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东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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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腿熟悉的疼痛使李承乾醒转，目所及是熟悉的寝殿、床帐、幽幽烛台。一个青年妇人坐在床下，拿手巾掩住脸，她一注意到床上的动静，急忙膝步前行，慌慌张张在眼下揩了揩，但红肿的眼睛难于修饰，轻易就暴露充盈一室的忧伤心情。
“太子......”见李承乾睁开了眼睛，遂安夫人从条案上捧起卷好的毛巾，小心擦拭替他擦去额头泛起的薄汗。“觉得怎么样？”她问。
这妇人是李承乾的乳母，诰命之身，李承乾在东宫起居事，并不需要遂安夫人亲自操持，只因落马牵起旧伤，这一日一夜遂安夫人都陪护在太子寝殿之内。
“乳娘......”见她懒于梳妆，神情疲惫，李承乾心里难过，过意不去道：“我无大碍，你去歇息吧。”遂安夫人声音带着哽咽的气声，“太子，我......”甫一开口意识到，转过头调息一下，试探着伸手从面颊上拂过，幸好没有流泪。她慢慢讲：“我回去反正也无事，不如在这里陪着你，也安心一些。”想了想，又说：“幸好你从马上翻下，天还没亮，只有东宫的人看见。千牛只向詹士大人告诉了这件事，暂时还没别人知道。”
李承乾茫茫然看着头顶帐上垂下的穗子，“大家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反正父皇会知道，过不了多久，所有该知道的都会知道。”他苦笑，“况且祭祀、射礼，我总不能永远不见人吧，这消息瞒着无益，我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是了，太上皇如何了？”李承乾问。遂安夫人道：“有些不好，听说中了风邪，卧床又起褥疮。”李承乾叹道：“我该去看看老祖父。”他转向遂安夫人：“父亲有意请祖父去九成宫住，不过青雀对我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月下隐在林翳下的李泰的影子此刻浮现，李承乾亦记得这一路奔驰回来心中所想的那个问题的答案。遂安夫人说：“来回九成宫又费工夫又不利养病，我瞧太上皇也懒怠奔波，况且他那里多的是宫婢侍奉，各事都服服帖帖。你的腿伤着，不劳烦掺和这事，随便吩咐下去问一句也就好了。”说着，她叹气，“哪像咱这宫里，器用短少，这桌子，这披挂，从我十八年前住进来，就没换过几次。你是大唐太子，平日就罢了，如今病中还是这副景况......”泪水终于落下来。昏沉沉室内弥漫着烧尽的松香气味，一眼瞧去，大衣橱上一角的贴金凤纹居然斑驳掉了好几片，果然有些寒室的味道。
听外禀告魏国公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在外恭候，遂安夫人告辞回避。一会儿，殿门两开，温暖的日光照进数束。时年，房玄龄任太子詹士。李承乾静静听着他慢步走来的声响，待他近了，有些抱歉地说：“房相自己方便，恕承乾没法施礼周到。”房玄龄坐下，深深看了李承乾一眼。李承乾笑着问：“怎么，我现在这样子哪里叫房相意外了？”房玄龄犹豫了一下道：“臣只是没想到太子这么快就恢复了精神。”又说，“昨夜里不敢耽搁，已去信送与圣人。”李承乾阖上眼：“嗯。应该的。”
日光照到房玄龄身上，映着他衣袍上双紫绶，流金一般的光辉。听他问道：“二十天后原定在弘文馆请三教诸硕德讲义，太子仍旧出席吗？”李承乾微笑说，“你瞧我的腿，那时或许要出些丑了。”他那样讲，看来是打算出席的。房玄龄目光在被下伤腿上一停留，转瞬移开，李承乾好像还有什么要说，眉头微锁，他便问：“太子还有什么嘱咐？”
李承乾恍神了一下，摇头。房玄龄便捡最近朝上紧要的事情略述，事必，从席上起身往回走。殿外黄门赶将遮蔽日头的竹簟放下，步履匆匆的，似乎是个新来生手。房玄龄躲避他，转身让出路来，余光自两片竹格间，见床上人挣扎着要坐起，拳头在身侧捏紧，几番用力依然不支地倒了下去。
十月末，帝后回宫。长孙皇后似是回宫途中受了些风寒，这几日闭室卧床，皇子公主们亦免去晨昏两次请安，李治于高阳的关怀日益增加，有时天未亮，他去上早课出门前，特意来绕来城阳与高阳同居的寝室，将捉到的螳螂、蜻蜓用细线绑住，系在窗框上。高阳晨起后，李治身边的黄门就来叩门，引公主去看，框上是碧翠色的大螳螂威风凛凛地举着双镰，或是雪底灰色圆点的蛾子，或是赤色尾愣头愣脑的蜻蜓，花色品种次次都不相同。
初露微甜的空气中，少女在金色透明的光下，细瞧着面前纤细灵巧的小东西，明明受制于人，羸弱得好像被风随时吹走的样子，偏偏在她靠近时总摆出坚决抵抗的态势。该说秋意是肃杀的，缭乱落下的黄叶，雨水打湿又晒干些微褪色的宫墙，微薄的虫子的生趣却叫她在一派寂寞缱绻的日子里生长出细屑却难以忽视的快乐。
