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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夜话 ...

  •   赫连羽心念急转,那笑声清脆婉转,必是女子,不会有深更半夜乱闯的宫人,那一定是——
      “云萧?”转过身子,忽然怔住。一个长发披肩,素面白衣的仙子,手提一盏晶莹剔透的水
      晶宫灯,缓步从梅林走出。月色黯淡,水晶灯发出幽幽的光,映在纤纤玉手,清寂容颜,好
      似冰雪化成的精灵。
      “陛下造访,不胜荣幸,云萧在此等候多时了。”夜风吹过,宫灯衣影轻摇,更显回风拂柳,
      楚楚动人。她微微一笑,便是世上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融化了。“请随我来。”
      赫连羽迷迷糊糊追随着前面的身影,如在梦中。
      曲径通幽,青石铺就的小路引向林中空地的小亭,亭上有张小几,几上一套竹制茶具,几旁两
      张坐毡。云萧将灯挂在亭柱转过头来,款款笑道:“自制的菊花茶,希望陛下不要嫌弃。”
      “不要叫我陛下。”赫连羽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沉声道:“叫我赫连,或者羽。”云萧闪过
      惊奇的神色,却从善如流,微笑点头。
      两人相对而坐,云萧倒入清水,点起炉火,用竹扇向着炉门轻轻扇动。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
      世上最重要一件艺术品。赫连羽从未有机会也从未有心情坐下来静静品茶,想不到开始就这样
      烦琐麻烦,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水晶灯下,对面的女子有种静极生动的美,她的眼神沉静,嘴唇紧抿,上身保持直立,如瀑坠
      落的发丝用一条金带系着,随素手的每一次挥动微微颤动。炉火一闪一闪,他甚至看得清她小
      巧秀挺的鼻尖几粒细密的汗珠,白皙滑腻的脖颈间几根柔和温顺的纤毛。这种美,让人生出顶
      礼膜拜的冲动,又忍不住想要拥在怀里好好怜惜。
      
      时值秋日,天气转凉,但仍有小虫觅光飞来,徒劳地往水晶灯上撞。一只飞蛾飞来,义无返顾
      投进炉火,两人扑救不及,眼睁睁看着它被火焰吞噬,连最后的挣扎都没有就化成一道青烟,
      无影无踪。
      飞蛾扑火,赫连羽听过这句汉家俗语,但此刻方感悟的前所未有的彻底。他就是那傻傻的蛾,
      贪恋从未见过的光和热,一头扎进致命的火焰,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蛾殒身于火焰,而他迷
      失于云萧的美丽,从初见的那一刻。
      
