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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〇八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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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砚跟陈家洛同门七年,素来知道他心思,见他一味低头走路,也不说话,便道:“徐大哥把你拽出来的意思,就是怕你在家瞎犯愁,胡嘀咕。你都当总舵主的人了,成天跟个林黛玉一样,长吁短叹,哪能行?”
“哼!”陈家洛轻声一笑,“有些事不由得我不想。你们只当我思乡盼归,我已经是不孝的了,早几天晚几天回家有什么关系?现在没有文四哥下落倒是好,若有时,众当家第一个想头就是劫狱!明打明地造反我也没什么顾虑,横竖我们家老爷子也看不见了,生不着这份气,可是别人呢?周前辈,马善均马大哥,那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能让人家也跟着干这种事吗?就连那李公子,他家就是朝廷官员,难免要受我们牵累。”
“我看你对那小李公子正眼也不看的,这时候倒惦记起人家来了。”心砚打个哈哈,又道,“要说杀官造反,我们在大草滩和荥阳都露了形迹,官府总会追查的。你这时候担心不晚了点?”
“大草滩那一战有回部替咱们背黑锅。荥阳的事我本来另有打算,倒是一场洪水帮了大忙。那张召重既然又捉了四哥去,败走麦城的事他才不会往上报,落得个办事不力,有亏职守。如今却难办得多,看他们把四哥千里迢迢地押送到指定地方,必是上面有人专审,我们再动作,暗的也都变成明的了,所以我才犯愁。你们不让我在家好好地理个头绪,就出来了能看见什么风景?”
心砚一缩头,哂道:“好好好,陈二爷么总是有理,是我们多管闲事!依你说的,官府既然能千里迢迢把文四叔押送过来,可见这事十天半个月是审不清的。你跟徐大哥好好地想主意,必定还来得及。我倒想知道,你之前是怎么打算的,能把半路劫囚车的事就遮掩过去?”
“这种事遮掩是遮掩不过去的,我也没动什么好心思。”陈家洛眼光一闪,映着山中积石叠翠,竟隐隐生出凛冽之意,“连那张召重一起杀了,再没有一个人证,只要找不到文四哥,官府也只能逼问我们要人,还不敢直接动手。红花会这么多人,到时候任谁去投案不行?”心砚看着他,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半晌没说话。
两人只顾前行,不觉间已到了飞来峰东麓,仰望三天竺所在,只见山势嵯峨,古木清幽,胸中滞气为之一涤而净。陈家洛见心砚闷闷的,自知方才对他说的太多,未免伤了这少年的心,便道:“既是要散心,上那边去走走如何?”心砚这才勉强笑道:“不过都是佛寺,你素来不信这个的,临阵抱佛脚,只怕没什么用处。”陈家洛也仰起头来一笑,道:“《地藏菩萨本愿经》中有云:‘常轻三宝……魂神堕在无间地狱’,我如今再修行也都晚了,左右是下地狱的命。但这三寺建得最晚的距今也已千年,又有林石名泉,风物是极佳的。”说着拔足上山,心砚便也跟了上去。
不多时走到上天竺寺,此处原名灵感观音院,香火之盛,不下普陀,各地信众不论远近,尽有虔诚来拜的。两人这时觉得繁盛得不堪,倒不愿多待,索性绕到寺外,随意玩赏山水。刚转过一个弯,见迎面走来几人,当中一个四十不到年纪,穿着藏青杭缎长袍,外套镶边滚珠玄绸背心,腰间单挂了块白玉龙凤珮,手中一柄棕竹洒金面折扇,举止娴雅,气度恢宏。陈家洛见那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气,却又不带寻常仕宦架子,显得颇为随性洒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人一笑驻足,也对陈家洛上下打量片刻,便道:“兄台也是来游灵隐的么?”陈家洛听他语气亲切,微笑举手道:“在下与舍弟久慕西湖风光,正是特地前来一游。见兄台气宇风华,观之忘俗,不免失礼了。”那人也哈哈笑道:“我看贤昆仲才是人品秀雅,不愧是江南造化钟灵之地,令我眼界大开。若贤昆仲不弃,可愿与我同游一程么?”
陈家洛早听出他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又觉得他身份可疑,这一问正中下怀,欣然同意。那人身边几个从人似是神色一动,却终究没有出声。陈家洛左右望望,便笑道:“看兄台这气派,想必是有来历的,我实在冒昧得紧了。”
“这些个奴才,忠心是忠心,成天蝎蝎蜇蜇的好不烦人。”那人一挥手,摇头笑道,“我一出来必定叮里当啷跟上这么一串,什么兴致也都没了。”陈家洛眉头轻轻跳了一下,似是随意问道:“兄台是在旗?”
“正是。”那人点了点头,“我叫——隆海,行四,正黄旗满洲。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陈家洛见他信口直承,倒觉得意外,顿了顿才道:“我姓陈……你叫我秋山好了,舍弟心砚。——隆四爷到杭州,是专程来游玩的么?”
