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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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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早晨起来晴空万里,晌午时分忽然吹来一阵风,墨沉的乌云从西边迅速布满天空,天一下暗下来,让人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
闻伯上了年纪,这样的天气自然只想窝在屋里,但少爷昨天晚上在衙门当值,今天中午就会回来,所以搬了把椅子坐在长廊里,打盹的时候也半支着耳朵听大门处的动静。
不知迷糊了多久,忽然一激灵醒了过来。抬眼向外看,天更黑了,一层一层的云堆着,好像随时会塌下来。闻伯摇摇头,心道快下雨了,少爷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大门处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
“啪——啪——啪——”门环扣击着兽首,声音在潮湿压抑的空气中显得有些阴沉。闻伯没有多想,小跑着过去开门,正要喊少爷,忽然愣住,门外是个陌生的老太婆。
确切地说,是个老的不能再老的老太婆,闻伯刚过六十岁,门外的女人大概足足有九十岁了,五官都深陷在满脸的皱纹中,身材瘦小干枯,像风干的芦苇。她衣着破旧却浆洗的干干净净,稀疏银白的头发梳成一个发髻,没有一丝凌乱。闻伯一时猜不出她的身份和目的,愣在门口。
那老太婆开口,声音低缓沙哑,却是苏杭一带的官话:“听说贵府在招一名花匠。”
都是小姐那几丛文竹,换了好几个花匠了都不见起色。闻伯想起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姐,不由得有些头痛,忽然看到一对浑浊的黑白眼珠正盯着他,心里莫名地打个寒战,木然地点点头。
一道暗红色的闪电撕裂天幕,接着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响雷,似乎地面都随着雷声颤抖几下。大雨倾盆而至。
道人打扫完庭院,就回正殿作例行的功课。三生观在他几天的整治后,已经没有以前那样颓败的模样,但冷清依旧。道人似乎也没有让它兴旺起来的打算,除了偶尔上街转转,就在道观里打坐。
这一天,三生观终于迎来了第一位访客,正是那位侠义心肠,却极度讨厌牛鼻子的闻小捕头。道人帮他的朋友洗清冤屈,却不能让他对道士的偏见有太多改观,所以虽然是有事相求,仍然有些不情不愿的神气。
“道长,家父请你过府一趟。”该有的礼数倒没有少,奉上香火钱,鞠躬行礼。
道人半耷着眼睛,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说道:“什么事?”
闻小捕头肚里暗骂他几声拿乔,却还是把事情大致说了一番。
闻府几个月前来了个花匠,是个很老的老妇人,闻府见她已经是风烛残年,也不给她很重的活,只当留她在府上养老。最近一个家人的侄子来投亲,见了老妇人后大呼妖怪,说几年前在另外一个地方见过她,也是花匠,可是不久之后那家失火,宅子被烧成平地,而老妇人却凭空消失了。
他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那老妇人在府上不怎么和人来往,可是平日里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的都觉得她是一位和蔼、有教养的老太太,所以只把他的话当作笑谈。
第三天夜里,一处厢房真的发生火灾,还好发现及时,没有人员和财物的损失。可是人心却动摇起来,觉得那个人的话不是空穴来风,那个人的叔叔又出来说,老妇人出现的时候正有霹雳响起,着实有些怪异。
道人听完,说道:“失火或纵火都应该报官。”
闻小捕头现出愠怒的神色,倒不是为了道人的话,而是他这个精明干练的大捕头仔细勘察了现场,讯问了所有可能相关的人,都找不到人为纵火的证据。失火的厢房收藏了一些书籍和字画,但并没有善本珍品之类,除了他父亲闻大善人,全府还没有一个对那里感兴趣的。那天晚上,闻老爷在那里呆到很晚,走之前照例检查了门窗,熄灭了烛火,他走后一个时辰火就起来了,被一个出外方便的仆人发现。
在可能纵火的那一个时辰里,大部分人都睡了,少数几个人也都有不在场的证明。
道人问道:“那个投亲来的年轻人呢?”
闻小捕头眼神一闪,颇有些郁闷,说道:“他在那老妇人的房外。”
“那位老人家呢?”
