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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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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所,小云彻夜无眠,睁着眼直到天明。
转天起来自然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戏院后台,柱子关切的上前问道:
“怎么了,没睡好觉阿?”
“没事。”小云躲闪着他的目光,兀自化妆去。
“当然睡不好喽!”蒋天龙一边嘬着小茶壶,阴阳怪气的说:“昨儿个小云可是大大露了回脸,美得睡不着呗。”说罢他朝吴湘琴努努嘴。
“咣啷”一声,后台的人都循声望过来,小云也扭头一看,吴湘琴把茶碗打翻在桌上,一双凤眼恶狠狠的瞪着蒋天龙,但只有小云明白,他其实恨的是自己。可蒋天龙却仍不知死活,憨皮赖脸的凑到跟前,小云恨得咬牙,恨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云,将来唱红大江南北的那一天可别忘了你蒋大哥阿,我姓蒋的就专爱傍头牌,阿?哈哈!”
话音未落,吴湘琴忽的站起身,将水袖一甩,三步两步回到自己专用的化妆间去,“哐”的一声拍上了房门。
小云只觉得脑中乱麻一团,心烦意乱的推开挡在身前的蒋天龙,独自去穿行头。当晚和柱子上的是《小放牛》,心中乱归乱,师傅教过的东西还是铭记在心:唱戏从来不敢洒汤漏水。小云抖擞精神,硬撑着唱完这一出,回到后台,竟有些支持不住。下台阶的时候,脚底下没踩稳,险些跌倒,幸亏柱子从后面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柱子满脸疑惑的问道,“你还好吧?怎么今儿一天都好像有心事似的?”
小云只是摇摇头:“没事。”
说没事那是扯谎,只是自己的心事即便与柱子说了,他也未必明白,就算明白,恐怕也帮不到自己。
散戏后,两位班主将戏班众人召集在后台,只见刘班主的长脸比平时缩短了许多,众人私下里猜测着又不知是什么事情,刘班主招呼大伙凑近点:“今儿个把大伙叫来,有个事儿!是个大大的好事!”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好奇的望着他,刘班主笑滋滋的说道:“汉口首富常家老爷子做大寿,请咱们去唱堂会,打这个月初八开戏,连唱三天,戏码在这儿,待会儿孟先生给安排安排,准备些东西,大家伙养足了精神,唱得好个个有赏。”
转瞬刘班主脸色又一变:“倘若洒汤漏水,惹恼了主家,咱有几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大家伙可仔细着点儿。”说罢一挥手,大家便各自散去。小云走在柱子身后,听到他与裘师傅攀谈。
“这常家是怎样一户人家?听班主说的好像很是威风。”
“呵呵,你年纪小,刚来咱戏班没多久。”裘师傅笑眯眯的回答:“头一回来汉口吧?要说这常家可不是三两句话能说得清的。反正他们家是靠码头跑船发的家,其它的事情你也不用知道那么多,安安分分唱好你的戏吧。”
说着裘师傅便走开了,看着柱子似乎对这答案还有些不甘心,小云便上前扯扯他的衣袖:“打听那么多干嘛,走吧。”
临走的时候,小云无意间往吴湘琴那边瞥了一眼,只觉着他的脸色比平时更为苍白。
时间过得很快,初七这天下午班主雇了几辆马车,带着戏班子一众人等并大大小小的戏箱浩浩荡荡的来到常家。
朱门高墙,悬挂着硕大的镶金顶的红灯笼,甚是气派。
小云抬头望着匾额上的金漆大字“常府”,心里竟莫名的感到压抑。
倒是柱子看上去很是兴奋,“果然是大户人家,啧啧。”
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小云笑着,脸上满是纵容。
刘班主上前扣响了门上的兽环,不一会儿门便打开,一个听差模样的人站在门内:“你是……”
“烦请通报一声,”刘班主客客气气的递上帖子:“福庆班的堂会,为常老爷贺寿。”
那人一听,接过帖子看了,频频点头,“哦,知道知道,请进,我们大管家可是特别关照我在这儿等候众位呢。”说着那人便将班主让进门内,一众人也跟着跨过了常家高高的门槛。
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什么叫深宅大院,小云望着四周,虽是张灯结彩,桃红柳绿,极尽奢华之能事,却仍难掩这老宅早已存在的落寞与孤寂。
小云不由得想起戏台上的杨贵妃,那是个绝色的女子,在幽深似海的后宫中虚度韶华,愁闷之间也只能借着醉意边唱边舞,直到精疲力尽,倒卧花丛,溅起一身暗香。
忽然柱子拍拍小云的肩,打断他的胡思乱想。这时那听差已请来了大管家,将戏班子一众人引领至后院一排青砖青瓦的房子,这便是戏班这几日的住处了。
转天晚上便要开戏,主家亲点的戏码,头一天的大轴是《樊江关》,照例吴湘琴演樊梨花,蒋天龙演薛丁山。在这出戏之前另有几出折子戏,其中小云的《卖水》排在了第二出。
台上正在“跳加官”的时候,小云在门帘后面偷眼看了看,观戏楼上挂着硕大的“寿”字。正中央便端坐着寿星公常老爷,身后的众多丫环侍从恭敬伫立两旁,再往两侧便是众多亲眷贵友,俱是衣饰丽都,珠光宝气。而席间来回穿梭服侍的佣人仆妇更是不计其数。
整个常府在熠熠的月光下肆意炫耀着自己的荣华富贵。
该小云上场了,上场门的师傅将门帘一挑,小云便踩着花旦的小碎步轻轻盈盈的舞上台来。
抬头亮相。
目光灵动,顾盼四围。
“好!好!”