一早，城阳尚在梳洗时，高阳在苑中大秋千架下荡秋千。从殿外宫婢恭敬地引一个妇人进来，那人罩着褐色织锦的大披风，行动时腰上悬挂的玉环叮当作响，一路从抄手回廊过，去往皇后的寝宫。高阳好奇地问乳母：“那是谁？”平康夫人犹疑道：“好像是东宫的......”她奇怪地自言自语，“遂安夫人很久不曾进宫了呢。”
同遂安夫人一起过来的还有几件红布蒙盖的盘子，由宫婢托着，一一列在一侧廊上。遂安夫人走过，浅笑着向夏见尚宫交代几句，旋过脸便恢复泱泱的、没精神的样子，且蹙眉加紧步子，心事重重。夏见瞧见高阳，招呼了婢女托盘子跟上，到高阳面前行礼，把那东西展给她看———一个玉葫芦流苏挂坠，大小约略半拳。夏见止不住地笑：“这是太子送来给您的。”
高阳小心从盘中取出来看，剔透碧玉宛转在掌心当中。“公主”，玉苑过来，瞧了一眼说：“这与九大王身上的是一对呢！”高阳诧异地看着夏见，攥着这坠子不知怎么好，夏见嬷嬷笑了笑，“九哥的还不是太子送的”，指着那一列捧着同样托盘的婢女，“这些都是呢！还有豫章公主、城阳公主和晋阳公主的，正要送去呢！”“大家都有么？”高阳感到玉葫芦在掌心更熨帖了些。夏见笑道：“嗯，一家人，同住这殿里的兄弟姐妹，不分彼此亲厚，自该有的。”
一家人呀——甜甜的、暖暖的......就这么着，不知什么叫她这颗心都畅快得好像要飞起来。她转头去寻遂安夫人——她已到殿内去了——她只好重新在秋千上荡起来，手指头勾着玉葫芦的穗儿，叫它随秋千摆起在风中漾开来。碧绿的葫芦一会儿在眼前湮成一道线，一会儿颤颤的停在空中，好似一泊秋水。
那壁遂安夫人不知与皇后说什么，出来时整个人怔怔的，在转角寻了地方坐下，一会儿两眼红着，仿佛哭过一样。高阳走近，躲在廊柱后头，伸出脑袋问：“你为什么哭？”她穿一条绯红色裙子，粉色彩蝶团花半臂，戴了鎏金狮子滚球的铜锁，小巧绣鞋上有密密的米珠大小的玉髓珠。遂安夫人想起此前听到的，立政殿新住进的罪嫔之女，心里明白，朝她温和笑笑：“高阳公主。”
高阳怯怯从柱子后走出来，“夫人是太子的乳娘？”遂安夫人点点头，招呼她过来，叫她坐在她膝上。高阳有一头镜照似的头发，垂在腰后，遂安夫人替她顺到一旁，打量她：那双莲雾似的盛满艳情的眼睛，应当继承自她的生母，如果不是还年幼，能在那眸子里洞见不知世事的天真童趣……这实在是一双叫人不快的眼睛。
高阳仰着脸：“听九哥说，太子哥哥生病了。”睫毛轻轻颤了颤，阖上又张开，紧张地问：“他好吗？”遂安夫人只是敷衍说：“还好......”
她并无此心情与小女孩周旋，想起方才与皇后说话，隔着一幔帘布，她把太子受伤事细细说给皇后听，以为皇后至少会多问几句，会关心，或者......也许会失态，叫长久的贤良平静的表面泛起一些波澜——但终究没有，皇后依然是皇后，她做皇后比做一个母亲更加熟稔。
太子的伤势那样重了，她一个外人都没法不伤心。何况在这样一个位子上，朝野臣公谁的眼睛不看着他，纵然只是腿疾，也落人耻笑，像肉里种下了刺，未来会成为太子的心病。皇后难道不该伤心，难道不该关切么？但隔着帘子，对面毫无反应，追问、啜泣、任何窸窣细微的动静，一点儿没有。她以为那里面没有人了，又不能走动，就像泥塑似的，像空气似的等着，最后是到皇后吃药的时辰，宫人将药碗端进去，她听见她喝药漱口的声音，方知道她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无话说罢了......
要走的时候，想起东宫好多东西都旧了。平时住得，病中还是仔细得好，她便开口向皇后请求置换些旧家具，亦需要银两托付诸多琐事。那时听见皇后终于说话了，边咳嗽边慢慢讲，“太子做国之储君，为天下表率，宜俭不宜奢。所忧心的是德行和名声，怎么在吃穿用度此等小事上花心思？”
她沉默了。其实能预料皇后的答复，她是那样一位完美无缺的天下之母，她把自己奉献给大唐，亦把太子奉献给大唐——或许在皇后看来那才恰恰是爱吧——教儿子做一个操行完美的人，做一个不负天下人期望的储君，未来做更光明更圣贤的君主，只是唯独不做一个像人的人！许多许多次了，今天这样的答案，她早已习惯了，只是想到太子卧床，重伤醒来依然对她笑了笑......呵，连她想起都痛了，皇后就不痛么？
"呀！想起来了！"高阳公主忽然在她怀中跳起来，“我有东西要给太子哥哥呢！夫人你等等我！”遂安奇怪地望着她提起裙子卖力向侧室跑，毫无端庄的样子。她站起来，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带来的东西都不在了，这事夏见已经办妥，亦不必在立政殿久留了。
倒是高阳.....遂安向她跑去的方向看，那里似乎是她与城阳同住的寝殿。她正注视着，高阳抱着一卷纸从里面跑出来。她跑得急，胸前的铜锁甩到了后面，细细金链子勒着脖子。
“这，这是我抄写的心经。”她伸手将写满字的卷子递给她，“我是诚心写的，玉苑娘子说佛祖会实现我一个愿望。”
——那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好像会说话。遂安情不自禁将她抄隽的心经接过来。
“太子哥哥生病了，我愿意他快快好起来！”那女孩子真诚且快乐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东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