“在自己床上。”闻小捕头很不耐烦一个道士来引导他破案,说道,“嫌疑最大的两个人互相做了不在场的证明。”
道人感受到他焦躁的心情,也不说话,静静听他继续说下去。
“闻庆,就是闻伯的侄子,虽然证明案发的时候那老妇人在自己房间,却一口咬定她是妖怪,那火也跟她脱不了关系。”闻小捕头烦恼地挠挠头,“他说他看到一盆花,一盆盛开的昙花。”
昙花在夏秋夜深人静的时候开放,花开时清香四溢,光彩夺目,但盛开两个时辰左右就会凋谢,正所谓昙花一现。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自然不是昙花的花期。
道人沉吟道:“那老妇人精擅花草,如果她有办法让昙花在深秋开放,也不是不可能。”
闻小捕头说道:“可是闻庆说,那昙花已经盛开了至少三天。”
闻庆的指控被人视为笑谈,心里很不服气,一心想找到证据证明自己的话,当天晚上他就潜到花匠房外,观察里面的动静,除了看到那盆盛开的昙花,没有什么异样。第二天,第三天,他看到那花始终没有凋谢,觉得自己找到了证据,又想起几年前那个神秘失踪的老太婆据说也有一盆珍之重之却从来不开花的花,更加肯定自己的发现。正要离开去告诉别人,门却忽然打开了,本来躺在床上的老太婆站在门口瞪着他。接着就听到有人喊失火。
闻小捕头转述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有些不自在,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在一个老妇人门外偷窥,还一连三天,直到被人当场戳破,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但他又发现了似乎很确凿的证据,也不好指责他什么。
道人显然明白他的想法,眯着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加上那懒洋洋的声音,颇有些嘲讽的意味。
“你请我去驱逐一个老妇人,因为她有盆盛开三天的昙花。”
闻小捕头瞪他一眼,说道:“虽然我相信闻庆没有说谎,但是也相信那个老人家没有纵火的动机和时间。请你去,只是为了平息一下流言。”话里很是忿忿,“我一定要把纵火的那个人揪出来,妖怪,哼!荒谬……”
道人道:“对她的怀疑,只要她说出昙花不败的合理的原因就可以了。”
闻小捕头愣了一愣,叹息一声。
闻府在小城西南,离三生观只有两条街的路程。
道人和闻小捕头还没有走到府门,就远远有人迎了上来。来者警惕地盯了道人一眼,混合着不信任和隐隐的期待,转向闻小捕头,却是一脸如释重负。
“少爷,你可回来了。”
闻小捕头很熟悉他的神色,问都懒得问,只丢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那人鸡啄米似地点头。闻小捕头不再耽搁,急冲冲往后院走。
还没有走到后院,就听到里面乱糟糟的一片混乱,少女的娇喝声,皮鞭破空声,开解声,闪躲求饶声,连家里养的狗都凑热闹,汪汪地叫个不停。
闻小捕头气沉丹田,用力咳嗽两声,里面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一片寂静,狗的反应慢些,不过多汪汪两声也停不到了。
闻小捕头大步走进去,一圈人站在花房前,一个个看到救星似地眼巴巴望着他,圈里有个人趴在地上,低低地呻吟,正是闻伯的侄子,闻庆,还有一个人在他旁边站着,一身皂色衣裙,手里提一根乌沉沉的鞭子,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除了他的宝贝妹妹,还会是谁?
闻小捕头在心底大大叹息一声,发起命令来却毫不拖泥带水:“你,把他扶起来。你,打水来给他洗洗。你,找个大夫来。”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形容萧瑟的闻庆身上,说道,“闻庆,你被人殴打,要报官吗?”
