《西施泪》华玫

1、夫差

　　公元前473年，十一月丁卯，吴都西面姑苏山。

　　我坐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面前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噼啪作响的篝火，我的心里，也燃着一团火。这把火，烧得我恨不能一时抽出腰间的佩剑，斩了自己。

　　我恨！
　　恨自己当年不听伍子胥的忠告。

　　当年的夫椒之战，我以少胜多，大败越国，俘虏了勾践那奸人。伍子胥建议我马上杀掉勾践，灭了越国。可是，我没听他的。

　　我带着勾践回了吴国，那奸人百般造作，对我伏低作小，骗得了我的信任，才得以在三年后，得了机会，回到越国。他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阴怀怨望，最终将我逼入绝境。

　　事隔十一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伍子胥当日的遗言。

　　那日，我命人给他送去名剑属镂，命他自刎。监督他自刎的宦者回宫来报，自刎前，伍子胥请求宦者在他死后，挖出他的双眼挂在姑苏城东门之上，要亲眼看着越国的军队进入王都。

　　因了他的遗言，我命人将他的尸身砍作数段，装入皮袋，抛进钱塘江。如果伍子胥还活着，如果他此刻站在我的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俯伏在地，向他谢罪，是我蠢笨如猪，未能识破奸人诡计。

　　十年前，勾践趁我去晋国黄池赴会，突然发难。彼时，全国精锐部队尽随我去了黄池。姑苏城中，仅有太子带着一些老弱守城，使得勾践那奸人轻易攻下姑苏城，斩了我的太子。

　　我用了十年的时间跟勾践作战，想将把那奸人从我的国家驱逐出去，可惜，天不帮我。

　　十载光阴，兜兜转转，我非但没能将那奸人赶出吴国，反倒被奸人赶进了深山，就像当年的夫椒之战，我将他追入会稽山一样。当年，文种下山求我，求我放那奸人一条生路，我答应了。

　　彼时，奸人身边尚有五千士卒，而今的我，身边只剩九名随臣。这九名随臣，还有夷光，就是我全部的追随者。

　　今天的早些时候，一名随臣下山去向越国人求和，不知越国人如何答复。

　　我望向身边之人。在我身边，坐着我舍天舍地，舍了江山社稷，也不忍舍弃的女子，夷光。

　　借着明灭的篝火，我仔细端详着夷光绝美的容颜。当年，越国人把她送到我面前，她才十五岁，一晃，十五年过去了。上天似乎对夷光特别厚爱，十五年的光阴，在她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连日昼伏夜行的奔波，蓬乱了夷光的头发，憔悴了夷光的脸色，不过，这一切都丝毫无损她的美丽。篝火明灭间，我的夷光，依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当年，伍子胥不止要我杀勾践灭越国，还要我杀掉越国进献来的美女，夷光。伍子胥说夷光是祸害，留下她，吴国迟早会亡于她手。

　　我惨笑，亡掉吴国的哪里是夷光？分明是勾践，范蠡，文种，还有……我自己。

　　直到此时此刻，我依然不后悔为夷光所作的一切，不后悔为夷光付出的真心。为人一世，能遇见夷光，能看见夷光因我的付出，展颜欢笑，我很高兴。如果能重活一回，我还会一如既往地宠她、爱她、呵护她，为她作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我握住夷光的手，“饿不饿？”
　　“不饿。”她大约是想对我笑一下，不过终是没能笑出来。

　　“差不多能熟了。”我放开夷光的手，欠身去取挂在篝火上的鸟肉。篝火两边，各架着一根不高不矮的树杈，树杈中间横放着一根两指粗的树枝，树枝上串着一只死去的大鸟。

　　大鸟闭着眼，垂着脖子，一身羽毛在上架前早已被人拔光，此时，它光.裸的表皮油光闪闪，不用特意深呼吸，就能闻到从它身上散发出的熟肉香气。

　　快速从鸟身上撕下一片肉，吹了吹，送进嘴里尝了尝，我把剩下的鸟肉递到夷光嘴边，“吃吧。”

　　夷光想把鸟肉推回给我，我的手不为所动，坚持要她吃。夷光无奈，改推为握，就着我的手，低头把鸟肉衔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怎么样？”我歪着头，看着她的吃相，心情好了很多。

　　“好吃。”这回，夷光成功地笑了出来，虽然她的笑看起来更像是哭。

　　在她泪光闪烁的眼中，我看见了自己，我也在笑，不过我笑得比夷光的还要难看。我想起了馆娃宫中的夜宴，想起了夜宴中的山珍海味，玉液琼浆。

　　如今，国破，夜宴和山珍海味再不可得，能否活下来，都是未知数。而这一切，皆因我当初不听伍子胥的忠告。

　　悔恨如蛇如蟒，紧紧地勒缠着我的心，勒缠得我几欲喘不过气来。我深深呼吸，籍此纾缓盘结于胸的郁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