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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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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好像发烧了。”夏侯瑾轩挠了挠头,皱着眉,病病弱弱地对他老爹低声说。
当时他正在折剑山庄参加他人生中倒数第二次品剑大会。为了逃避期间一场枯燥的、四大世家子弟的内部切磋,他在前一天晚上特意和山庄地上长年的积雪来了一个秘密约会。
“烧得好难受。”他继续说道,同时求助地看向一边,“……姜师兄,你摸我额头看看,是不是很烫。”
在长辈眼中,姜承一向是诚实可靠的弟子,所以请姜兄来帮自己作证明请病假,顺便让姜兄陪自己回去,想必是个绝佳的主意——小少爷心里对自己的智慧很是志得意满。
他没想到的是,姜承竟没有照做,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表情颇为局促。
直到冷场的时间足够长,连欧阳英都觉得奇怪。“承儿?”他提醒道,“去看一下,要是夏侯少主发烧了,就赶快送他回房休息。”
姜承抬眼看看师父,又看看夏侯瑾轩,居然好像更为难了一般。这一来,热闹的厅堂里,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夏侯少主,”终于十五岁的姜承发话了,“那你能先把你额头上的头发,拨到一边吗?”
……
屋里一时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声音。不知哪家的谁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偷笑声就开始此起彼伏地连成一片。
一向着调的、一举一动都少有差池的姜承啊,这是哪根筋不对了呢?四师弟,你可给我折剑山庄丢人丢大发了。旁观了一切的萧长风恼(xing)火(fen)地想着。
不过是一件寻常小事,可当日姜承的反常言行,在夏侯少主心中牢牢地打上了“姜兄未解之谜”的印记。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夏侯瑾轩才知道当年这一幕的真相。
如果说竹马三人组,每人都有一个隐藏的绝技的话。
夏侯瑾轩最厉害的招数绝不是羊驼踏岳,而是“乌鸦嘴”——时人评价,跟夏侯少主说出的话相比,妄念噬心咒简直形同一张废纸。
皇甫卓最厉害的招数也绝不是天道剑,而是“赠玉石”——后人感慨,皇甫少主送出的玉石,是那个时代杀伤力最强的暗器。所谓命运之迎头一击,这种暗器你甚至无法躲避。
而姜承,几乎没有时人或后人对他的人(魔)生轨迹有深入又全面的了解,但他自己内心里知道他自己那鲜为人知的绝技——摸头发。任何人,一旦他用手摸到对方的头发,就等同于下了一个无声的咒:他将与对方永远分离。
发现自己这招绝技的过程既不简单也不快乐。他小时候在折剑山庄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陆续离开他,逐出门墙的,弃武从文的,家里出事的,还有生病或亡故的。
就连山庄附近的铁匠老李家的那只跟他交好的、名叫小花的猫,也在他心情不错摸了它的头毛之后的第二天,不知怎么嗖地就变成了猫精,然后被师兄弟们抓住,乱棍打死。
所以当夏侯瑾轩让他摸自己额头的时候,刚刚发现这个秘密却又缺少应变经验的姜承,打量着他那头乌黑的刘海,踟蹰了。
他知道他的踟蹰会被当做笑柄,但他不要失去这个朋友。
身怀如此绝技,姜承一直非常小心。
所以身为折剑门下,他却执意把自己的武器从刀剑变成腕刃。戴着鞠凶刚刃,可以让自己的手腕以下部位都成为他人眼中的危险地带,有效地避免误伤。
直到他从姜承变成姜世离,从折剑门徒变成魔教教主,他都延续了这一传统。他甚至没忘要求他的臂膀血手同志,把那头茂盛的、飞扬恣肆的、杀马特风格的奔放发型变得长直柔顺一些,以此减少可能的接触面积。
然而,世事总难免俗,百密总有一疏。
长久以来,皇甫卓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斜刘海,一直是姜承的重点防空对象。所以每次到野外冒险打野怪的时候,夏侯瑾轩看着皇甫卓和姜承在自己左右一边站一个,还曾经觉得过意不去,眨眨眼睛说“姜兄皇甫兄你们不需要这么保护着我”什么的,姜承却只能在心里自己对自己吐槽,他只是想和那一缕欢脱的仿佛有着独立人格的头毛,保持尽可能远的距离而已。楼兰那一夜,楼兰王最后丧心病狂般地发威,瑾轩被附体,晕倒在平台上,姜承和皇甫卓几乎是同时赶过去看他怎么样,直到他们低下头,近乎于挨在一起的时候,姜承才突然跳开。还好他没有碰到什么,而皇甫二少的刘海依然在有惊无险地迎风飞扬。
他本以为最危险的时刻都已过去,却没想到,对着皇甫一鸣那张阴沉的脸,皇甫卓毅然跪下的时候,他正满心悲愤、方寸大乱,以至于没发现那缕和主人一样铿然傲然的头发,将将划过他的手背。只是,回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身为魔君,于是竟没有觉得太过沉痛。
