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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毒药 ...

  •   此时咸阳一派歌舞升平,莺歌燕舞,云阳却是凄风苦雨,呕哑嘲哳。韩非默默地坐在草垫上,白色的中衣外面套着黑色的半臂长衫,黑白分明,人世之事可否也能如这衣服一般分明呢?

      当初他要入秦时明溪曾经说过:“先生命宫迁移六大煞星中,擎羊、陀罗、火星、铃星四煞相会,功名宫又逢天刑。若留在韩国尚可避难,迁于他地,轻则身受刑罚,重则客死异乡。交友宫巨门化忌,逢地空,难免受小人陷害,遭受诉讼之祸、牢狱之灾。而主管君王的星,又是地劫、火星,恐怕此去一行,凶多吉少!”

      如今他锒铛入狱,竟是不幸言中了呢!韩非苦笑着摇摇头,也罢,他无力救国,那就让他与韩国一同亡了吧!

      察觉到有人进来,韩非伸手捋起黑色半臂袖子,宽大的衣服罩在他消瘦的身上,竟有些难以负荷之感,他沉声道:“是师兄来了。”

      李斯缓步走到韩非跟前,将手中的青铜樽递给韩非,有些犹豫地说道:“师弟,这是你要的毒酒,我给你带来了。”

      韩非依旧背对着他,言辞清冷:“韩非谢你了。”说罢便伸手去拿酒樽。

      “师弟!三思啊!”李斯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按住韩非的手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好啊!”

      李斯丝毫没有注意到方才急切间自己竟然是跪在韩非面前的,韩非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少年时期与李斯的一段关于春日削减树枝的对话。

      他曾说春天万物生发,是最不能削砍树枝的。树木聚集一冬的精气都在枝头,生生砍去会消耗树木的元气。

      李斯对曰若它在春天都不能发芽,那就不能指望它在夏天绿叶成荫了。

      他回以纵然是枯枝,也是曾经为他人遮阴蔽阳的。它此时积弱不发,谁又能保证它以后就绝不生叶呢?况且枝乃树之子,这会在树木发醒之际砍去,这树又怎会不痛?

      李斯毫不在意地回答枯枝就是枯枝,良禽尚且择木而栖,师弟又怎么对这枯烂腐朽的东西这么怜惜?

      是啊,韩国是枯烂腐朽之木,在别人看来是他韩非不自量力,妄想一己之力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他们一定认为他迂腐至极吧!

      “听说秦国伐韩的大军不日就要发兵了。”韩非看着那个装有毒酒的青铜樽,突然有些懒怠了。在押往这里的路上,他曾听侍卫说秦王要发兵攻打韩国,开始实现一统六国的宏伟大志了。

      李斯附和感叹道:“是的,再有三日便要发兵,这将是一场血腥大战啊!”

      “哈哈哈!”韩非冷笑道,“这不正是你李大人想要的吗?当你把两万战俘的生命押在你仕途赌局上的时候,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又何必这会子假仁假义?秦国丞相之位就如此重要吗?”

      “两万战俘放还韩国就是两万抗秦大军,李斯身为大秦廷尉,理当为大秦谋福利!”李斯义正言辞地反驳道,只是他的义正言辞在韩非看来怎么看怎么虚仁假义,“坑杀战俘是真,可是我并没有要你死!”

      韩非悲哀地看着他,太过热衷功名的人,永远并不会懂得生命的重要,李斯怎会明白知道两万战俘被活活坑杀在南峰山的消息,亲眼看着韩勇韩兰双双惨死他面前时他是如何的如剜血肉?

      韩非惨然一笑:“可是你我共同读书十多年,你明明知道你这样做,我就没有了别的选择。除了以死谢罪,韩非无路可走!”