闻庆抖一下,说道:“不,不,我和闻小姐说好公平决斗,是我技不如人。”
持鞭的少女低低哼了一声,眼睛不经意地扫他一眼,显得既不屑又得意。闻小捕头的目光随即落在她身上,少女的神色立刻有所收敛,说道:“哥哥,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老人家,这样的事我怎么能不管。”
看了她娇嗔的神情,闻小捕头的心马上软下来,不过总算维持着一张公正冷硬的脸,说道:“学了点功夫就到处和人决斗,你知道无故私斗也是律法禁止的。”
少女扑哧一笑,冷冷的神情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说道:“我出手一向是有充分理由的,而且很有分寸,不信你问问他们。”眼睛扫向周围众人,视线所及,人们避之不迭,不过没有忘了点头称是。
闻小捕头彻底缴械,说道:“小妹,来见过这位……呃……道长。”忽然意识到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道人的道号,更不用说来历师承了,不过道士么,天下的道士都一样的可恶,就算这个稍微有些不同,也懒的费心去问那些古怪的称呼。
少女望向道人,闻家人特有的对道士的警惕的神情,因为是最亲近的哥哥介绍的,所以那厌恶被稍稍掩饰了一二。
她很奇怪哥哥居然会把牛鼻子带回家里,从她记事起,哥哥就对她说牛鼻子没有好人,他们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见到他们,可是他不但带回一个牛鼻子,还称他为道长。
因为好奇,所以观察的格外仔细些,不过上下打量几次,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别。一副再寻常不过的三清打扮,面容沧桑,却猜不透年龄,眼睛耷拉着,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少女隐隐有些失望,似乎,似乎心底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要挣扎而出,唔,奇怪的感觉,不予理会。
少女只礼貌性地冲他点点头,当是打过招呼,转头对闻小捕头说道:“哥哥,你可不能欺负花婆婆,要不我不理你了。”
没有人发现道人耷拉着的眼睛里突然涌现的复杂的神色,就算是最深的海也盛不下那样多的情感,心底有个压抑了千年的声音在呼啸:是她,是她……外在表现最激烈的却也不过是那无风自动的道袍。
闻小捕头正要说些什么,花房的门开了,风干的芦苇一样的老太婆站在那里,先向维护她的少女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然后低缓地开口说道:“多谢小姐维护我这个老婆子,少爷也不必费心探查什么。闻府收留老妇,已经是莫大恩情,给诸位带来困扰,实非所愿。少爷有什么疑惑就直接问吧。”
她用语典雅,态度从容,让闻小捕头愣了一愣,随即说道:“老人家,你是人是妖?”
这话太过直接,老太婆倒没有介意,说道:“自然是人。”
闻小捕头又问道:“听说你有一株三日不败的昙花。”
老太婆说道:“我一生爱花养花,延长花期并不是难事,只要掌握好光和温度,昙花可以开三天而不凋谢。”
众人听了纷纷交头接耳,她说的实在匪夷所思,但她种花的技艺出神入化又是平日里就知道的,一时间半信半疑。
闻庆在人群中说道:“几年前那次火灾是怎么回事?”
老太婆回想片刻,说道“他家的二夫人为了害新入门的三夫人,把她关在花房里,放火烧屋,老妇看到不离开,难道等死吗?”又道:“我帮她打开了花房的门,她也可以逃出来的,喊人救火这样的事也要我一个老太婆亲自去做吗?”
闻庆仔细想想,当年那场火灾之后,二夫人和三夫人似乎先后暴病死去,那家的大夫人是有名的厉害。那些陈年恩怨,已经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至于昨天的火灾,她一直在自己房中,当然不能随便栽到她头上,如果她的确只是普通人的话。
老太婆似乎看穿了他的怀疑,冷笑道:“这位道长自然有办法证明我不是妖怪。”
道人征得闻小捕头和老妇人的同意,掏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符,手一弹,符咒自动分开贴在两个人身上,迅速燃烧起来,化成白色的灰烬落在地上。
道人道:“如果有妖气,灰烬会是黑色的。”
众人再没有异议,大夫正好到了,就扶闻庆下去医治。
老太婆冷冷地向闻小捕头致意,转身回屋,关上房门。
少女甩了一下鞭子,说道:“哥哥,我去把这事告诉爹娘,他们大概还在担心呢。”
闻小捕头嗯了一声,忽然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快换下这身黑漆漆的衣服,女孩子家,像什么样子。”
少女转头来做个鬼脸,笑着跑开了。
闻小捕头宠溺地笑笑,回头发现道人正望着花房的门出神,看在他帮自己一把的份上,压下不耐烦的情绪,说道:“还在看什么?”