龙溟的刘海没有皇甫卓那么高调,多数时候是安静地垂下的。即使在楼兰的漫天风沙中,龙公子的发型依然温文尔雅丝毫不乱,这也是姜承始终对他心存敬意的原因之一。只是他没想到在幻木小径再次相遇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他们一行——几个武功很高的人还有几个道行不浅的魔,一起被那个叫魑魅魍魉的小鬼耍得团团转。瑾轩挠头算计着怎么抓住那个小捣蛋,他则又一次试图把石像转回原位。龙溟本来优雅地站在一边,对着“魔”那个雕像的时候却突然不知想到什么,出神地走过来,低头仔细看那雕像。姜承眼睁睁地看着那纤细的、紫色的丝状物,不经意地触上他抬起的手,所能说的却只有“……”而已。
不久之后他们在神降密境又一次见到了龙溟。同行的人大多对这个怀着不明目的去蜀山盗鼎的旧日同伴感觉复杂,姜承却是最痛心也最感慨的一个。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心里默默想到。
至于谢沧行,虽然一副落拓江湖的样子,可是姜承承认,他在自己心中留下的印象却是很好或者说很安全的。其中最加分的一项就是那利索地向上梳起来的头发。这种发型使得意外接触的机会几乎降到最低。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开封他丢了护腕,而谢沧行最后一次出援手祝他逃离追捕的时候,看他仓皇疲累的样子,好心把酒葫芦递给他,让他喝点酒解渴。他接过葫芦,才看到上面粘了一根半长的头发,随性地掉下来,滑过他的手指,沿着他的手腕落下去。
他心中一沉,沉得一如数年后看到罡斩兵解时候,他伸出的那半截手臂。即使成为姜世离,谢沧行在他眼中依然是人类中难得的好人之一。他从来没想取他性命,他却因他而死。
这样想起来,姜承觉得自己和夏侯瑾轩之间的关系,应该算得上最幸运的了——同族的厉岩除外的话。
夏侯瑾轩一直坚持与他在一起,直到上了蚩尤冢,目睹他力量的觉醒,见证他成为魔君……年轻的魔君却终于意识到,长痛不如短痛,他有必要对这个人类,下逐客令了。
夏侯瑾轩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
姜世离看着他。想到这一别之后,他们就要立场各异,也许还要刀兵相向,他就忍不住更加专注地看着他。直到他们两个相距不过三尺。
“……你下山吧。”他终于说。
“主人既已逐客,我不走也是无礼。只是——”
夏侯瑾轩说着,话锋突然一转。他神色萧肃,眼睛深处却仿佛闪着微妙的波光,看不出是伤感还是释然。但不管是哪般,姜世离想,也许都将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夏侯瑾轩说话。而他的语气,竟还如当初请折剑少年姜承试试他额头的温度一般。
“只是临走前,还想请姜兄和我较量一番。”
“好。”姜世离于是答应道。
夏侯瑾轩于是从怀中取出碧波挽月,摆出战斗的姿势。
姜世离在他之后亮出腕刃,却不由想起自己还是姜承的时候,心里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或者干脆说一直有一个槽点,就是瑾轩的那些各式各样的毛笔,就这样揣在怀里,为什么笔上的墨汁却从来没有把衣服溅脏或蹭脏。
只是以后估计也没有机会去一探究竟了。
瑾轩开始默念法咒,蓝绿色的笔尖在他身前发出莹润清亮的光芒。
然而此时姜世离的蚩尤之力已经觉醒,论单打独斗,瑾轩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于是在这个短暂的间隙里,姜世离便不由好奇起来,这次向他奔甩过来的墨点,会是一团玄墨咒,还是奔腾的小墨马,还是丹青五灵,还是楼兰见到的那种咩咩叫的奇怪生物。
直到那团不明形状的墨水离他不过几臂距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思路一直在开小差。他挥挥袖子,放出两条火焰,便把那墨汁焚尽了去。
然后更多的墨汁向他快速地袭来。姜世离不想放大招,便以防御以及躲避墨汁为主。墨汁的主人却憋着一股劲儿,离他越来越近,甩出来势更凶猛的墨汁以至于姜世离怀疑他这位竹马其实是想拿墨水把他淹没,把他那觉地醒后就变红了的头发染回紫色……等一下,头发……
他看着夏侯瑾轩那在覆天顶的风中凌乱的头发,稍微出了一下神。他的招数除了焚世龙火的大招之外基本都以近身为主,那么……他一边侧身闪过又几团幻化成某种动物的墨水,一边想着,之前说了让瑾轩以后不要再上覆天顶,只怕再见面就会是敌人,那如果不见,是否就可以相安无事。不见会是哪种不见——
电光火石之间,墨水用一种极轻巧的姿态,飞溅到了他鲜艳的魔纹上。
“姜兄,你昨日击败炎舞那一击的力量,远不只如此吧?”夏侯瑾轩收回了笔,笑吟吟地问。
姜世离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把那墨点擦去。如果擦了脸恐怕要花,不擦的话,他觉得它灼烧着自己的额头,就像要溶进去一般。
“我已尽了……对你的全力。”最终,他答道。他们相对着笑了笑。