      “你可知道,若是韩非能像李大人这样心狠手辣,今日坐在这里的就是你李大人了。”韩非拍了拍自己坐着的草垫子,神色黯然。

      他死,真的可以挽回韩国吗?不可能了,秦国大军快要出发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殉国。

      李斯猛地站起来,宽大的袖子扫过落满灰尘的案几,他盯着韩非说道:“秦王之势,韩非之法,李斯之术,三者合一成就大业,这其间本不该存有仁慈二字!师弟,你太仁慈,与你的文风大不相同。倘若你为人能像你的文一般冷峻峭寒,又怎会有如此多的扰扰之忧?”

      他弯腰拍了拍韩非的肩膀,旋即站直身体诚恳地说道:“师弟,你怨我恨我我都领受,我有许多苦衷也难对你说清楚。你要知道,你是书卷之中筑高楼,这高楼却要我一砖一瓦在人间建造。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是一统天下,结束这五百年的乱世纷争?若不是借着秦王之势,你我唯有一生老死荒丘,根本无人问津!”

      韩非沉默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李斯不禁懊悔自己以名利劝说韩非。

      韩非是韩国公子,自然对名利无动于衷,他这样,只会显得自己又不如韩非了。

      当年在兰陵,老师便只对韩非赞不绝口,于自己,却只说学习尽肖师风而已。或许,自己永远只是个陪衬吧?出身不如韩非,学问不如韩非,即使自己一直八面玲珑,卑躬屈膝,对赵高之流都谦恭有礼也还是比不过韩非一来就光芒万丈,惹人注目。

      有些人,似乎天生就要比别人卓尔不凡,他们无须战战兢兢,无须卑躬屈膝,照样可以引万人瞩目。

      换了一种口气,李斯继续劝道:“师弟,大王视你为左膀右臂,你当低头时就该低头,何必为了区区两万战俘搭上自己的性命?你是熟知历史的,一统天下怎会不流血万里呢?以少数人之死换取多数人的生,这就是人间正道!你想保全所有,那是不可能的!”

      韩非的手轻轻抚着酒樽,痛声道:“韩非是韩国人,实在不能接受韩国百姓被荼毒杀戮!你要我当低头时且低头,你可知大王他是要我如何归秦?他以赵高老娘之心警告我舍弃韩国啊!这样的归秦与猪狗何异?”

      这件事李斯是知道的,这也是激起赵高一心要害韩非的原因,亲生娘亲被秦王利用杀害,赵高身体虽然已经不健全,可爱母之心却不残缺,他自然会将这笔账算在韩非头上了。

      李斯自然不会告诉韩非坑杀两万战俘以及陷害他私通战俘是他与赵高合谋的结果,如果不是韩非威胁到他在秦国封相,他们珠联璧合,倒是十分合心的搭档。

      念及从前韩非在求学期间对他的衣食照应,李斯再次劝道:“遂大志何妨效猪狗?孙膑为了向庞涓报仇,不也是忍辱含垢么?勾践灭吴,也曾卧薪尝胆卑躬屈膝,师弟你又何必执着于此?更何况公主对你情深义厚,若论仕途得意,你岂不是胜过李斯千倍万倍?”

      韩非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方玉佩,这是那次他决定弃韩之后宁阳偷偷放在他的书案上的,直到伏案写作他才发现。玉佩正中镂空雕着一个“宁”字,周围饰以简略的云纹,纯正的和田玉毫无杂色,白如羊脂。

      赠玉佩,那是定终身之意。自始至终,宁阳对他的心如玉冰清。

      手指轻轻碰到玉佩底下的青色流苏,因为他偏爱青色,宁阳身上有很多小玩意都有青色,这块玉佩也不例外。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最看重的是韩国百姓,竟然会忍心去南峰山观看坑俘!

