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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   第七章

      张桂芝早就发现了曾有才正站在自己背后。她懒得理会,依然专注于打理药材。这是一位老者来向她讨的,要她包好后送过去。
      若非后来忽然来了位抱着弟弟求医的年轻男子,耽搁了她不少时间,这些药草她早就包好了。
      她想起男人怀里的乖巧少年,心下一叹。
      行医十几年,那少年的经脉之古怪,她竟从未见过。经脉主常人血气通行,若是气血不佳,人如何能长寿?
      再想起男人听她说完后一语不发,一双冷漠的眸子却霎时没了焦距的模样。尽管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那一瞬间的震惊还是被张桂芝看在眼里。
      男人回屋呆了一会儿,再出来时又像来时一样抱着少年,向她打听哪里能买到一匹好马。
      听见他的话,怀中少年的眸光动了动,视线小心翼翼地朝一个方向望去。
      张桂芝告诉男人,驿站这儿只有接送人的车夫,若想要好马,须得去长安。
      男人谢过她后,带着少年去找车夫。
      张桂芝注意到一件事,那听话的少年不言不语的,眼睛还追着那个方向。她好奇心一起,随那少年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得见骨清寒山,叶染红枫,哪里有半个人影。

      “张娘子,”曾有才讨好地开口,“多谢你的药。”他恼张桂芝多管闲事,让受了镖伤的他硬是从紫源泽大老远地背了个病人回来,累得腰险些直不起。结果这几天歇好了一寻思,他犯不上为个陌生人得罪午阳岗唯一的郎中,于是又来示好。
      他来的原因,张桂芝清楚得很。本就没有计较,听得他话,她回过身道:“曾老板客气了,稍等会儿,我把药送去就来。”
      曾有才只得老实等在那里,不料一眨眼工夫,张桂芝已回转,口中还直念叨“奇了,奇了。”
      他腆着脸道:“何事奇了?”张桂芝顿住脚,看着他道:“问我要愈伤藤的一位老人家,方才我去送药,他居然已走了。”
      驿站里来来去去,每日不知要见多少新面孔,曾有才也不甚在意。只是张桂芝一说,他也想起件事来,当下压低了嗓子道,“张娘子,你家里头那个男人,还在吗?”
      张桂芝好笑似地瞅他,“曾老板,我家里哪有什么男人?”
      “就是你让我背回来的那个,”曾有才比划,“这么高,这么瘦,长得还挺俊俏的年轻人哪。”
      “哦,你说那位小郎君啊,”张桂芝笑了,“那不是男人,是病人。”
      曾有才闻言,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声音更低,“管他男人病人的,我只问你,他还在你那吗?”
      张桂芝药包一放,叹了口气,道:“走了。”

      她还记得那蓝衣长靴的弱冠青年忽然起身出门,也没说他要去做什么。等再出现的时候,他身边却多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少年似乎并不情愿跟着他,走一步停一步的,眼神游移。仿佛只要青年稍不注意,他就要从他眼前溜掉。
      青年也看出来了,无奈地对那少年说了句什么,少年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接着,少年敛了滑头,紧紧走在他身侧。
      张桂芝眼看着青年走过来,朝她行了个礼,感谢她这几天的照顾。
      然后,青年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双手从背后推着少年的肩,朝前推了一步,又在少年忿忿的眼神下松开手。
      他温言问道,大娘,能不能帮他找件能穿的衣服,若有鞋子更好。
      少年立时硬邦邦地道,不用麻烦了。
      张桂芝悄眼打量着,见少年面黄肌瘦,脸色阴暗,一身踵决肘现,狼狈得像个乞儿。但看青年一直没离开过他的关切眼神,倒像是把他当成个顶顶重要的人物般。
      虽是有心帮忙,可她也没有适合这少年的衣物,只能道声抱歉。
      青年摇摇头,示意不必介怀,又道,他打算去洛阳,借问驿站车夫在何处。
      张桂芝指给他方向,目送他和那少年离开。
      虽短短几日相处,真正交流也不过数十句,她对这和气的青年印象却很好。
      只是这人出现得古怪,离去得匆忙。江湖杳然,世情翩跹,自有数不清的谜局。她一介平凡郎中,能做的也只有在心里道声珍重了。

      “走了?那就好,那就好。”曾有才呼出一大口气道。
      张桂芝一抬眼,道:“怎么,你很关心他?”
      曾有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耐不住张桂芝一直盯着他,泄了气道:“我同你说实话,方才,有人向我打听可曾见过一个少年郎君,听他形容,和你救的那个很像。我一时没想起,只告诉他没见过。”
      “唉,那人什么样?”张桂芝脑中转过数个念头,莫非是小郎君的仇家上门,又或是朋友来相援。要是青年再晚些走,说不定就能碰见了。
      那人啊……曾有才想,那人,可把他吓了一大跳。

      ***

      “大哥哥,我们要坐马车吗?”毛毛被莫雨放下来后,立时拉住他的手晃了晃。
      莫雨任他晃,低头轻声道:“嗯,等到了长安城门口,就能换马匹。大哥哥带你去坐天底下最快的好马。”
      毛毛肯定会很开心吧,在稻香村时,每次他们想偷偷爬上村里那辆往外头去的马车,都会被大人及时发现,揪住耳朵拉下来。至于骑马,更是完全没想过的体验。
      后来流浪数年,他们几乎全是靠两双脚走到现在,也羡慕过能风风光光骑在马上,或者能舒舒服服坐在马车里。可惜羡慕只是羡慕,再向往也成不了真。