      水烧开了,奇形怪状的雾冒上来。云萧放下竹扇,取过两个青翠欲滴的瓷杯。先舀出一勺水,
      烫了茶杯,弃去,从一个竹筒倒出几个花骨朵,放入茶杯,缓缓注入开水。她的手很稳很定,
      没有一丝动摇,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清水如练如匹,飞入璀璨的瓷杯,开出朵朵遗世独
      立清幽淡雅的花。
      花骨朵一点点绽放,终于完全舒展开来,在水中沉浮。夜风呜咽,送来不知名的小虫的唧唧声
      ,远方夜莺的歌唱声,还有若有若无的清香。
      赫连羽闻着沁人心脾的茶香,迟迟不忍举杯,水中之花开的虚幻,开的寂寞,让他这并非惯于
      惜花护花的人,也觉得摧残它、折损它,是一种罪过。
      “今天是我娘的忌日。”幽幽的声音响起,赫连羽惊诧抬头,看到对面女子侧脸望着亭外,一
      树白花如雪似冰地盛开,周围的梅还只有绿荫,更衬得那白花清冷中带着高贵。八月桂花开,
      这是思云阁中唯一一株桂树,却在梅林中落脚。
      云萧举杯起身,缓步走出亭子,走到桂树前,跪下,倾杯,将茶水洒在树根。赫连羽默默看着
      她拜了三拜,起身,返回小亭,坐下,重新添满杯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低着头,柔肩微微
      耸动。她哭了吗?他的心暮地一痛,是否该伸手抱住她,轻轻吻去她的珠泪?前些天一时冲动
      冒犯了她,还推迟婚期,她一定在恨他,他抱她,她会不高兴,会怪他唐突。不,也许她不会
      怪他,否则何必邀他喝茶,讲出她的心事?她是希望有人能安慰她吧。
      患得患失,犹豫不定,迟疑着伸出手,快要触到她肩膀,她却抬起头来,面色平静。赫连羽忙
      不迭缩手,衣袖带过茶杯,几欲翻下案去,手忙脚乱接住,茶水洒了一身,恍若未觉。
      云萧嫣然一笑,抽出绢帕递给他,重新斟了一杯茶。举杯在手,却不便饮,只垂眸望着那朵朵
      载浮载沉的花,低语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波动:“娘生前最爱亲手炮制菊花茶,前一年秋天选择
      完好的菊花经过多种工序炮制晾干,将菊花上的露水和梅花上的积雪收集起来,待到来年煮茶
      用。若不是如此周折,哪里会有这般清极纯极的茶喝。”
      赫连羽边细细啜饮,边听她娓娓而谈,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十岁的时候,娘走了,我还有师傅,师傅泡的茶,总有股淡淡的药味,像他的人。后来师傅
      离开赵地,就是我泡给毋恤喝了。我嫌麻烦,总是拿现成的茶,用泉水煮来喝。弟弟是个聪明
      乖巧的孩子,明知我偷懒,还是夸那茶是天上地下最好的。”
      赫连羽看到她眼中突现的温柔,明知她们是姐弟,仍是忍不住妒忌她口中的毋恤,也有些惺惺
      相惜,再次的茶经她玉手一泡,也自然而然成为世上最好的,这绝无人反对。
      “只有每年今日,我才会用雪水煮一壶亲手炮制的菊花茶,在娘生前徘徊的桂树林中自饮自酌
      ,权当祭奠。想不到来到代国也有桂树,娘在九泉之下,不至于喝不到最爱的菊花茶。”
      赫连羽有种罪恶感,是他使她离乡别土,差点连亡母都不能祭奠。但听她语气并无抱怨,他脱
      口问道:
      “为什么你不怪我使你身处异地,为什么你不怪我推迟婚期?”而只说一些陈年往事,是因为
      心中根本没有他吗?
      云萧偏头凝视,仿佛奇怪他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家从父,出门从
      夫。我为什么要怪你,又哪有资格怪你。”
      假话,又是假话,方才一番事,他都差点忘了这女子心机深沉,真假难辩,莫非今夜偶遇也是
      她安排好的一场戏?爱意一消,恨意就占了满怀,眼前的她依然美丽,却再不能使他神魂颠倒
      ,如醉如痴。
      他饮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说:“是吗,若我想与你共度良宵呢?”玩心机,并不是她一人的专
      利,只要击中她的弱点,她就会现出本来面目。
      云萧并未如他预期中脸红,慢条斯理道:“可惜几天前您亲口放弃了这个可能。”
      “满世界都在传言婚礼延期的事,如此大失面子,你也不在意吗?”
      云萧叹口气,忽然笑了,划破一江春水,郝连羽虽心存戒备,仍是失神发怔。“不管你有什么
      理由,当众辱我,我必报复,十年二十年,你总要提防才好。”将阴狠威胁的话说的如此宛转
      柔媚,云萧可算第一人。“但是,现在不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好吗?我们有漫长的余生共度,也
      唯有你我同饮菊花茶。”
      呵气成兰,淙淙私语,听来如此荡气回肠,赫连羽还有何话好说?明知是个美丽陷阱,明知她
      不爱他,只将他看作政治联姻的对象,他也只能叹口气,咽下更多伤人的话。恋了六年的天使
      是个虚伪做作的千金小姐,让他有一刻的忿恨与不甘,随即发现打破她的自制与面具很有挑战
      性,如今他似乎离她近了一步,却更加扑朔迷离,看不真切。她是个心思诡谲无心无情的妖女
      ,而可悲的是他陷的更深了。不为救赎,只想深切了解她,怜惜她,爱她。
      
