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善类》龙喜

1、第 1 章

　　“其实不是金色的，你看--”玉树踩着雨后潮湿的水泥地面，在经过路边的香樟树时放慢脚步，视线落在成堆的落叶上，“红色，橙色，黄色，绿色，褐色。每片落叶的颜色都不一样，唯独没有金色。”

　　并肩走在一起的年轻姑娘回头看了一眼，阳光穿过被洗涤的空气和林荫空隙，投射出格外明亮的光斑，浸了雨的樟树，散发出浓郁的清香。“真的哎。不过在太阳底下远远看去，又是一片金灿灿的。”

　　水泥路勉强有一个车道那么宽，被淹没在即将拆除的废弃办公楼和家属院中，因为早就搬迁一空，这条路也无人问津，所以积累了一整个春天的落叶，始终留在原处，形成了城市中难得一见的景象。玉树居住的公寓楼与它相隔一个体育中心和一所小学，在高高的三十楼恰好可以俯瞰到这条无名小路，所以和网友花花见面后，玉树就避开人群，带她穿近路去吃西餐。

　　两人虽然在网络游戏中已经认识了大半年，在服务器里是公认的一对，也看到过对方的照片，却第一次在现实中相见，沉默的氛围令他俩都有些尴尬，花花顺着话题说下去“原来樟树是在春天落叶的呀。”

　　玉树若有所思，相似的对话仿佛曾经上演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他恩了一声，“好像秋天也会。”玉树很少对哪件事寻根究底，印象里樟树一年到头都在掉叶子，又一年到头绿油油的，究竟有没有一个专门的落叶季节，这个疑问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了，然而从高一开始就在这个南方城市生活的玉树，这些年来始终没有真的留意观察过，没想到在今天成了与花花的谈资。

　　没走几步，太阳又被云层遮住，地上明晃晃的光斑消失了。

　　“好像又要下雨了，”花花说着，向前方小跑了一段，“我还真的有点饿了耶。”花花是典型的南方女孩，身材娇小皮肤白皙，说话声音也软软的，外貌和她的游戏角色有点神似，不过在指挥团队副本时绝对谈不上温柔。这种内外对比反而使得她在游戏里相当受欢迎。在和玉树成为夫妻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还陆续有人慕名加入他们的帮会，在聊天频道里当中向花花“求交往”。

　　毕业论文答辩后，没有课也没找工作的玉树几乎足不出户，成了个彻底的宅男，他有些不情愿地跟上花花。从小路上的清新空气中，玉树嗅到夏天临近的味道，如果现在是自己一个人，他就可以驻足停留一会了。

　　将花花送上出租车后，玉树去了趟超市采购，拎着沉甸甸的一袋番茄、鸡蛋、挂面，可乐，他又特意绕道重走了一遍香樟小路。雨珠就在就在这时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玉树在心中计算离公寓的距离，想到反正就算跑了也会被淋湿，索性就不躲不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慢慢走着。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动了一下，玉树立刻拿出来看了。

　　果然是花花从YY发来的语音消息：“我到家啦！好险！差点淋到雨！”

　　正准备回复时，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一条很短的文字消息：人呢

　　玉树想起来今天约好要带自己游戏里刚捡到的徒弟进副本的，按下录音键：“我在回去路上，你先等会--刚和你师娘吃饭呢。”

　　对方很快打字过来：下雨了？

　　玉树说：“恩，说下就下，你先做会日常任务吧，小白白~”

　　关门上保险，将塑料袋往冰箱底下一扔，玉树去浴室拿了条干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脱湿衣服，随手找了衬衫长裤换上，扣子没系完，又顺路开了罐可乐，走到卧室的写字台时，发现已经没手拿鼠标了。

　　电脑屏幕上，一个挂着机的小人正傻傻地站在原地，用插件自动采集不断刷新出来的草药。玉树在游戏里的ID就是在自己名字前面加了俩字：芝兰玉树，是个远程可输出可治疗的职业。他创建的帮会在服务器里也相当出名，叫“临风”，然而，临风的壮大，实际上是现任帮主花花的功劳。花花加入临风后，拉动了一批追随者，人一多玉树头就大了，自愿退居副职。平心而论，无论是操作还是指挥，无论PVP还是PVE，玉树都很平庸，他之所以在游戏里闻名遐迩，是因为一个游戏实在是玩了太多年，投入了大量的时间、金钱，熟知每一个boss的bug和八卦，各个职业技能更新前后的数据变化，闭着眼睛都能完成任何一张地图中的任务，已经超越了一般玩家孰能生巧的层次。

　　玉树终于腾出手来，点开密聊频道，就出去那会有不少人找过他。有买药的，有申请入帮会的，有求拜师的，在一堆彩色字体里，玉树一眼就看到了小白的留言，还是短短的两个字：来了

