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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IX】风雨欲来 ...


  •   步入君士坦丁堡巨大的金色城门的那一刻,我便感到自己好像从关押战俘的地牢里被送进了另一座监狱,只是这监狱更大,更为固若金汤。
      城区里繁荣喧嚣,灯火辉煌。
      沿路的戏台上演着夸张的希腊笑剧,是阿里斯托芬著名的那出《鸟》,我幼时常在雅典看到。他们戴着白色的面具,看不见底下的喜怒哀乐。我的脑中浮现起旧忆,目光不自觉地被台上的演员吸引,那些人似乎也正望着我。
      恍惚间,我觉得我才是演员,并且是那个最滑稽的丑角,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异国戏台上戴着镣铐表演。
      所幸夜色昏暗,我不必再暴露于天光之下。
      周围各色行人川流不息,有些贵族打扮的年轻人在街上大肆撒野,遭到追逐与欺辱的平民惊叫逃窜,唯恐被马匹踩踏到。更多的人选择视而不见,像是早已对贵族们的游戏习以为常。奴隶们则默默地在路边行走,犹如一群茫然的牛羊。
      夜晚的罗马帝国街市混乱不堪,又仿佛存在隐约的秩序,就好像一半是猎场,一半是城区。我初次来到这个西方的帝国,不禁对这样的景象颇为诧异:波斯的夜晚大多是静寂的,因为在夜里,有斋戒。
      除了特定的节日,即便是在新王继位的那天也未必有这等喧闹热闹,尤其是王都,深夜里还灯火繁盛的也只有那遥不可及的泰西封的宫殿之巅。
      按捺不住好奇心,我举目四望着罗马的街景,目光流梭于灯火之间。
      我们正穿过一片广阔的广场,高大的白色廊柱耸立在街道两侧,右侧靠着一座宏伟的建筑物,有一座喷泉不间歇地涌出水柱,水花在夜色中散发着星河似的光芒,将中央三尊不知名的裸体神像映照得十分耀目。喷泉附近聚集着不少平民,正面朝水池俯身朝拜。
      说实在的,我没法理解罗马人热爱建造裸/体神像,还堂而皇之地放置到大街上,他们不觉得这是渎神吗?在波斯,任何一个工匠都不会敢于这样做,那可是大不敬的死罪。
      就在我这样思索时,已经无可避免地走到了这座渎神的喷泉旁。人们仰起头来,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我们。
      我注意到人们眼神中流露出敬畏与崇拜,自动向两旁避开,让出一条窄道,容我们通过。这显然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而是因为我背后的这个神秘男人。
      我的心里不禁有些忐忑,难道这人在罗马有着什么特殊的地位与身份吗?我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角色?希望这男人别是罗马帝国的皇室贵族,否则我想要重获自由,就变得难上加难。
      “躲进我怀里来,别让他们看见你。”低喝忽然在耳边响起,不容我挣扎,他便将我的半边身体掩盖在斗篷里面,环在怀中。
      这时,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迎面而来。
      正朝我们的方向走来的是一列罗马军队。为首的是一名身着深红战袍的高级将领,他头上的竖形鸡冠帽飞扬跋扈。他身后跟着一个蓝袍百夫长,手中扛着的双头鹰帜灼灼生辉,刺得我双目疼痛。他们显然是刚从战场上凯旋,带着战胜的荣耀游城。
      几年前与罗马军团在纳塞宾血战的一夜又浮现眼前。我就是从那一晚起远离了波斯,由一个肩负护卫王者重任的战士沦落成罗马的奴隶。
      我痛恨这些野蛮的罗马人。
      我低下头,抓起男人黑斗篷的衣摆,将自己藏匿在下面。
      马队为首的人驾着马缓缓步近,嗒嗒的马蹄声在离我们几步之遥才停下来。我忍不住将视线投过去,看见马队里的士兵纷纷取下护面的头盔,而为首的高大军官却一动不动,他维持着即将上场杀敌般的姿势,头盔缝隙里露出的眼睛闪烁着狠戾之光。
      他挡在我们身前,如同两军对峙。
      喧闹的人群因此而忽然安静下来。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犹如一道壁垒,厚得刀插不破,连空气也无法从中穿过。这样的阵势意味着来人怀有敌意,我隐约嗅到了一丝硝烟的味道。

      “这不是我们尊敬的副帝尤里扬斯陛下吗?什么风把你从高卢吹回了这儿来?”一个雄浑的声音从对面男人的头盔里响了起来。刚刚在撒利法兰克人的地盘大获全胜的骑兵统帅说完,挑衅似的昂高了头,嫉恨地盯着那张铁质的面具。
      一个本该死了的流亡者,现在却成了他最强有力的皇位竞争对手,此时狭路相逢,让他如何能不恶火藏心?