道人说道:“你不是请我来捉妖吗?”
看着那盆盛放的昙花,闻小捕头再迟钝也意识到其中绝对有怪异,那昙花的花瓣舒展,花蕊轻颤,整朵花的表面有一层眩目的光华,他们突然闯进门的时候,光华暴长,仿佛人生气的样子,但道人踏近一步,那光华顿时黯淡下去。
老太婆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把花盆紧紧抱在怀里。
闻小捕头迟疑地问道:“你是花妖?”
道人说道:“她不是,那花才是。”
闻小捕头张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道人说道:“我知道这花妖没有害人的举动,所以没有当众点破,你带它离开这里,我放它一条生路。”
老太婆不再说话,眼中射出倔强而绝望的神色,良久,惨然笑道:“道长,我出身官宦之家,很小的时候有人送了我这盆昙花,我细心照料,好像是对待自己最好的朋友,后来,他就出现了,那么俊美,那么神秘。”老人的眼变的迷离,显然是回忆起当年的往事,“我爱上了他。后来,我知道了他就是我一直养着的昙花,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闻小捕头说道:“后来,你的家人知道了?”
老人摇摇头,说道:“在他们知道之前,天下就乱了,我全家都丧生在乱军放的大火中,只有我活了下来,昙当时刚刚能幻化人形,为了救我,耗尽所有精力,只能以本体的形态沉睡。他对我说,昙花开放就是他苏醒的标志,只要再经过十几年修炼,就可以再次幻化成人。” 老人叹口气,“70多年来,我走遍所有的名山大川,他始终没有苏醒,来了这里没几天,竟然长出蓓蕾,开了花。我的命不长了,苍天庇佑让我来到这里,却恐怕再也看不到他幻化成人了。少爷,他从来没有害过人,甚至还救过我一命,我一生飘泊,只想为他找一个可以安静生长的地方。”
老人幽幽一叹,那盛放的昙花也忧伤起来,花瓣轻轻颤动,似乎在安慰他的爱人,又似乎在恳求闻小捕头的收留。
闻小捕头听了这离奇却多情的故事,不由得有些心软,却还是有些迟疑,忽然听到道人断然说道:“不行。”
道人无视老妇人恳求的目光和闻小捕头质疑的眼神,默然片刻,说道:“也许他以前没有害过人,可是昨天书房的火就是他引起的,也许是不忿有人说你是妖怪。他爱你极深,事事为你考虑,不能肯定他会不会再次惹出事来。”
道人的眼中微微泛起波澜,说道:“我可以带他到三生观,在他幻化成人之前照料他。如果再出昨天火灾那样的事……”没有再说下去,只冷冷瞥了一眼那昙花。
老人没有料到他说了一圈,竟然愿意照料这花,他道法高深,有他照料,昙幻化成人的日子会快一些吧。
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有人推门而入,缓步走到床前,站定。老妇人浑浊的眼忽然清澈起来,凝神望着这个思念一生的身影,多么可惜,她已经不能起身拥抱他,可是就这样仰面看着他,只是看着他,也觉得无比幸福。
“昙,我等了你那么久,已经变老变丑,你都要认不出我了吧。”
昙读懂了她眼中的意思,没有说话,只俯身在她额上一吻,在她耳边低语:“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乔,你永远美如三月的春花。”
“我知道,我知道的。”花乔,带着少女般的微笑进入了沉睡,在最后的一刻,她脸上的皱纹全部变平,好像真的回到多年前那个春天,羞涩的初遇。
她身边的人影渐渐淡去。
闻府附近的三生观中,道人看着渐渐重现在掌心的符咒,低低叹息一声,良久,他向这那株已经收敛了光华的昙花说道:“日后她投胎转世,你们还有机会再见。这暂别的影像,就由你保管吧。”轻指一弹,符咒贴在昙花的茎上,瞬间湮灭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