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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心期 云苍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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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皇上讨下青矜,实属偶然。
小时候听说过阮大将军,说书先生口中,那是金戈铁马的传奇。后来入王大将军帐下,多多少少又听了些故事,不能不佩服他用兵如神、侠肝义胆。天妒英才,总是让人扼腕的,更不必提那件事情里明确的蹊跷。
后来入京,那时候街上流言传着,说先皇临终前立阮大将军的独女为妃,不知真假。我记得王大将军叹了一句,说将门的女儿,要真就这么被写进皇家的宗谱,不明不白地屈死在宫里,就太对不起阮大将军在天的英魂了。当时也只是跟着一叹而已。
彼时少年得志,入宫面圣,满心都是干一番大事业的抱负。见那碧空如洗,此心与流云为伴翱翔于天际,全副精神为之一振。未料皇上把我派去奉天。那里的所谓边患,找个第二等的将军,领五千兵马,就足以荡平,而辽东有十万守军,先前领兵的邹将军,是当朝第一等的将才。这样的仗打起来,是不需要我在旁参谋的。于是什么都明白了,皇上并不想用我,他只是想防我。
面前同样年少的君王,大约也心知这对我不公,便说京中未婚配的女子,但凡我看中,他一概照准,就是皇家公主也不例外。盘龙的香炉里冒着白色的烟,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浓郁香气,殿中一应装饰,在烟气里都如幻境。鬼使神差地,我说我要阮大将军的女儿。大概是心灰意冷之际,想起王大将军的话了吧。皇上神色有些闪烁,毕竟还是答应。
而后在启程之前,人被送来。我撩开帘幕,见她正睡着,气色不太好,诊过脉,也并不是什么大碍。十六岁的少女,还未完全长开的眉眼漂亮得惊人。我先前也不是没见过佳人,浓艳的、素净的,如百花满园,不一而足,却从没有一个,能及得上这般绝色。便忽然明白了,皇上何以迟疑。
这女孩性情有些冷,心地却似乎不坏,路上也不曾怨过辛苦。我拿她当个不近不远的朋友对待。她也懂得诗书,多少算说得上话的人。
而后被贬到风林城去,着实有些惊诧她愿意相随。想着苦寒之地,有个人作伴总也不坏,就带着她踏上未知的行程。路上她病了一场,身上烧得滚烫,我也无计可施,直到抵达风林城,调养了一些时日她才渐渐好转。病愈之后,不知她是解开了什么心结,还是别的缘故,整个人都好像温暖起来了。那年除夕,她唱李贺的《浩歌》,音韵铿锵,褪尽从前的凄怨之色,着实让我眼前一亮。
当时我问她可不可以做个知己。彼此都清楚,在这样的地方,以后就是相依为命了。
青矜渐渐长大,更出落得愈发动人,容貌自不必说,难得的是风度气质,有旁人难以企及的从容和潇洒。倾国倾城四字,也唯有放在她身上才觉可信。青矜似乎从不知道自己有怎样的美,不热衷打扮,每日穿着最寻常的衣服,扫洒采买、生火做饭,着实让人不敢相信她是宫墙中走出来的女子。从前一直以为是我庇佑她,到了风林城,才知道是她照顾我。
在我面前,她好像永远是个无忧的小女孩,想方设法地逗我开心,但也从来不曾打扰我的独处。有时候书读不进去,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在厨房忙碌,动作优雅,像舞蹈一般,也会不自觉地微笑。
想不动心是很难的事情,你若见过她便会知道。
青矜的心意,我也有所觉察。从前说带她去看梅花,原想着把一切说开,等天气暖了就娶她的,我虽是个孱弱文人,但至多不过舍弃这朝廷的牵绊,寻一处书院安身立命当不算难事,到那时,我应当可以给她平和安稳的生活。谁料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再想起那片家山,已觉狼狈不堪,提不起归去的勇气。
那三年的时间里,我潜心著书,也查了些医典,对照着研究自己的病。
柳敬这时帮我访到了她的那支步摇,九尾飞凤,我看到也实在吃了一惊。依稀有些印象,盛步摇的木盒,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在睡梦里也紧紧攥着的东西。有些不敢想的事情,渐渐确认下来。我把步摇收好,并没有对青矜提起。
苦寒之地,这样的病症,又是这样的心境,似乎也真是无可救药。
身在天涯,但我心中有些事从未放下。
宋人张载有句名言,说的是君子之志,他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心中也是有过这样的憧憬的。后来发觉,其实做不到。我自信若皇上给我一个不一样的位置,我可以做出一番事业,开万世太平不敢说,但守一方平安应是有余。奈何皇上本就不肯让我再出现在朝堂之上,更何况他已给了我青矜。只怕我这个人,在他眼中根本就是一根刺。这些念头是夹缠了私怨的,未必就可信,却又偏止不住了。
后来有段日子,我对青矜很是冷淡。并不是我迁怒于她,而是知道这条路若走下去,她不会拥有幸福美满的结局。我不愿以自己的意志为她作出选择,一来我不想细猜他们之间的过往,二来无论怎样的决定,最后都可能是两个人的后悔。我心中想着,若是她受不了了,想要走了,也是一件好事。步摇最初的主人要是顾念旧情,总会给她个不错的归宿。
不再有笑意,不再无事与她闲谈,甚至会有意避开她的目光。没想到她都默默忍下来。我听到过她在夜里低声哭泣,但她从未在我面前露出半分怨怼。甚至,她开始劈柴挑水,在我之前做好这些费力的事情。
