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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反覆宾客又满堂 ...

  •   二月常朝后一个上午,宁王去给皇帝请安,半路上碰到了福王裴勋业。两人一路说话走到烟波殿外,看见身穿紫衣的叶渐青正远远离去。

      “他怎么在这里?”宁王皱眉道。四殿下裴勋业笑道:“应该是来谢恩的吧。”裴瞻前几日下旨复了他安宁侯的爵位,又賜还了镇国公主府的旧物,还赏了侯府三千两修缮银子。

      裴守业便冷哼一声:“小傻子到底聪明了一回。”四殿下抓住他话头,好奇道:“你和太子哥哥怎么一口一个傻子地叫他啊,他不是好好的人吗?”宁王四下里看看,见没有闲杂人,便调侃道:“你那时还没有出生,他这外号可是满京城都知道,名副其实。”

      安宁侯小时候不大见人,三四岁了还整天流口水围着围嘴儿,连话也说不清。皇帝和皇后都觉得是公主惯得。那时候,皇族子弟都在睿思殿读书。敏慧皇后便与镇国公主说了几次,让叶渐青也进宫,想要给他开蒙。没想到这傻子读了半年书,果然脑袋灵光了些。先生考试,出对子“圆月”,他就对“扁风”。

      四殿下掩口诧异道:“这,风何尝扁?”宁王龇牙一笑:“先生也这样问,他就说:风要不是扁的,怎么能从门缝吹进来呢?”“扑哈哈哈哈……”福王笑出眼泪来。

      宁王却没有跟着笑,反而敛容肃穆道:“他本是抱着金饭碗出生的,镇国公主倒台后他不知进退,一味呆钝托大,令父皇很是生气。父皇这次复他的爵位,金盆虽破分量在,应该会有不少人重聚在侯府门前吧。”

      四殿下会意,歪头道:“三哥要送礼到安宁侯府,顺便帮我也随一份好了。”

      叶渐青从宫里出来后,便去了琉璃巷子的松风阁。端王果然言而有信,铺子和账簿都奉送给了他。老掌柜见昔日小伙计变成了新东家,而且还是个小侯爷,震惊地嘴巴都合不拢。叶渐青给他二倍薪水叫他做个挂名掌柜,铺子的一切庶务却都托付给了吴啸存。

      他人到松风阁,吴啸存正在盘货,算盘打得啪啪响。此时也没有顾客光临,叶渐青在柜台后的小隔间里换下朝服,吴啸存就在外面道:“货都盘完了。古玩倒还好,有几件珍品,字画我瞧着十成里八成都是假的。”

      叶渐青穿好便服出来问:“我那宅子修一下要多少钱?”他已经带姓吴的去旧宅逛过一遍,吴啸存现在正住在侯府里。“您那宅子家大业大,好好装修一下,再请十七八个小姑娘服侍,少说也得这个数。”吴啸存伸出五根手指头,意味要五万银子。

      叶渐青想了想:“那算了,把那三千两收起来吧,我们省着点花,今晚不下馆子了。”

      “别别别!”吴啸存连忙拖住他的手臂,谄笑道:“堂堂侯爷,可不能不顾体面。这理财的要诀,一要勤俭,二要开源。您知道咱铺子里卖得最好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叶渐青见吴啸存一脸猥琐地从柜台最下面一层翻出一本小书来,一折折翻开,一共十二张小画。封面名为“十二春宵图”,画的当然是春宫图。“这宫廷画师画的进价十两,却能卖到一百二十两,绝对是能赚钱的好东西。”

      叶渐青俯身细看,只见画上情景有的是在房里,有的是在树下,有的在假山后,画工精美、惟妙惟肖。他心里纯净如水,看到的也只是艺术之美。吴啸存见他频频点头,却以为是同道中人,立时精神大振,从自己的怀里也掏出了一本小书,下流道:“侯爷你看,这是西洋人的玩意,是我从许州带来的。京城人肯定没见过这个。我们可以向许州的海商定一些来卖。”

      那封面打开,里面是一张小画,画一个裸、体的妇人卧在床上,肌肤细腻,犹如乳脂般光滑。“你看这光影,这透视法,这结构,绝对是上品里的上品。”

      这种西洋画法叶渐青从前是见过的,但盯着裸女看到底有些不雅。他伸手想把小书关上,却不小心把它翻了过来,那背后赫然是另一幅画作,画着两个裸、体的男人……

      吴啸存只见安宁侯脸皮腾地红了起来,周身好像燃起了火焰。他还在好奇看女人都没事,看男人怎么那么大反应时,只听门口传来一声咆哮:“你们在看什么?”

      此时,铺子里忽然刮起了一阵不详的怪风,刷刷刷,把柜台上摊着的春宫图和两人手里的西洋画一股脑卷了出去。两人都还没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只听嗤得一声,无数纸屑从空中降落,眨眼功夫,那阵飓风又从屋内卷到了屋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哇哇大叫着远去:“无耻下流!气死我了!一定告诉教主!”