      如莫雨所预料,毛毛果然一眨不眨地看着马车,直到莫雨双手托住他把他抱上去才回过神来。
      不知怎的,他脸忽然白了一下,叫道:“我们要走了?”
      莫雨点头,一个纵身已坐在他旁边,伸臂揽住他,“带你去个好地方。”
      车夫坐在前头,马鞭一扬,马动起四蹄,带动马车跑了起来。
      莫雨以为毛毛会在马车动起来的那刻发出高兴的惊呼,熟料臂弯里的少年低着头,没声没响。
      从他这里看去,少年以齿咬着下唇,好似在隐忍着什么。

      他心里一动,故意张嘴打了个哈欠,“一坐马车就想睡觉,大哥哥先合一会儿眼。毛毛乖乖坐好,到了长安再叫醒我。”
      说完,他身子一歪,闭紧眼睛,正好是面对毛毛的方向。
      莫雨偷偷开了一丝眼缝,去看少年的脸。
      少年已转开头,莫雨只看得见他的侧颜。光是侧颜也已足够,毛毛下唇咬得发白,眼睛睁得大大的,眨眼都舍不得也似地看着一个方向。
      他的一只手按在胸口,从衣襟里露出蓝色书册一角。
      莫雨一扫眼,已知他在看向哪里,倏然间,百种滋味齐涌上来,嘴里一苦。

      马车忽地转了向,车上的人身子俱随着一晃。
      少年回过头来,发现怀里显露出的东西,面上一惊,当即朝莫雨看来。见莫雨还睡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舒了口气,将书册放回怀中收好。
      而后少年坐在马车一边,两手贴着两颊,眼眶里仿若含着泪直打转,愣是不让它掉下来。最终,他唇一启,原本被咬得泛白的嘴唇瞬时恢复血色,无声地念了几个字后,眼泪啪嗒掉在马车里。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莫雨却觉得毛毛的泪是直接掉在他的脸上。
      他从十年后而来,带着了然一切的眼光去看往事。理应成竹在胸的镇定,却在听到张桂芝的话时破了功。
      小郎君这脉象……古怪得紧,我行医十几年也从未见过。

      毛毛跳下悬崖九死一生,浩气盟的人为了救他南奔北走,最后从黄泉门口抢下他的性命。那时莫雨年少力微,不想承认也不行,以他当时能为,根本救不了毛毛。
      如今不同了,浩气盟的人能做到的事,恶人谷的疯子也能做到。
      再难的病症,人外有人,总有人能治得好他。

      莫雨闭紧眼眸,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拳。除了他,怕是再无第二个人明白,毛毛为何看着那个地方。
      紫源山上的悬崖,是将他们分开的所在。毛毛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一醒过神来便开始惦记留在崖上的莫雨哥哥。
      可他在莫雨面前连提都不敢提。
      一部空冥决能让人贪婪成禽兽,将少年们逼至绝境。眼下空冥决还在他身上,谁能保证突然出现的大哥哥不是为了觊觎?
      他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跑回紫源山上寻找莫雨的踪迹,万一身边的人是坏人,岂不是把莫雨也拉入险境。是以他忍着不提莫雨,亦小心不露出空冥决。

      莫雨叹息,到底还是傻毛毛,单纯得难有心机。真要提防,就不该有丝毫懈怠,这般情不自禁地老是盯着紫源山看,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真当我是睡死了?
      我们约定好,如果失散了,就在三个月后,回到稻香村的大树下去找对方。
      心里清楚有机会再见的,可一想到莫雨或许还在山崖上,毛毛又怎么可能放得下?
      莫雨翻了个身,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毛毛有意防备莫雨,是为了……他的莫雨哥哥。

      他这一翻身,手臂硌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贴着他。他仔细着,动作幅度极小地把那东西从怀里拉了出来。
      一只布娃娃笑吟吟地看着他。
      穆玄英留在午阳岗的那只布娃娃,留下消息让浩气盟的探子送到昆仑交给他。
      莫雨对着那张不变的笑脸,嘴角弯了弯。
      毛毛想见莫雨,莫雨也……想见你。

      车夫备马需要工夫,那时莫雨便站在一旁等候着,倏地闻见股面食香气。
      他眼一瞥,看见有个中年人在卖蒸饼。想着毛毛一定还没吃东西,此去长安也该备些干粮,他走过去。
      胡饼刚出炉还散着热气,莫雨自是不怕烫,就要伸手去拿,唬得那中年人连忙拦住。
      “这位郎君且等等,我用布裹着才是方便。”曾有才抬起头道,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直接上手去拿热饼。
      莫雨收回手,注视着饼炉,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我想打听下一个人。”

      曾有才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忽而比划起来,对着他道:那个人这么高,这么瘦,年在弱冠,蓝衣毛氅,足登长靴,长发竖成马尾扎在脑后,他眉眼很漂亮,见之难忘。
      这种形容在曾有才脑中泛起模糊的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到过。
      他讪笑着包好胡饼递给青年,“郎君说的这人一定是极为标致的人物,可惜我没那福分见着。”
      听他说没见着,白衣青年也没显露出惋惜,似是早有预料,接过饼走了。

      曾有才当然不会知道,莫雨早已经没那么容易失望。
      打听不到穆玄英的消息,对他来说不是新鲜体验。
      就在不久之前,也是在这枫华谷,也是在这午阳岗。
      恶人谷的少谷主单人独骑赶到午阳岗,问遍了那里的每一个人,有没有人曾经见过一个蓝衣长靴,亲切和煦的青年。

      一眨眼,已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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