      离开思云阁,赫连羽毫无睡意。云萧并不知道,对他来说,她是这血腥黑暗、死气沉沉的王宫
      里唯一的期待和温暖。无妨,毕竟六年等待,她终于来到他身旁,今生今世,他不会允许她离
      开,他有足够的精力与耐心等她爱上他,等她心甘情愿为他停留。现在最重要的反而是另外一
      些事情,他决定去夜访公孙伯儒,该和他好好谈一次了。
      
      深夜无人处,情人私语时。铜盆中兽炭燃的正旺,屋内温暖如春,充满情欲与暧昧的因子,引
      人昏昏欲睡。男子半裸躺在蒙了虎皮的大椅,轻抚怀中女子光滑柔腻的背。女子如一只驯顺的
      猫,应着他每一下抚摸发出无意义的呢喃。她是爷最宠幸的姬妾,美丽、聪慧、善解人意,更
      重要的是乖巧、识时务,才能在爷身边待的时日最久。就如此刻,她知道爷看似闭目养神,实
      则思考问题,万万打搅不得。
      窗外一声低响,男子双眼倏地睁开,精光四射,女子感到他的肌肉紧绷,忙向旁边让开。男子
      起身打开窗户,一只黑鹰凝立在窗台,熟练地取出鹰腿皮筒中一个小小纸卷,招招手,黑鹰无
      声展翅飞走,仿佛暗夜幽灵。
      看了纸卷上的暗语,男子眼睛发亮,愈发锐利,如淬钢的匕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随手
      将纸卷抛入炭盆,一眨不眨盯着,纸卷燃烧起来,火焰一长,又复于低寂,终于不留一丝痕迹
      。
      坐回椅上,女子已端了盛满葡萄酒的玉碗,侍立在旁。男子漫不经心接过,微一点头,以
      示赞许,女子顺势跪倒,蜷坐在他腿边厚厚的毛毡。
      遥远的西域传来的美酒,男子轻摇玉碗,欣赏灯下泛起的涟漪。如血的美酒,最易唤醒他体内
      潜藏的野心。他不喜欢血腥,但有些事总要流些血才能有契机,也才能最终解决。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打破草原清晨的宁静,开怀大笑声中不时夹杂着一二声惊叫。一个红衣女子
      摇摇晃晃坐在马背,要策马前行。一个侍卫服饰的人在马下,担心地看着她,准备随时救护,
      一边指点要领,一边安抚躁动不安的马。
      “镇静些,坐稳。”“拉紧缰绳。”“夹紧马肚,不,不,不是踢,是夹。”“扶住马鞍。”
      “不要拽马鬃。”
      忙乎好一阵,马停在原地,爱理不理,不时低头叼几根青草。女子一发狠,趁男子不注意,使
      劲拉了一下马尾巴,白马放声长嘶,前蹄跃起。红衣女子被凌空抛出,尖叫声突起,毫不逊于
      马的嘶鸣。“纪大哥,救命啊!”
      男子纵起又落下,女子被稳稳接在怀里。这两人,正是纪瑕和董玉。
      