      叶渐青尴尬不已,两人身上、脚下沾了无数春宫图的纸屑,他好心伸手去帮吴啸存拂衣,却被对方把手打开。吴啸存下巴砸到了脚背上,脸色铁青:“这是孤本、孤本啊!全许州,不,全大周也只有这一本啊……”他一转身进了里间,闷声道:“恕吴某吃不了侯府这口饭,我明天就回江南去。”

      叶渐青仰头望天,树上有只乌鸦“呱呱”叫着。

      他发了一会呆,只得自己拿扫帚把那地上的纸屑收拾干净,然后关上了铺子。松风阁的后面有一间工作室,他从前在那里修补旧画。叶渐青将工具找齐,铺开画纸,闭目思索了一会,开始挥毫泼墨。

      吴啸存果然是真的生了气,他说走人就走人,第二天一早招呼也不打,就背着个小包袱迈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叶渐青背手站着,眼皮下两团乌青大得吓人。吴啸存不待他张口,就推手道:“侯爷不必留我,我才疏学浅……”叶渐青从袖里掏出两本小书来,递给他看。

      一本十二折的《春宵图》,显然是昨夜赶工,桑皮纸画好后用炭火烘干,整本书还冒着热气。内容和原书大体不差,不,画工还略胜一筹。署名是“注孤生”。另一本封面空白,打开看居然就是那个西洋裸、女,虽然没有用西洋油彩,但是画法上却和西洋画极为接近。

      “这、这、这,”吴啸存大喜过望,连舌头都卷了起来:“画的好!这注孤生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叶渐青指指自己的鼻子:“吴先生这下气消了吧。”

      “……”吴啸存见他大笑着甩手而去,呆若木鸡。

      大相国寺外的佛跳楼是一家专做素斋的菜馆,菜品寡淡不说,分量也少,便是佛祖来了也会被那价格吓得跳楼。

      左风眠一进雅间的门,见叶渐青已经坐好,旁边侍立着小岚山。左风眠因接到他的私信,告知端王有隐退之意,故而前来商议。

      他如今虽离开了端王的阵营,但身上已打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日后无论是谁登位,都免不了被清洗的下场。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倒也罢了,却绝不能看裴昭业功亏一篑。

      叶渐青将这趟回江南的见闻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这姓吴的被我高官厚禄引诱来京,但他并不知道大人的真正身份,在万事俱备之前,还请大人不要惊动他。”他生怕左风眠一时忍不住拿下吴啸存,严刑逼供,反而坏了大事。

      “轻重缓急,我还分得清。”左风眠低头轻声道。他精于刑名,对叶渐青复述吴啸存的话细细掂量,已信了一大半。人在慌乱崩溃之中,心智本就容易扭曲,他那时也不过四五岁,将前来救场的镇国公主误作了迫害自家的仇人,这也是有可能的。

      父亲是巡盐的钦差,直接向皇帝负责,查出什么问题本不必向镇国公主交代。向公主府举报,此举有拉公主下水的嫌疑,也应视为居心不良。公主明知宗藩不得干预地方政务,却在抄家的当晚出现,破格牵连,未尝不有警醒凶手的意思。

      他想起流放的路上,一路都有人死去。一场风雨,一次伤风咳嗽,一个被石子割开的口子,都是死亡的理由,生命是那样脆弱不堪。自己一个孩童倘若没有人沿路看护照拂,到底是如何撑到了目的地,又如何幸运地碰到了裴昭业……

      “安宁侯,”左风眠紧绷着脸,与叶渐青坦然相视:“若风眠之命果真赖公主之力才
      得以保全,那么公主府就是史家的恩人。侯爷但有吩咐,风眠万死不辞。”

      梦中的渡月堂,镇国公主对杨管家说:有人向我求救,我是可以不管不问,不过良心掉在了地上,碎了就再也捡拾不起来了。

      “左大人不必如此。祖母此举也是出于公义。倒是大人有没有想过,此案一旦公开,大人的身份只怕也会泄露……”

      史家的冤情公开,你冒名改籍、科举入仕得来的一切也会灰飞烟灭。

      左风眠淡淡笑了:“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风眠连这两点都做不到,荣华富贵与我有何益焉?”

      他有这样的觉悟,叶渐青也就放心了,将上京路上遇到的事悉数告知。左风眠听过后,初始觉得不可思议:“侯爷缘何因为一张花笺便断定是此人在捣鬼?”

