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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 ...


  •   元姤手指微动,水龙慢慢凝结成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盘,正好接住半空滚落的两个影子,稳稳地停在了地面上。水晶盘“啪”的一声碎裂开来,细小的水晶碎屑在空中明灭了一下,隐去了影踪。
      酒坛“呵呵”一笑,惬意地啜着他的酒。他看出来了,只要那小道士一动念,这些隐了形迹的水晶随时都能扑出来,把两个影子扎个千疮百孔。

      黑影一落地,就搂着褐色的影子嚎啕大哭。他虽然百般恐吓,毕竟没有真伤人命,究竟如何处理还要再说,不能立时便打杀了。
      元姤仔细看了看,觉得两只都还不至身死道消,略放心些,掏了掏耳朵,大为厌烦。

      慕秀才方才噎了半天,这时突然左手成拳往右手心一锤,喝道:“笔墨伺候!”
      书童战战兢兢磨着墨,秀才就在原地转着圈,等墨积满一盒,他已转了十七八圈,跳起身来,笔走龙蛇,顷刻万言,一挥而就。
      一屋子人都看着他发怔,直勾勾看了近一个时辰,慕秀才将笔一掷,长出一口气。
      赵掌柜伸着脖子一看,立时叫道:“好文!好文!慕先生真个妙笔生花,越发精进了!”
      慕沧海摇头道:“不是我写的,是方才屏风上最后一篇,我笔录下来而已。”

      褐色的影子突然挣扎起来,嘶声道:“看破吾真身矣!”
      巴掌大的人影突然就消散了,犹如摇落了一地碎光,凭空掉下一卷手稿来。
      手稿尺许宽,落地微微滚动,将卷尾展现开来。上好的绢纸,一笔狂草,力透纸背,墨色红褐黯淡,如久涸的血,那欲破纸而出的文字中并无激越飞扬之意,却凝满仓促和张惶。
      影书生怀里一空,就愣了愣,及至卷轴落地轻轻一响,宛如被掐住了脖子,哭声戛然而止。
      “兀那书生!你……可是将整篇文默了出来?”他声音有些颤,哆哆嗦嗦在地上摸索着,触到了卷轴就下死力一把抱住,他现下只有手掌大小,抱着卷轴如溺水人搂了根断木。
      慕秀才瞧他这样子颇为可怜,浑然忘记他先前打打杀杀的阵势,颇为歉然道:“是……我实在太爱这文……可是有什么不妥?”
      影书生长叹一声,道:“罢罢,造化弄人!他先前为救我,自燃魂火,现在又被你看破真身,万无生理,奈何!徒留我一个老瞎子,孤零零在这世上,有何生趣!”说完,拍着大腿,看样子又想哭了。
      元姤忍不住,拿手把两只耳朵都堵起来。

      酒坛也受不了了,喝道:“闭嘴吧!”
      俯下身去,右手两根手指去钩影书生的领子。不料那书生是个魂体,这一钩竟穿体而过。酒坛冷笑一声,食指上的铁环迸出一缕紫芒,手一反,两指往回钩了过来,将影书生的领子钩了个正及,轻轻巧巧拎到了半空。
      影书生手里还抱着书卷,一并在半空里摇摇晃晃,说不出可笑。
      酒坛走至桌边,将慕秀才的笔墨推了推,空出片地方来搁了影书生,食指一屈一弹,正弹在他额头上。
      “万无生理是吧?他又不是个活的,生理个鬼!”
      “了无生趣是吧,你也不是个活的,生趣个头!”
      “挺大个人了,叽叽歪歪就知道哭!哭能把人……呃鬼哭活么?!”
      他说一句,手指弹一下,可怜影书生只有巴掌大小,被他弹得七倒八歪。
      慕秀才又忍不住笑了,元姤并清颐也莞尔,孙掌柜和张大郎刚刚缓过口气来,尤缩在角落宛如惊弓之鸟。

      影书生被酒坛训了这一句,突然激动起来:“你……你你你能救他?!”
      酒坛咂着嘴道:“你把来历给我讲清楚,我才好给你想法子啊。他虽然现了原形,元神尚未散,总有办法的。”
      影书生深吸一口气,端坐起来,正了正衣冠,突然超酒坛行了个大礼。
      酒坛拿食指抵住他额头,托了起来,却没多话。

      影书生正坐了,肃然道:“吾生于四百年前,乃是清河崔氏子;吾这兄弟是书稿所化,吾名之曰文鬼。”
      大家总算有机会将这刚才闹得天翻地覆的影书生看个仔细了,只见他三十以里年纪,五官倒还端正,安安静静坐着时自带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然而面色苍白晦暗,脸颊瘦削,面容微苦,似个痨病鬼模样,双目紧闭,果然不能视物。
      “吾嗜书如狂,弱冠时读书破万卷,京中薄有文名,只是因为自幼体弱多病,不曾出仕。清河崔氏不缺钱,家人又顾念我体弱,凡世有新书,必多方为我求购了来。就这样,我偶遇了这篇书稿。”影书生——姑且称他崔生吧——用手抚着那卷手稿说。
      “兀那书生,你所默的书稿是十卷的全稿,可我当年所见的,却只有前四卷。这真是绝世好文,堪称鬼神之作,然而只得半部,你可能想见我当日心情?”崔氏说着,手指紧了一紧,似是想起了当日神魂颠倒之状。
      “吾顾不得体弱,散尽千金,遍访著者,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我于终南山畔寻到了写书人!我们一见如故,义结金兰,煮茶置酒,谈诗论赋,昼夜相继。一连半月,日则同出同进,夜则抵足而眠,实在相见恨晚。”
      “然而我那义弟生性耽于山水,最好四处游历,自觉终南山已看够,便要往别处去了。而我既生为崔氏子,便有自己的责任在,又兼体弱,不能与他携手游遍江山,深以为憾。临行前,义弟许我必续完此书。他也的确做到了,惜乎……太迟……”
      崔生长叹一声,一张鬼脸上更增愁苦:“那之后,义弟便常使人捎信来,或诗词,或游记,或单纯心有所感书之于我,又或是书稿数页。我一边与他书信往来,一边时时将信去催下文,义弟凡写新稿,必先送我,数年间集齐了五、六卷,然而我的病却日渐重了。一半是自幼的毛病,另一半却是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日久郁卒而来。”
      “二十八岁那年,我已缠绵病榻半载,终于忍不住令人写信给义弟,言我行将就木,盼有生之年教我得见全文,不使遗恨泉下。信送出去,却久无回音,我终于没能撑住再见义弟一面。世间最苦求不得,吾一生执着文墨,最钟爱的一篇文却终不得看完,临死那一刻怨恨愤怒之情缠绕不散,一念不息,竟化身为鬼。”
      “吾既为鬼,怜念许多如我一般的痴人,便向天许下重誓,愿以吾阅尽珠玑之目,献祭苍天鬼神,换义弟勤奋笔耕之心,不教人再为为断章残篇所害。”