      春搜,夏田,秋狩,冬猎,是法定的游猎大典,也是练兵选才的大好时机,各国都很重视,代
      国是以游牧民族为主的国家,自然更加讲究。今年的秋狩大典,云萧以贵宾身份出席,白明夷
      、原辰里及各王公大臣、部族子弟随行,浩浩荡荡来到距无棣城二百余里的围猎场。公孙伯儒
      、呼雅台留守。
      中原诸国习车战,出入皆乘马车,善骑马的人不多,深门大户的小姐会的自然更少。董玉缠着
      纪瑕教她,才发生前面一幕。
      董玉闭着眼睛,紧紧抱住纪瑕不放,好像吓晕了一般。纪瑕笑道:“没事了,你松手,我放你
      下来。”董玉这才放手,如梦方醒状。一落实地,就向闯祸者兴师问罪,手指在一旁吃草的大
      白马,数落道:“你啊你,这么快就心安理得,知不知道方才差点儿害死我?多亏纪大哥救我
      。”罪魁祸首打个响鼻,喷出一股白气,懒懒斜睨一眼,仿佛在说:“什么害死你,是让你称
      心如意吧。”一人一马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示弱。
      纪瑕忍笑开解道:“好啦,不要生气,天下好玩的多的是,少一样有什么关系。”董玉跳起来
      ,指着自己鼻子道:“纪大哥,你变着法子笑我笨,学不会骑马是不是?”低下头,“我知道
      我比不上云姊聪明。”纪瑕温言道:“我没有笑你,也不会笑你。你真的很在意学不会骑马?
      我们继续来,多练习几次就熟练了。”
      “好,再来,非学会不可。”乐观的小姑娘斗志昂扬。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望向远方。那里也
      有一对师生,云萧这个学生显然要聪明许多,她已能骑马绕圈跑了。赫连羽跟在她身边,状甚
      亲密。
      董玉一脸向往,低声道:“代王和云姊真的很相配。”
      纪瑕正自出神,没听清楚她的话。“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董玉好脾气地没有计较,又说:“代王爱云姊,云姊爱代王,他两人又一般的好看聪明,郎才
      女貌,可不是天作之合吗?
      纪瑕失声笑道:“郎才女貌属实,相互爱慕则未必。你哪里知道他们这些大人物考虑最多的不
      是感情,而是——”而是政治利益。咽下已到嘴边的话,以免给她过多的负面影响。
      董玉却坚持道:“我知道代王是爱云姊的,我就是知道。他看云姊的眼神告诉我了,他眼中只
      有云姊。”如她看他的眼神,而他却视而不见。
      真是这样吗?纪瑕失神自问。为什么不可以?云萧是很容易被人爱慕的,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在
      ,只是了解到她内心后仍坚持爱她,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能力。赫连羽属于哪种?推迟婚期,只
      为让她先爱上他?虽然不合常理,确是唯一解释。他和云萧都往政局人情想,越想越复杂,始
      终无头绪,却不料单纯的玉儿一语点醒梦中人。
      赫连羽,高傲的勇者,他对他生出一种无关敌我的敬意,同时也为他哀悼,云萧是不会在意任
      何人任何事的,除了远在赵府的那个少年。与云萧的赌约他已放弃,接下来的事就当戏来看吧
      。
      
      云萧和赫连羽并辔而行,凉风习习,青草随风起伏,形成波浪向远方播散。
      “你学得很快,如果从小在草原长大,乐者的歌中一定会多个传奇女英雄。”
      “十几年前,父亲曾教过我骑马,但后来只学驾御马车。我是没机会成为放马纵歌的女英雄了
      ,代王王妃可以形同草莽吗?”
      “只要你愿意,有什么不可以?我母亲年轻的时候隐瞒身份,在草原上流浪,弓马娴熟,豪爽
      大方,性烈如火,快意恩仇。直到嫁为人妻,每回围猎,都不输与人。我的马技就是她教的,
      那时我三岁,刚学会走路不久,被逼上马,心里害怕就松手,摔的鼻青脸肿,还得挨母亲的鞭
      子。”
      “遥想老夫人风采,令人追慕。不过真看不出你还挨过鞭子。王位继承人,谁敢打你?也只有
      老夫人有这等胆识魄力。”
      “我是不是听到了幸灾乐祸的声音?哼哼,汉人书中有句话: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倾国倾城
      的云小姐缺了两颗门牙,是否美艳依旧,我拭目以待。”
      “咦,有人笑你吗?一定是你多心。”
      “母亲鞭子举得高,落在身上却不痛,就算疼的厉害,现在也记不得了。初到智家,也有人打
      过我,不过后来都被我双倍打了回去。现在只有我打别人,没有人能打我,倒希望母亲能回来
      再打我几鞭。
      “我听人说,代王治军极严,却不胡乱责罚,兵士都乐于从命。言必行,行必果,古之名将也
      不过如此。
      “治军你也懂?”
      “不懂,只闲来无事胡乱翻了几本兵书。”
      “你看的书真多。我有几个问题......”
      两人谈的投机,渐行渐远,后来索性下马,席地而谈,忘了时间。旁人远远望着,也不敢去打
      扰。回到营帐,已是日薄西山,夕照满天。
      