      叶渐青伸出三个手指头,笃定道:“倘若不是他,太子那饭桶有那么大的胆子?冬至那夜叫他摘了个干净。这一次,我们或可先下手为强。”

      “你要拿端王做诱饵?不行!”左风眠断然拒绝。

      到京城来以后,叶渐青风言风语是听了不少,知晓他和裴昭业的那段首尾。本来风月之事,做不得真。倘若他只是攀龙附凤,借端王上位,那是简单得多。怕就怕一个“真”字。

      怕什么来什么,叶渐青绞尽脑汁还想陈说厉害,左风眠却已经起身离座。他定定望着叶渐青日益陌生的面庞,涩声道:“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有一个始终待你如初的人,侯爷应该珍惜才对。”

      “这世上并非有真心就可以的。你我的先人,对这江山社稷如何赤忱,又落得何种下场?”叶渐青愤愤不平道:“这天下,权自一门,利唯一孔,名出一教。我们拿什么去与别人拼个你死我活?”

      左风眠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要情的给情,要利的给利,要公道的给公道。侯爷这么慷慨,想过最后留给自己什么吗?”

      叶渐青一时口不能言。

      左风眠离开之前,朝岚山扬了扬下巴:“小丫头,你得罪过端王吗?”

      嘎?我已经尽力装作隐形人了,怎么还不放过我?岚山一脸悲壮。叶渐青猜到裴昭业肯定是要他去查岚山的来历,故而替她遮掩道:“一点小误会,我会去向端王解释的。”

      左风眠走了之后,连空气都轻松了不少。小岚山揉揉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吃了几口素菜。叶渐青望着她,忽然压低声音道:“你说你姓白,是齐王白雁峰的后人吗?”

      岚山一口青菜豆腐噎住,瞪圆了眼珠。谁料叶渐青下一句更是挟风雷而来:“中宗少康年间,宣懿皇后身边的赵氏医女与你是何关系?”

      豆腐噎不死人。岚山再不敢装死,过了一会,垂首坦白道:“是我的两位姑姑。”

      既然是姑侄关系,就必不是姓赵了。

      “都有谁知道?”

      小岚山一个个掰手指:“还活着的人,就只有顾教主、苏馆主夫妇、赵南星知道了。”

      叶渐青松了一口气,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南星与你是表兄妹?”

      岚山低头闷声不说话。

      叶渐青揉揉她头顶,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回府去。”

      “什么!你这个败家侯爷,这一桌二十两银子动都没动,我还没有吃饱呢!”

      两人将佛跳楼的汤汤水水打包带走,回到侯府门前时,只见一条街车水马龙,排了一长排的队伍。

      “这,难道都是送礼的?咱家大发了?”岚山双目灼灼。叶渐青在道旁树后偷窥了一阵,两人小心翼翼从后门翻墙而入。从后院走到前院,只见吴啸存在角门处摆了一张条桌,正一个个收帖子登记:“侯爷不在家,诸位留下名帖,小人一定转告。”

      有些下人偷偷摸摸塞了些银子给他,他就心照不宣地把名帖放在最上面显眼的位置。

      这个钱眼里钻出来的!岚山看得牙痒痒,远远地咳嗽了两声。

      吴啸存耳朵抽动,立刻把毛笔一放,角门一关:“对不住,门禁时间到了,诸位明日再来吧。”

      叶渐青在屋里盯着一桌的海陆珍馐发呆。外面两人吵着走进来:“你都拿侯爷当挡箭牌,收了不少不义之财吧。”“胡说!有句话是,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放屁!这桌菜是谁送的,你不怕毒死啊!”

      吴啸存屁颠颠跑到叶渐青身边,献殷勤道:“这席是端王送来的,肯定没事,对不对?”

      叶渐青啼笑皆非,招呼两人道:“都饿了吧,坐下来吃。”

      席间各种吵架打嘴按下不表。吴啸存喝着二十年的陈酿,心满意足,醉死之前突然想到一事:“侯爷,今天来送礼的给你登记下来了。除了端王这桌酒菜我收了,还有三殿下、四殿下的礼单,都是寻常东西,不收不好。”

      叶渐青眼皮微微一抖,端酒的手腕一颤,洒了些出来。吴啸存小眼珠一转,凑上去问:“收不得?是单子上有问题还是送的人不对?”叶渐青放下酒杯,淡淡道:“彼以伪来,此以伪应。没事,你收着吧,有空替我写两张谢帖。”

      他从吴啸存身上学到的第一招就是:不要对缺钱的人谈理想,对缺理想的人谈钱。

      吴啸存宦海浮沉,最会看人脸色。当下喝了一大杯,一边示意岚山添酒,一边吟道:“人生难得几回醉……”

      “只是因为这酒贵吧。”小岚山一边斟酒一边奚落他。

      吴啸存朝她勾勾手指,嬉皮笑脸道:“小丫头,我教你一招:做人别揭短,打人不打脸。”

      岚山翻了个白眼:“是啊是啊,我也有一句奉送给您老:做人别太奸,都有一片天。”

      “……”吴啸存一时无语。反倒是叶渐青“噗哈哈哈”大笑出声。

      偌大的侯府,年久失修,门庭凋敝,深宅里闪动着一点微弱的烛光。

      冬日漫长,雾锁京城,教主失联,叶渐青听着他二人毫无营养的吵嘴,终于等到了温暖的春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反覆宾客又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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