“好扮相!”一个挑帘彩。
只见小云右手握团扇,左手拎绢帕,兰花指轻轻翘起,腰肢扭动身影飞舞如花间的彩蝶。
一瞬间,观戏楼上一双炯炯目光射来。
似曾相识,又仿佛恍如隔世。
小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被掏空的感觉。
连忙稳住脚,定了定神,还好这微小的异样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哎呀,天儿已经到了这般时候,这卖水的怎么还没来呀?”丫环梅香蹙眉噘嘴故作焦急,又怕小姐着急,转瞬又笑脸绽放,来宽慰主人。
“这么着,我呀,接着给小姐……”将彩帕抛向空中,又利落的接住,眼睛一亮:“报花名!”
春夏秋冬,一月到十二月,屋里屋外清晨黄昏,各样花名一一报来,鬼灵精巧的丫环自问自答,甚是忙活。
“……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一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搽的是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是杏花红————!”
圆场,打扇,抖肩,眼角一飞,无限的娇俏调皮。
博得一片彩声,唱罢了戏,小云做万福谢幕的时候,又偷空往观戏楼上看了看,可方才那对目光却寻不见踪迹了。
头一晚的戏很是圆满。回到住处已是深夜,小云正百无聊赖的收拾洗漱,准备休息。柱子走进屋里,递过来一个油纸包。小云有些疑惑,抬头问道:“什么呀?”
“请你吃。”柱子一脸憨厚。
打开纸包,里面竟是几块精致的点心,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
“哪儿来的呀?”
“反正不是偷的,吃吧!”
小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又拿了一块硬塞进柱子的嘴里,小云知道柱子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顾着他,从来舍不得自己吃。两人吃着点心,孩子似的开心的傻笑。
“我看你晚上吃得不多,怕你夜里饿,又要肚子疼了。”柱子说道。
小云听了,觉得心里暖暖的。
点心吃光了,各自拍拍身上的点心屑。
心思一转,小云忽然调皮的凑上去,“是谁给的你点心,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柱子傻呵呵的说了实话:“是厨房的腊梅姐姐,人很好,是她给的。”
“噢,是吗?那她还给你什么好东西了,拿出来看看。”
“没…没有。”柱子边说还边扯着衣袖,站起身来一步步后退。
小云深知他的脾气,一撒谎说话就结巴。“肯定有,拿来看看怎么了?”
小云刚站起来,还没有任何动作,柱子自己早已乱了阵脚,慌乱中,衣袖里飘出一样东西,缓缓落到地上,被小云抢先一步捡起来,柱子追着要夺:“给我,还给我,没什么好看的。”
“看看怎么了?”
小云躲闪着,非要看个真切。
一方素白的帕子,角落上绣着两朵梅花,红红的,针脚虽不秀气,却很密实。
柱子羞得满脸通红:“看完了吧,快给我!”
小云又跑开,故意把帕子扬的高高的:“哈哈,看来这个腊梅姐姐给你的不只是几块点心吧!她对你是不是有点……”
“没……没……没什么!”
结巴的更厉害了。着实憨的可爱。
两人嬉笑打闹着不知不觉的已跑出屋子,因为速度太快,小云竟没收住脚,正好撞到迎面来人的怀里。
一惊,忙抬头,这人……
身形高大,轮廓硬朗,剑眉通鼻,额宽唇阔。
那双眼睛,于周遭的暗夜中犹如星辰般明亮。
灵魂离壳了一般,小云呆呆的伫在那儿,看着他,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事儿吧?小心一点儿。”他嘴角稍稍一翘,声音朗朗的说。
他的目光,小云记得。
戏院的包厢里,观戏楼上……
似曾相识,仿佛恍如隔世……
正发愣的时候,柱子凑到小云身旁,小云慌忙把手绢背到身后,顺势塞给了柱子。
这时刘班主招呼着走过来,一见那高大的男人,先是一惊,转瞬便满脸堆笑的上前作揖问好。
“季少爷,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被称为季少爷的那个男人浅笑着回礼:“还好,多谢刘老板惦记。”这样说着话他的眼神却时不时瞥向小云这边。
小云低着头不敢看他。
“季少爷,咱们回头得空可要好好喝几盅,叙叙旧啊。”刘班主道:“今儿我找这俩孩子还有事儿,就先不奉陪了。”
“您请便。”他拱手道。
“小云!柱子!”
被刘班主一声断喝惊得两人浑身一震,才回过神来。
“发什么呆,跟我来。”刘班主招呼着:“去,换身鲜亮点儿的衣裳。”
“干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常大少爷和朋友们打牌,叫你们几个去作陪。”
小云和柱子对视了一下,又是这种事情,虽心有不愿,但也不敢不从。
在戏班子里被叫去陪酒陪客是常有的事,不去是不行的,那都是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小小的戏班子为求生存,又怎么敢得罪呢?
这身不由己的命运竟是与生俱来。
“季少爷,失陪了。”小云稍稍欠身道。“刚才真是失礼,请您别见怪。”
“没关系。”他仍旧浅笑着。
炯炯的目光停留在脑海里,许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