最终夏侯瑾轩留下一句“不管你是折剑弟子姜承还是魔君姜世离都是我一生的挚友”,然后离开。
看着那个红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姜世离不知这是不是他们交情的结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这是结局。
之后夏侯瑾轩消失了五年。
夏侯家找人到处去找,很多船只在海上搜寻了很多次,却都无功而返。
姜世离也曾派人去打探消息,每次的结果都是没有消息。
但他想夏侯瑾轩应该还活着。这时候他忽然庆幸起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有心或无意地碰到过夏侯少主的头发。如果这个诅咒是真的,反面说来就应该意味着瑾轩还活着,因为他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再见面却是在锁妖塔。
他见到了容貌一如五年前的夏侯瑾轩。只是他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反目成仇。
“再次见面,我不会留情。”他挥了一下袖子然后带着血手和枯木离开。此时的他,如果不仔细看,已经很难在他脸上找到当年姜承的影子了。暮菖兰在背后喊着要杀了他,到头却也没有追上来。而夏侯瑾轩,他根本没有听到属于夏侯瑾轩的脚步声。
回到覆天顶时,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那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指上,缠着一根半长的黑色的头发。
他回忆着锁妖塔的一切。唯一有可能接触到这根头发的时候,就是谢沧行倒下而他上前去扶的那一刹那。但谢沧行已经兵解,他的魔力却能感知到,这根头发的主人尚在人世。那么一路与谢沧行走得比较近的、头发可能掉落到他手臂上、又是这般长度的,就只有——
他的眼前出现了夏侯瑾轩那张熟悉的面孔。之后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之后的一切来得很快,快得甚至来不及梳理与回味,就发生了,然后结束了。夏侯家攻打上来,被剿灭大半,却没有了关于那人的一丁点音讯,哪怕一丁点痕迹。故人长离,竟是生死不知。
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这些,之后的时间里武林各派纷纷围攻覆天顶,后来蜀山也来了,再后来,是血玉里漫长的二十年光阴。
他一开始依稀记得他被封入血玉之前,他曾托付,曾告别,曾许诺,还曾有个橙色衣服的小兄弟冲上来,似乎拼尽全力也要营救他。后来这些记忆变得越来越淡,再后来他开始怀疑这根本是自己的幻想,再后来,相关的一切他都忘记了。
血玉中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冷热皆不可感,他所有的只有回忆。那些被岁月冲刷得暗淡的回忆,打散,拼接,再串起来,翻过来倒过去。
他开始觉得也许关于头发的一切诅咒,都是他的妄想。命中注定也好,自己选择也罢,他这匆匆忙忙的、风中转蓬一般的一生,本就该当聚少离多。正如老李家的那只小猫本就是个靠近他、吸取魔气的猫精;又正如他那些曾经的好友,本就该身份决定立场,立场决定是非,是非决定刀刃所向。他是在人群里长大的妖魔,他是在魔群中公认的救主,他是武林正道的公敌。他——他本该如此。走上这样一条沉重的没法回头的路,因为肩负的期望以及期望化成的责任,而离开更多的人,并被更多的人离开。
只是他又想起那句“一生的挚友”,想起说出这句话的那个人如今不知流落何方。想起自己因为年幼时妄想出的那个荒唐的诅咒,而做出的那些刻意的或是不自知的生疏与远避。
他本就注定失去。可是想当年他是那样害怕失去。他是那样循规蹈矩。
当真可笑。
哈,哈哈哈哈……
他很想笑,只是他在血玉中,笑不出来。
不知多久之后,血玉裂开。
他从血玉中出来,重新看到这个熟悉的又陌生的人界,看到了他的……儿子。他想要回些什么,却发现失去了更多。
后来又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在哈哈哈哈的大道上一路狂奔,直到在湮世穹兵的巨刃之下回过头来。
真相已然大白。他一路做着自己的决定,到头来还是他人的棋子。分离,决裂,杀戮,失去,以及孤行。他看到儿子清澈的眼睛。他想到在一个清澈如水的夜晚,一个叫姜承的年轻人曾和一个挚友说,若有妻儿,必然叫他们平安快乐。一世如同目光一瞬。
之后他顺着,那个真正属于姜承的心意,揉了揉眼前这少年的头发。打破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囚困自己的那层禁锢,其实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要保护,他该离开了,他不再怕失去。而那头发的触感,竟是意料之外的柔软以及温暖。
“爹……”姜云凡唤了一声,伸出手去挽留,却只留住了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