      孙掌柜听了半日,胆子略大,忍不住嘀咕道:“明明自己将书稿的结尾都弄没了,让许多人恚怒欲狂……”
      崔生听到了,阴森森一笑:“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义弟那时游玩到了很远的地方,送信人很久才寻到他。听说我已病入膏肓,义弟悔恨难当,立即雇了马车,昼夜不停向京中赶,一路上于车中书写不辍,墨尽续之以血,终于将十卷写全。其实他那文的脉络早已成竹在胸,只是因为懒散,一直未能成篇,这一番发奋,竟然在途中写完了。”
      “然而造化弄人,两处消息不通,等他抵京,我头七已过,重誓发完,一双眸子已经抵给鬼神了。义弟在吾灵前泣涕如雨,于棺前尽焚手稿,折笔碎砚,发誓此生不再写文,然而这世间唯一一份全稿虽然焚化送至我手中,我却已没了看文的眼睛。阳间再无全篇,阴间亦不得看,造化弄人,一至于斯!”他这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一双手攥了又松松了再攥,看那样子似乎很想扑出去与造化一决死生。

      “我以双目为祭,愿天下人不为断稿残篇而累,自己却因此看不得将心心念念的全文,日日抱了书稿于胸,怒火日盛一日。所以啊,我又发了一个誓,我要从此以天下锦绣文章之结尾为食,不许天下再有佳作全篇传世。”他说着,磔磔怪笑起来,手舞足蹈,状若癫狂:“你问我为什么将书稿的结尾弄没么?我只想你们都尝尝我当年求之不得,抓心挠肺的滋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着,笑得声嘶力竭,几乎断气。
      酒坛赶上去又是一指头,弹在崔生额上脆声一响。
      崔生被弹得呆了一呆,默默揩去盲眼中笑出来的眼泪,安安生生坐好,顷刻间又从一个疯子变回了风仪雅致的世家子。
      “我目不能视,便以腹代目,每寻一书先嚼其文气,拙劣者浅尝辄弃,中平者略尽一二页,优者尝其全篇,若果然佳文,必将结尾数页文字嚼尽,不使留存世间。被我食过文气,其文并无损伤,然被我嚼尽文字,这段文字就只能存于吾腹,世间再不得见,连撰写者亦不复记忆,强欲忆之,则头痛欲裂。”
      (慕书生捧着额头,打了个冷战。)

      “那书稿,是义弟心血所凝,且混了他的血写就的,本就有了灵性。他原是为我所焚,慰我于泉下,然我目盲不得读,这文稿便不能完成使命,无有归宿。又因我一生牵念至死不解,又时时置于胸口片刻不离,义弟的执念与我的执念相合,又遇上这么篇钟灵毓秀的文章,竟然也化身为鬼,吾名之曰文鬼。他一修成人形,便为我诵读全文,此时距吾离世,已近三百年,我数百年心愿终于得解。”
      “文鬼感念我情挚,愿长随我左右,为吾作目,遍诵佳文。从此我不必只以文气尝书,每遇佳作,文鬼为我诵念,若果然上乘,吾便嚼其文字,噬其结尾,悠游世间,忽忽百余年。”
      “因为我们只是吃几本书,不曾伤人性命,那些修道者也不来难为我们。”说着往元姤和酒坛处各扭了一下头,似是各瞪了两眼,虽然双目不开,但面上鄙夷之色极盛。
      元姤撇撇嘴不理会,酒坛却又弹了他一指:“你虽不伤人性命,但闹得满城上下鸡飞狗跳,害得慕秀才头痛欲死,几乎砸了孙掌柜饭碗,折腾得我们一夜未睡,难道不该挨揍?”
      元姤听得连连点头。
      清颐是个厚道人,看了看酒坛又看了看师叔,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默默低了头。(你和师叔晚上本来也不睡的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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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厘头小剧场:
      崔生:“吾嗜书如狂,弱冠时读书破万卷。”
      酒坛:“不对啊,以一年三百六十天计,你就算生而知之者,打出娘胎就开始读书,弱冠时要读破万卷,每天也要破掉一又三分之一卷才行。若以七岁开蒙计,则每日需破两卷多。你家的书不是读破的,是啃破的吧?”
      崔生:“……修辞懂不懂啊!修辞!李太白还有‘白发三千丈’之语呢!”
      酒坛:“呵呵……”
      清颐:“师叔,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元姤:“意思就是他在吹牛。”
      清颐:“哦!”
      崔生:……(跟你们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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