      太不可思议了。
      从雅典归来后,尤里扬斯就与过去那个沉默隐忍的少年圣徒判若两人,好像他真的在那场烧毁神殿的天火里涅槃重生了。并且,从这病秧子接受了那如同丧服的凯撒紫袍的那一天起,他就好像得到了上帝的垂青。
      所有人都以为被拔擢为帝国的新副帝后,尤里扬斯将成为继他的亲哥哥加卢斯后的又一个牺牲品。
      尤里扬斯自小体弱多病,没人认为他是块能把持这权位的材料,都断定他免不了像加卢斯一样被他们的堂兄,当今罗马帝国的至尊皇帝借机处死,像当年屠杀他的家族将几乎所有的旁系后裔那样,将这最后一个弗拉维兹皇室的末代子嗣也除掉。
      可出人意料的是,尤里扬斯在短短两年间就在高卢证明了他卓绝的军事才能。他不但迅速收复了阿格丽匹娜殖民地,打败了强大了阿拉曼人,更与野蛮的西哥特王国结盟,率领那些蛮人士兵平定了日耳曼乱事,让整个罗马朝野为之震惊。
      凯旋的荣耀为他的紫袍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使他摇身一变从一个可怜的权位斗争幸存者成了一位英雄,名正言顺地坐稳了帝国的摄政王位置,拥有了分治西部的资格。
      如今无人能对尤里扬斯的地位提出异议,连至尊皇帝也拿不出理由让他下台。在罗马,军事胜利足以压倒一切反对的声音。
      即使他自己是至尊皇帝的养子,又是战功显赫的高级将领,是最可能被指定为皇位继承人的人,但与尤里扬斯这个出身弗拉维兹皇室的副帝相比,他在血统这一点上略逊一筹。
      如今朝堂之上,支持尤里扬斯的声音已不在少数了。
      提利昂的脑门突突直跳。他的手不自觉握在腰间的短剑之上,只想立即把他的眼中钉削成两半。
      “当然是因为奥古斯都的召见,难道你不也是因为这个远道而来吗,提利昂?”尤里扬斯的语气讥嘲而慵懒,他拽紧了马缰,眼睛漫不经心地半眯着,目光却并未看他,而是望着仰视他的平民们。他取下黑斗篷上的帽子,露出额上一道象征地位的镶金抹额。
      深铜色的长发流泻在他斗篷里露出的紫袍上,丝丝如燃,他身影如在火光中灼烧。而与之对比鲜明的是他的面具,冷如寒霜,让人心生畏惧,却又情不自禁地被他散发出的烈焰似的魅力所惑,只想朝他跪下顶礼膜拜,无论他是魔是神。
      这些想要膜拜尤里扬斯的人绝不包括提利昂。他昂起头颅,目光如毒辣的酸液浇遍对方的周身。
      假如不是那张面具,他恐怕都要认不出这是尤里扬斯了。几年前离开罗马的时候,尤里扬斯仍是瘦削孱弱的少年模样,可如今——他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肩膀宽阔,身形高挑却不显单薄,可以想象黑斗篷下掩盖的必是一具精健有力的身体。
      难道天火烧毁了他的容貌,却烧出了一副健康的体魄吗?多么荒谬。
      说不定那流言是真的:尤里扬斯把自己献祭给了邪魔,从天火里重生,他根本是披着圣徒外衣的一个异教祭司。
      “自然是的。我从战场上凯旋,正要从这儿前往凯旋门,越过帕拉丁山迎接奥古斯都,你不一起前往吗?”提利昂不怀好意地眯起眼,“对了,您招安的哥特蛮人军队呢,怎么没随您一起进城来?”