　　作为一个师父，玉树属于比较失败的，因为早早满级后很少在新手练级的地方活动，他这么多年来只捡到过一个小白。小白是真的小白，对游戏一窍不通，才三十几级就跑到了最高级的野外地图，被怪发现了也不知道跑。玉树一边挖矿一边就看着小萝莉外形的小白在那里躺尸，复活，躺尸，复活，就过去顺手把周围的怪都秒了，用治疗技能把他救起来。没想到这家伙大概把他也当成了怪，用着最低级的白色装备“生锈的砍柴刀”攻击玉树。玉树在游戏里升级升得令人叹为观止，又穿着一身顶级装备，不加任何状态血量大概有十万，在野外别人看见他都要绕着走。小白的攻击对他而言就像蚍蜉撼树，砍一刀掉一滴血，还没玉树自动回血的速度快。

　　玉树哭笑不得地打字：女侠好兴致

　　小白没理他，继续坎。

　　又一个对话框从“芝兰玉树”头顶飘出：现在流行这么烧点卡吗

　　小白依然没理他，不过可能终于发现了自己在做无用功，停下了攻击动作。

　　玉树心血来潮，发了个师徒确认框给他：要不要做我徒弟。对方依然长久没有反应，芝兰玉树有点不是滋味，在这游戏里多少人想拜他为师啊！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玉树只好开地图传送走人了。结果就在读条结束，他刚刚飘了起来的时候，系统弹出了一个提示框：玩家：白云悠悠已成为你的徒弟。

　　成功收徒以后，玉树旧社会仿佛暮年得子的土财主，美滋滋地成为了奶妈兼话唠，把小白当女儿疼，不但苦口婆心地给他讲解游戏里的各种操作方法，还三天两头送钱送装备。玉树这闲的蛋疼的兴奋劲维持了没几天，就失望地发现他的热情丝毫没有感化到冷漠的小白，小白上线的时间越来越少，除了玉树带着的时候，从来不升级，一个多月下来，玉树简直要怀疑小白原有的三十多级是怎么练上去的。虽然学会了在聊天频道里打字，小白也总是很沉默。虽然他在游戏里的形象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玉树却没来由觉得他可能是人妖，因为小白从来没在YY里说过话，所以这猜想也无从得证。

　　但是仅存的一点在游戏中的荣誉感让玉树坚持不懈地努力着，想把不成器的小白带出点人样来。他喝了一口可乐，先查看了小白的位置，然后把刚才采到的草药存进仓库，然后在密聊窗口打字：徒弟，来，师父带你去副本^_^

　　在这个游戏里，师徒组队带副本升级其实很无聊。玉树在前面打顺便帮小白捡装备，小白跟在后面啥事也不敢，在一堆怪和另一堆怪之间又常常隔着很长的距离，只能靠聊天打发时间。

　　玉树就在YY里说今天和花花见面的事。

　　团队频道里：白云悠悠：你喜欢她吗

　　玉树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吧，不知道说什么，不过感觉挺好的……等等徒弟，我接个电话。”

　　这是一通玉树妈妈从美国打来的越洋电话，因为小白还在电脑对面等着，玉树没说几句，就想把电话挂了，谁知那边忽然来了一句：“期货一直要投钱进去，妈现在手头很紧张，你在网上看看行情，不亏的话就把公寓卖掉吧。”

　　玉树一听要卖房子，急了：“当初你卖了爸的公司移民美国是为了享福的，怎么炒起期货来了，房子卖了我住哪？”

　　“你马上毕业了，来美国和我们一起住。”

　　玉树既不想折腾卖房搬家的事，又不想去美国和母亲继父一起生活，不由脱口而出“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不想去美国。”随后就把电话挂了。

　　玉树回到电脑桌前，对小白说：“刚才是我妈。”

　　白云悠悠：听见了

　　玉树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小萝莉，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激，小白虽然小白，但是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认真听。因为在现实中没什么朋友，玉树在不知不觉中，和小白说了不少心里话，这时不由抱怨道：“不是因为钱的事，半年也不会打个电话来，一提钱就说个没完，一个电话打完——雨都停了。”

　　白云悠悠：我这雨也停了

　　“我们不会在一个城市吧！徒弟，你是哪里的？”

　　白云悠悠：我在S市

　　“太巧了，小白，我也在S市。”

　　白云悠悠：你要去美国了？

　　玉树叹了口气，“早晚的事吧，但还要先把房子卖掉再说。算了，徒弟，咱们先升级。”

　　过了大约有五分钟，白云悠悠忽然说：据说一个人每隔七年，全身都会更新一次，那你和七年前的你还是一个人么？

　　这大概是玉树认识小白以来，从他那里看到的最长的一段话。“应该是一个人吧。”

　　白云悠悠没说话。玉树又说：“但是人总是会变的。”

　　白云悠悠：原来犯的错该不该负责？

　　玉树笑了一声，没接他的话。

　　白云悠悠：你还记得七年前的事吗？

　　玉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时候刚初中毕业那么早的事谁还会记得？”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七年的玉树毕竟也已经十五岁了，过去的事虽然大多模糊，但是的确有这么一个人，想起来就会心悸，也的确是自己做了对不起他的事。玉树完全不像把这话题继续下去了。然而白云悠悠的话却不依不饶地从聊天窗口里显示出来。

　　白云悠悠：你觉得一个犯过罪的人能不受惩罚就心安理得的继续生活下去吗？

　　“何必活得那么较真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