      夜间宴会上,云萧露了露面就离开了,只说连日奔波需要休息,但有心人会想到她的身份着实
      尴尬。千里迢迢来到代国,婚约依旧,婚期无望,只算是未婚妻,仍被模模糊糊称为云小姐。
      只是很多人是在云萧一边的。
      她的美是打动人心的利器,风度教养俱佳,人情事理通达,有母仪天下的尊贵典雅,而不盛气
      凌人,有礼仪之邦的守礼矜持,却不矫揉造作,人们对外国女子的成见很快被对云小姐的喜爱
      打倒。这样的女子,最合宜作代国的王妃,王这样的英雄,才配得上这尊贵的人间仙子。英雄
      美人,岂非从古到今都连在一起?
      也有一些人例外,有打算送女儿或姐妹入宫的贵族,有头脑顽固不化的老一辈,还有更多的暗
      自仰慕草原雄鹰的妙龄女子。草原上好女子多的是,英明神武的王竟然选择一个娇滴滴、弱不
      禁风的汉家女子,叫人如何心服?婚期推迟,让这些人看到希望,明晨正式开始的秋狩大典上
      ,务必要王意识到,只有草原上的美女才适合作王妃。
      
      清晨天蒙蒙亮,云萧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出了帐篷一看,人们都朝马厩指指画画,满面兴奋
      的神色。云萧粗粗看去,马匹多了一倍不止,不由得生了好奇之心。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天色也越来越亮,太阳跳出地平线的一刹那,马群迅速一分为二,其中一
      群跃出栅栏,奔腾而去。云萧听旁边有人喊“野马,野马”。
      野马群的首领是一匹棕色雄马,它站在一旁,等待马群全部过去。红色霞光里,它长鬃及地,
      穆然肃立,仿佛美丽的神祉。
      云萧看得呆了,如此奔放不羁,充满朝气的生物。忽然双目一凝,远去的马群中有匹领头
      的黑马,她认得那是赫连羽的座骑疾风。他曾说过疾风是他驯服的野马,现在它要归群了吗?
      周围也有人认了出来,失声惊叫,但此刻再追已经太晚,绝无可能追上。
      有人去追。一个黑衣人影从斜插出,似要截住马群。野马越奔越急,留下身后一溜尘土,很快
      消失不见。眼见是追不上了。一声雄浑悠长的啸声响彻云霄,人们面面相觑,马匹惊的狂躁不
      安,四处乱撞。不到一刻工夫,一个小黑点在天边出现,迅速接近,人们渐渐看清,那是一匹
      黑马,想来是疾风受啸声召唤而回。啸声未曾止歇,疾风以嘶鸣回应,一人一马终于会合。那
      人飞身上马,朝营地返回。人们欢呼起来。
      云萧知道那人一定是赫连羽,深厚的内力,高超的马技,旁人或许也有,但与疾风深厚的感情
      却非赫连羽莫属。晨光下,他纵马飞奔的身影和气概令人心折。
      片刻间,疾风冲进营门,又直冲冲向着云萧过来,身边的人忙不迭四下躲开,云萧直直锁定马
      上的身影,静立不动。疾风在她面前止步,顺势打着转,骑士闪电般出手,将云萧拉上马,抱
      在怀中,低头吻吻她的面颊,一提马缰,又冲了出去。
      营地上欢声雷动,为英雄的王,为娇美的王妃,为他们美丽的爱情。战士加入进来,整齐划一
      的呐喊震耳欲聋,地动山摇。
      