“呵呵,我原是替家慈到上天竺观音院还愿,说游玩景致,领悟江南风情,也无不可。”隆海似是对他话中的试探之意毫无所察,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往前走去。来到白云泉边驻足,见泉水清冽,又兼水声珠玉叮咚,幽静可人。隆海兴致颇高,站在泉边山石上,向下俯瞰那水,忽然脚下像是踏着青苔一滑,身子晃了两晃,旁边从人忙上去扶住了他,那手中折扇却笔直跌了下去,“通”的一声落进水里。那泉水本只一湾,早有从人把扇子捞了上来,却已湿得扇面狼籍。
陈家洛见隆海摇着头一脸扫兴,便从身边取下自己折扇来,正要递时一眼看见青色扇套。他今日出门原想着陪周仲英等人游湖,再穿素服不妥,便换了日常装束,却忘了这扇套,忙一侧身摘了下来,单将扇子递给隆海,一笑不语。
隆海接过那扇子看时,是白玉竹扇骨,京元纸面,上题一词曰:“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知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又见落款果然是“成德”二字,不由得笑道:“秋山兄这扇子可贵重得很了。你我初识,便劳此厚赠,虽不敢辞,未免受之有愧。”陈家洛摆手道:“区区之物,何足挂齿。”隆海也不再推让,仍是把玩着那扇子,闲闲问道:“纳兰公子这阙词有去国怀乡之意,莫非秋山兄曾经远游不成么?”陈家洛点头道:“我确是刚从回疆归来。离家日久,对此间风物竟也觉得陌生了。”两人相对而笑。那隆海十分健谈,便询问回疆景色人物,生活习俗,饮食起居无一不好奇,陈家洛娓娓道来,连周围从人都听得入了神。
正聊得热闹,忽听前面有人叫道:“爷可回来了!怎么就去了这大半日!家里一大堆人等着见您呢。”陈家洛循声望去,见是个中年文士,面容甚是和善可喜,上来就冲隆海打了个千,在他耳边轻轻嘀咕两句。隆海本是满脸轻松的笑意,这时竟微微一僵,却马上恢复了常态,挥手道:“这不是什么大事,等我回去再参详着办。晓岚,这是我新结识的两位朋友——”话犹未毕,那文士使了个眼色,隆海这才发觉失言,一时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陈家洛听他叫那文士“晓岚”,早已恍然,举手笑道:“原来阁下就是河间才子纪晓岚先生,久仰先生之名,今日有幸在此相见。”那纪晓岚忙忙地举手还礼,跟着摆手道:“不敢不敢,当着我们爷,兄台这般谬赞,不是折杀了老纪么!”见陈家洛向隆海瞥了一眼,面带疑惑,便知他不晓得隆海身份,微一沉吟,道:“这是我们贝勒爷,祖父是世祖第五子恭亲王常宁,地地道道的黄带子宗室。”
陈家洛本就疑心隆海来历非凡,何况纪晓岚是正牌子朝廷官员,也对他如此恭敬,闻言恍然大悟,忙拉着心砚惶恐地退后两步,躬身一揖,道:“我不知贝勒爷身份,方才真是唐突得紧了。”隆海忙拉了他手,笑道:“你看,我不想告诉你,就是怕这个!没的拘得人不敢好好说话了。”向纪晓岚一瞥,又道,“今日是不得闲了,我还要在杭州住些日子,有空时我们再谈。”说罢一举手,带人径去了。
心砚在旁一直没开口,这时方道:“瞧这贝勒爷的排场,该不就是朝廷钦差吧?”陈家洛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纪昀是翰林院编修,没有钦命怎能随便出京?刚才我几乎怀疑那隆海就是……”
“不会吧?真是乾隆皇帝,出来能这么随便?又没架子,跟你有说有笑的。”
“我也不知道,咱们又没见过皇帝。就是这帮皇室宗族,亲王贝勒,谁能认得全?”
“那你怎么又认识那纪晓岚了?”
“纪昀少负才名,弱冠之年已领袖乡里,我早有所耳闻。二十四岁那年应顺天府乡试,高中解元,算起来……呵呵,我跟他还是同年呢。”
心砚也“噗哧”一笑:“你是十五岁中举,那他比你足足大了九岁,现在才是个七品官儿,也没什么出息。”
“不能这么说。他次年会试落第,直到大前年才考中进士的。八股这东西哪里是考人才学,抛开背景门路不提,纯是撞大运。你看咱家老头考了多少年,也还是个秋风钝秀才。我当年要不及早从这门里抽身,现在不定比他还愤世嫉俗,也未可知。”
“哈哈!你背后这样编派师父,看我回头告诉他的!”心砚正拍手大笑,转头见徐天宏引着周仲英一行人过来,众人仍一同回返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