我并非木石,心中难过不会逊色于她。终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看到她手上的烫伤,我硬下心不问,而她向往常一样,收拾过碗筷就要打水去洗。我沉默着从她手中拿过那些东西,卷起衣袖一件件洗净,而后去买了治烫伤的药膏,回来敲开她房门,把药膏放在她妆台上。她站在一旁,平静看着,在我出门时牵住我衣袖,却不发一言。我回头看她,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那样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禁也有些动容。青矜当即哭了,脆弱的模样像是受伤的小鹿。我知道一切是我错了,略想了想,只道:“这几天什么都不要做,换我照顾你。”
此后我待她比先前更加珍视,但凡我能做好的,都不再让她受累,想着索性都不管了,不要留遗恨就是。
只是我始终不敢再提娶她。
青矜的性情我清楚,我若问她,她一定答应。但我怎么可以把她和我绑在一起呢。对青矜而言,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承诺,但在我心里,这意味着我的负累也都会变成她的,那些家国天下的忧思,那些病痛缠身的折磨,那些原该我一个人承受的痛苦,都要她来分担。
她不在意,可我在意。
我清楚这是怎样的感觉,好像一叶孤舟漂泊在漫漫苦海里,身边一丝光亮都寻不到,总愿意相信下一刻就会有光、就能靠岸,可每个下一刻都只是之前的重复,每天的希望都像是扎在心上的又一根刺。我就这样挣扎着,知道如果我不肯放下那些看似愚顽的坚持,这些都永远不会有尽头。但我宁可痴顽,也不肯昧着良心地去做自己厌恶的人,更万万不能对一切疾苦置若罔闻。我清楚,现在这样走到最后,每一分坚守都是见血封喉,无异自斟鸩酒。
这杯鸩酒,我自己喝下就够了。我一定比这世上其他任何人都想得到青矜,可我也真的不忍看她陷入无尽的灾劫里。于是觉得,就这样拖下去吧,现在的相处,也算得上不错的方式。
那次病中,青矜求我娶她。她说了好多遍,我都听在心里。我多想答应,可始终下不了决心去说一个“好”字。一向可以对事情作最坏的预见,我无法坦然接受身后留她自己在尘世漂泊,几乎每次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都如同一道酷刑,给所有温馨的场景都蒙上灰暗的阴影。我记得当时她说“我从来不知道,婚姻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那是婚姻该有的模样。我也从来不知道,一个丈夫究竟该是什么样子,可在我心里,那就是你的模样”这样痴心的话,她竟诚恳道来,我是真的听得呆住了。我知道从今往后,自己再难狠下心说出拒绝的词句,但这就是把她一起带入深渊。
我看着她绣嫁衣,百鸟的图案,一点点圆满起来。这些年,她针线上的手艺已练得很好,想起她是不喜欢这些的,没来由觉得心疼。她面上有十二分的憧憬,眼中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光彩。她不知道,我也曾告诉柳敬,让他帮我挑一套能配得上她的钗环。但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我还是举棋不定的,不知怎样才算是真的好。
而后皇上下旨让我去雁门关。
我请求青矜,把那部书稿呈给皇上。一来是我不想看她在战场有闪失,二来也想给她一个说后悔的机会。所以即便她向我要信物,我也没有给她看那些准备好的玉簪、步摇之类。这段感情里,我是那个顾忌太多的人。即便清楚她的心意,也还是想要一遍遍地确认,不愿让她日后觉悔。太长的时间,在太闭塞的地方,她只有我。当她眼前有广阔天地的时候,也就有了更多的选择。我能给她的太少。旁的且不说,单是时间一项,就足够冷酷和残忍。我真的希望她得到更多。
虽然她若真选了旁人,我会是十二分的难过。
那天晚上我偷偷吻了她,被她发觉。她要我陪着她。
第一次,青矜躺在我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起初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后来累极了,就蜷在我怀中睡去,呼吸匀长,鸦翅似的睫毛投下细密的影,不知是梦到了些什么,唇角有安逸而满足的笑容。这样的时光,一分一秒都是奢侈,我轻轻搂着她,心中便有万种柔情。那一时一刻,甚至相信这一夜的暖意,已足够驱散我余生的严寒。
而后送她走,而后关山相隔音信全无,而后我投身于边庭残酷而血腥的战争中,每日谈的是兵法谋略,定的是粮草补给,不时出入军营,核对兵刃、箭镞的数目,或是药材、马匹的情况。战局的较量从来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厮杀,一份疏忽便可能是几万条性命,我不能有半分的懈怠。忘记吃饭是常有的事,甚至有时会连药都不记得喝,青矜不在,身边也再无人知冷知热。我没守住对她的承诺,几个月来身体每况愈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病几乎都发作个遍,脸色时常是惨白的。但再糟糕的情况,我总还能撑下去。不论连熬了几天,回到房中,看到床上放着的吉服,我都会觉得自己有不能放弃的期待。
我会守着这件新郎的袍服,等着你回来。
若你回不来,或若我等不到,我将会穿着它,踏上通往来生的归途,再以一世光阴相寻。
青矜,青矜,我不曾告诉过你。但我柳云苍这一生,心里有过了你,便不能再有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