      “他们举止野蛮,恐怕会扰乱城内治安,我将他们留在了莱茵河对岸。”对方淡漠地答道,似乎根本没察觉他意味深长的揣度。
      提利昂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据传尤里扬斯之所以能够降服那些野蛮的西哥特人,带领他们在高卢所向披靡,也是因为向哥特国的古老魔神献祭了。有从高卢返回的士兵说曾亲眼看见尤里扬斯亲手剥下战俘的皮用于祭祀,还参加哥特人的食人宴,残忍冷血得骇人听闻。
      他的脑子里盘桓着那些真假难辨的传言时,对方已慢悠悠地从他身边驱马走过。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连看都懒都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一只不足挂齿的蝼蚁。
      他的心里蹿起一股火来。在脑中搜刮着尤里扬斯曾经的落魄模样,恶声恶气地低声道:“喂,您的脸……该不会真被毁了吧?啧,真是可惜了……曾经貌冠帝国的美少年呢,没人不为您的长相倾倒……”
      话音未落,提利昂就感到自己的手腕一紧。
      尤里扬斯从黑斗篷下伸出的手牢牢卡住他的腕骨,修长的手指骨节突出,虎口犹如某种刑具般猛地收紧。
      那只手掌里蕴藏的力道大得可怕,戒指内环里镶着一根凸起的尖锥,正往他的肌肉里刺入。
      他震骇地抬起头,见尤里扬斯斜睨着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这笑容让他毛骨悚然。
      提利昂疼得整个面部都扭曲了,手臂却被对方抓着高高抬起。尤里扬斯扬高了声音,面朝着民众:“为罗马的胜利!为耶稣基督!”
      四周掀起一阵欢呼的浪潮,没有人察觉到尤里扬斯在折磨他。他竭尽全力将手缩回来,发抖的腕部上赫然是一个深可及骨的小洞。但诡异的是,一点血迹也没有。
      他立刻联想到那几个过去曾为难过加卢斯与尤里扬斯的高官显宦的遭遇,他们都死了,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暴毙——在加卢斯被处死后不久,尤里扬斯受到牵连而下狱的同一时期。有传言说那是尤里扬斯指使巫师干的,虽然没有证据,但这些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假如这是真的呢?提利昂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尤里扬斯与他擦肩而过,他的黑斗篷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一颗头颅露了出来。他冷不丁与一双深邃的碧色眼睛撞了个正着,半张极美的面孔从阴影里一掠而过,恍若一场亦真亦幻的梦。
      这短暂一瞥是如此惊艳,他的神经拨弦似的猛地一跳,目光紧追着尤里扬斯怀里的人而去,而对方亦回头打量着他。
      那个人有东方人特有的浓黑发色,皮肤雪白,即使是掩着半面,仍可看出那是个绝顶的美人,只是明显是个男孩。
      可没有容他多看几眼,对方就被尤里扬斯的袖摆掩住了头面,活像一只被鹰鹫捉住的夜莺。提利昂有点失神地望着尤里扬斯远去的方向,他在罗马所见过的美人,除了曾经的尤里扬斯,恐怕无人能与那男孩媲美。
      那样有特点的长相,一定是萨珊波斯人。波斯奴隶在罗马本就是罕有的,越是漂亮的便越珍贵。
      要知道萨珊波斯是当今唯一一个实力与罗马匹敌的强国,在一百年前它就曾试图扩张到一直处在罗马控制下的美索不达米亚,并在多年间屡次与罗马交锋,遏制了他们在东方的扩张。
      最不容忽视的耻辱是,早前的萨珊帝王沙普尔一世甚至还曾俘虏并杀死了罗马皇帝瓦勒良,如今,他们当朝的皇帝君士坦提乌斯,又再次在东方战场上吃了波斯人的大亏。
      在这种情况下,在高卢获胜的尤里扬斯,却拥着一个波斯奴隶大摇大摆地进城,难道不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吗?
      又或者……那是一个尤里扬斯要进献给皇帝陛下的贡品?
      提利昂若有所思地攥紧了身侧的刀柄,忽然心生一计,附耳向身旁的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向那座金光闪闪的神圣宫殿的方向望了一眼。
      还有两日,他们的至尊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便要从他落败的东方战场上回城,接见前来投靠罗马的亚美尼亚王子,在宫廷里举行一场盛宴。亚美尼亚本就心思难测,而尤里扬斯的归来,将会让本来就复杂的局势变得更复杂。
      高高坐于金交椅上的王者,比他更希望除去如今已威胁到他的统治的尤里扬斯。
      一场蓄积已久的暴雨,将要在那座神圣宫殿的穹顶之上,在精彩绝伦的宫廷舞台之上,轰轰烈烈地喧嚣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IX】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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