      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她往日的善良都是假装的吗?难道她与秦王一样只是为了骗他来秦国为他们的大秦效力吗?他们能以十万大军做请柬,此等荒谬残忍视生命为儿戏的事都不当一回事,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韩非将玉佩递给李斯,轻声道:“这玉佩,麻烦李大人交还你们的宁阳公主,告诉她,作为大秦公主去南峰山观赏坑杀战俘,是,情有可原的,韩非无权指责于她。”

      谁知李斯轻挥衣袖,推回韩非伸出的手道:“师弟只怕是误会了,南峰山绵延几十里,公主就是去了,李斯也绝不会让她看到坑杀战俘的血腥场面!”

      韩非猛然僵住,颤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李斯诧异道:“自然了,我何必为了此等小事骗你呢?公主天性善良,连大王平日狩猎都不愿观看的,又岂会去南峰山观看坑俘?师弟与公主相处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清楚公主的性子啊!”

      “宁阳,是韩非一时激愤,错怪你了!”韩非一手高举玉佩,猛然仰天长啸,凄然如鲜艳的木棉花骤然落下,“是韩非错怪你了!是韩非错怪你了!”

      他踉跄着奔到门口,绝望地摇晃着坚固的栅栏,铁链哗啦作响,如满腔幽愤在心里流窜冲撞,却丝毫不见松动。云阳监狱是关押死囚的地方,岂是他一个无惊天之力的人能轻易出去的?

      宁阳宁阳,是韩非错怪你了,你可曾听到?你听得到吗?

      “师弟……”李斯在身后轻声唤道,他从来没有见过韩非失态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

      韩非茫然地回过身看着李斯,喃喃道:“韩非此生,错弃韩,错怪宁阳,我……”

      秦王将他关在此死囚之地,其意不言而喻,他此生已没有机会亲自向宁阳道歉了。多情自古好磨,上天你为何总是刻薄于韩非!

      既然如此,那还活着做什么呢?国破,人亡,这是最惨烈,也是最正常的结局。韩非来人世一遭,真是可怜可笑可叹可恨!

      韩非猛然端起酒樽仰脖灌下,冰冷的液体刺激着喉管,引得一阵猛烈的咳嗽,眼泪都几乎被呛出来,入秦以来染上的肺疾因为他拒绝再服用宁阳采回的药,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支撑了。此刻被冷酒一激,搜肠刮肚般地咳嗽起来。

      李斯连忙趁势夺下酒樽,用手使劲拍打他的后背,试图让他吐出毒酒:“师弟你这又是何必!”

      可惜,毒酒已经咽下,又岂是吐出就能无事的?

      轻轻揩拭嘴角,有鲜艳的血丝印在衣袖上,红的血,白的袖口,如雪天盛开的红梅,酒香浮动间夺尽天地精华,韩非的神色在一瞬间委顿下来。

      国将亡,民将哀,韩非心已死,步步沉重如千钧,他斜倚在石墙上,那神情,哀婉凄凉,那是等死的表情。

      “先生……”一声呖呖如莺转的娇呼蓦然从又厚又高的墙外传来,似一道闪电劈开韩非混沌的思维,紧接着便听到慌乱杂沓的脚步声密密扑来,仿佛下一刻便是末日。

      是谁在呼唤我?韩非努力睁开视线已有些模糊的眼睛,迷茫地看着默默站立一边的李斯。

      李斯也是神情茫然,疑惑地看着韩非。

      “快打开牢门!傻愣着做什么!”焦急的娇叱再次响起。

      是宁阳的声音!

      “宁—阳!”韩非望着牢门方向低低唤了一声,麻木地转过头看向李斯,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的酒樽依然端在手里。

      宁阳,是你来了,是你来看我了!你不恨我错怪你么?韩非此刻是有多想靠近那个门口,多想立刻对她说,是韩非错了,是韩非错怪你了!

      手微微一动,青铜的冰冷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酒樽,而樽中的毒酒他已饮下大半。

      心中缓缓升起无言的悲凉,像临下雨时匆忙而出的蚂蚁,片刻便让他全身麻木不能动弹。

      毒酒已入喉,宁阳,你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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