      飞,她在飞。两旁的景物一闪而过,营地迅速拉远缩小,人群的欢呼遥在天边,能听到的只有
      呼呼风声和她的心跳。一开始她不习惯,尽力拉开两人的距离,但马速太快,纵使她身怀轻功
      也心存畏惧。风打在脸上隐隐生疼,变幻的景物使人头晕,无奈中牢牢抱住他,头贴上他的胸
      膛,仿佛暴风骇浪中,捞住最后一根浮木。马背颠簸起伏,风声呼啸而过,云萧在一方小小的
      温暖的怀抱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女不做梦,哪个少女不曾幻想过,一个英伟俊朗的英雄男子从天而降
      ,将她掳上马,绝尘而去。云萧没有。即使有,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早已被岁月忘怀。
      她记得美丽优雅的母亲在人后暗自饮泣,外祖父一族一夜之间都死了,连小孩子也不例外。那
      一年,她六岁。她记得母亲郁郁而终,冰冷消瘦的手抚摸她的脸:“孩子,要幸福啊。”最爱
      她的人不在了,还会有幸福吗?那一年,她八岁。她记得浑身药味的师父殷殷握住她的手:“
      师父有事暂时离开,云儿,后会有期。”她知道那宠姬临死前喝的药中多了一味药草,本身无
      毒,却最易激起其他药的毒性,她也知道师父很难再回来,后会无期。那一年,她十岁。
      看到太多,懂得太多,注定不会快乐。父亲爱着母亲,却杀尽了她的族人;母亲爱她,却早早
      舍她而去;大家族中阴谋鬼蜮的事太多,生生逼走无辜的师父。她用灿若春花的笑容掩饰冰寒
      的内心,世上的纷扰纠葛,不过是一出出可笑的闹剧,她选择冷眼旁观,旁人的和她自己的。
      直到那个夏日午后,一双清澈而迷惘的眸子照到她心里。毋恤,不需怜恤的孩子,受尽屈辱却
      不懂怨天尤人的孩子,走进了她的生活,在她深结九重冰的心房留下方寸的温暖。
      她的命运还未出生就已注定,在黑暗冰凉的府邸孤独地长成,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或进入
      王宫,或远嫁异乡,然后孤独地死去。所谓感情,只是不切实际而毫无益处的幻想,实在的根
      本的只有利益。她张开羽翼,将毋恤庇护得滴水不漏,无关善良,无关姐弟情深,只是在守护
      她生命中最后一线阳光,守护心中唯一的温暖。
      然而她还是要走的。得不到想要的,守不住想留的,人生无奈,真真情何以堪。
      
      她是一个无梦的女子。既然人们眼中只有利益,那就看谁的手段更高,将利益计算的更清楚。
      白马王子的梦只属于清纯幼稚少不更事的少女,与她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世界。
      然而,这一刻,在急驰的马上,在赫连羽怀中,一种异样的感觉悄然而生。是感动,是激动,
      是远古遗传下来的记忆在她体内复苏,仿佛千百年上万年,她就这样被他抱着,一刻不停地飞
      驰,直到现在,直到将来,直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这一刻,且放下身份地位,放下精心盘
      算的利害关系,放下苦涩的甜蜜的回忆,静静体会飞翔的感觉,体会受人呵护的感觉,体会全
      身心交付与人的感觉。
      他的胸膛宽厚而强健,他的臂膀坚硬而有担当,他的怀抱温暖如春,他的气息使人安心。紧贴
      他的胸壁,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她仿佛看到了两人的血液在对方血管中奔流,彼此的心
      跳趋于一致,终于同步跳动起来。
      不知何时马的步伐缓了下来,他的心跳却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云萧正在恍惚中,赫连羽吻
      上她的唇。不同于第一次的粗暴,这一吻克制而缠绵,唇舌交缠间,仿佛要诉尽千百年的苦苦
      等待和恋慕。云萧觉得自己要被溶化了,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马停了,两人翻滚落地,赫连羽下意识地以背着地,为她卸去下坠的力道。他的吻变的炽烈而
      热情,已是情不自禁。若说方才的吻温柔如水,此刻则炽烈如火,别有动人心处。这火烧尽了
      郝连羽的理智与自制,心里只剩下怀中娇柔的女子。云萧却清醒过来,落马的一震虽轻,但足
      以唤回一向冷静自持的神志。
      梦虽美,终归不是现实,不能长久,她终究不是潜藏的记忆中被掳走的女子,而是赵氏小
      姐代国准王妃。以她的身份,岂能与人野合?当赫连羽将手伸进她的衣襟,云萧把他推开了。
      
      
      赫连羽如遇当头一盆冷水,勃然色变。不解她何以突然改变,愤怒她又一次将自己推开,恨她
      始终不能接受他,爱他。多日相处,言语投机,真心相待,都是假的?身上的火焰没有止息,
      反而越烧越旺,更加重了心火。反正她心中无他,何必在乎她的心意,得到她的人,自然也就
      得到了她的心。不,不能这样,以她外谦内傲的性子,恐怕会恨他一生一世,他再也不能真正
      得到她。若要用强,何必等到现在,更何必推迟婚期。
      是非之间,赫连羽心中天人交战,争执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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