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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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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维摩派以雪色为底,以等级制度划分长轻,人人都如此穿戴。
十三岁行走江湖,我的长轻发着水粉的浅淡,我擅自教弟子在上绣了一朵粉红重瓣牡丹,叶子都是货真价实的金线,如今没有一个维摩弟子像我一样爱好这副大家闺秀的装扮。
我是维摩派白虎长老百里无虞的女儿,母亲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采莲女,然而我只见过他们两次。一次那女人蹲在水中摸贝,遥遥一望,师傅说那是我的母亲。我反问师傅,那我爹呢?师傅不语。
一次在朔月王朝的湖边,百里无虞的帐子被狼群围攻,他点了帐子,狼群怕明火,他背起伤寒的女人跑到了江边,跪在师傅面前求他救她,我和师兄站在师傅的背后像是观音旁的两位童子,‘人那样奄奄一息是极可怜的。’师傅叹了一口气,似乎心软了,女人得救了,百里无虞胡子拉碴的抱住女人就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那女人憋得两颊绯红,流下两道热泪。师傅事后暗示我,那就是我爹。
师傅么,他天资颖绝,当世第一美男子,师兄跟他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师傅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扮我和师兄们,彼时维摩派坐镇江湖,师傅吃朝廷俸禄,我则穿戴皆是镶金戴玉。
师傅一死,维摩大乱,师兄就改了风气,人人不得在奢华无度,当以勤俭自持为美。
师傅虽然师傅,但骨子里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说不出来的讨厌人。
比起师傅那悲悯高贵的气质,我却觉得师兄才是活生生的人。
我猜想,不辞而别,师兄一定要生气。
所以中午午饭前,我敲响了清溪居的门:“师兄,我要下山。”
师兄打开门,屋子里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正如他这个人。我坐到他的炕上,他的被子叠得整齐,上面传递着阳光的暖意,看来是新晒的。师兄倚门交叉着双臂,如水凉森地盯着我看:“包袱都准备好了。”师兄的语气有些不阴不阳。
我卸下背后的包袱:“师兄,你过来坐。”我拍拍他的炕,师兄闻言真的坐到我身边,手臂依然交叉,两腿已经交叠盘好。
“师兄,你放松,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尴尬的挠挠后脑,提示他,我即便再没眼色,也不会孟浪他。
师兄黑琉璃般的眼睛光华流转,声线清冷如月:“我不是师傅,阿流。”
说话间,明显放松了肩膀。
我记得,小时候玩家家酒,师兄们为了报复师傅严酷的教导方式,经常要师兄扮成小新娘,几个师兄做新浪轮番娶他,苍穹长了一颗七巧玲珑心,怎么能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不是师傅’是他向师兄们强调的话,可惜师兄们都没啥悔悟之心,继续欺负师兄,师兄积攒实力打败师兄们,从此再也没有穿过女装。新的师弟苍冥一来,就哭诉,指着我问:‘为啥,师姐从不做小新娘,新娘不是女的吗?’小师弟一把鼻涕一把泪,比当年的苍穹差远了。不过人缘比苍穹师兄好得太多了,不久就有人向他透露,苍流混得很,莫招惹她。我的功夫差,医术不通,机关不修,毒术不屑,若我整起师兄们,人品没下限,暗黑的手段,鬼畜的头脑,暗亏吃得狠了,师兄们都对我退避三舍。
时至今日,我也志不在此,“这个江湖跟我没关系”我说不出来这么置身事外的话,但这个江湖真跟我没半文钱关系。我只想就这样,一个宁静的晌午,坐在师兄身边,透过窗台的阳光,照得心里暖暖的。他不爱理江湖纷争,就种他的草药,心灰意懒,悬壶济世,都由他。
“你发怔了。”师兄推了我一下。
我醒过来,师兄的指尖缩回广袖:“师兄,我在想小时候。”
师兄淡漠地垂下眼:“过去的已经过去,以后都不要再想了。”
“如何能不想?”我腮边升起一轮苦笑,来不及用团扇遮住。
师兄:“人生是活在当下,你也不是师傅……空惆怅,枉思量,人倒死得快!”
他的话,如当头棒喝,敲醒我。
“要走赶紧走,还想蹭午饭不成?”师兄没好气的拾起我的包袱往我胳膊上一挂。
我被他推的朗朗跄跄,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他已落了锁,硬是将我关在门外。
我走到窗台边,他又一响指弹掉了支持,窗子也合上了。
我走出篱笆下了山,找了一家农户换下本门特有长轻。
一袭娇俏明艳的水红百褶裙,足下嵌珠金缕鞋,化妆后还可以倒退三岁,约莫双十年纪。
农户大嫂吓了一跳,我向大嫂道谢,掀起脚程,披星戴月赶到镇上。
青山绿水当然在南方,浩气盟却在北方。
一来一回总要半月左右,水路尚可,若是路路免不得多拖半个月。
离本派最近的欢喜镇,最好一家是饮水客栈。
沈思怡一见我,先是鬼叫了一声,她哥哥沈思源点着烛台披着水灰外褂走出来,一见我也吓掉了烛台,沈思源赶紧提起八角桌上白瓷描青的水壶灭火。
沈思怡抄起扫把招呼我:“你还敢来!你还敢来!”
“沈驼背,快来拦下你妹妹!她疯了!”
这对兄妹是天煞门灭门后,沈天军留下的一对兄妹。妹妹烧坏了半张容颜,哥哥是个天生的驼背,一个不好嫁,一个不好娶。
“哎呦,我这个媒人红包还没拿到手……”
沈思源这般涵养好的人,对我都有些愤怒:“叫你嘴贱,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
“若不是我,你们二人能在此隐居吗?正派也容不下你们,魔教更是到处追杀,想你们过上这般安生的日子,不是都靠媒人我吗?”
兄妹两个听我这样说,招式更整齐,我以一对二。
楼上一蹦一跳,两个小豆丁站在一起,一模一样。
“爹爹,你们在干什么?”
“虽说咱们没啥客人,但是爹娘也不能整天整宿地这样闹腾啊。”
“呤呤,领着妹妹回屋去!”沈思源朝楼梯口吼了一声。
“整天整宿?”我哗地笑出来,躲过二人更凌厉的攻击,翻身一挑,盘坐在桌子上。
“我可不是找你们夫妻打架的。”
呤呤没听她爹爹的话,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妹妹,这个女人好厉害。”
另一个女孩儿表情显得兴致缺缺:“打坏了不少东西,得赔钱。”
“呤呤,吟吟,回屋去!”沈思怡气急败坏得叫道。
两个小女孩牵着手,其中一个一步三回头,另一个步履平和。
等小姑娘们回了屋,沈思源已经足以平静,他仍是有些戒备的站着。沈思怡握着扫把,站姿也是随起锋芒的架势。二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知道你们夫妻都是好人才来投宿的。”
沈思怡:“就是因为别人是好人,你就能三番两次陷害吗?”
“思源……”
沈思源一副吃了屎的样子,脸色变得铁青铁青:“少用这种语气恶心我。”
“你还真是不顾念一点旧情呢,人家蒋依依这么一叫,你腿受了重伤还背了她一路。轮到我,你反手给我一巴掌。”
沈思怡放下扫把,叉着腰含恨瞪我:“蒋依依装柔弱,固然可恶;当时若没有你躲在暗处落井下石,我哥哥何至于一瘸一拐?”
沈思源拉过沈思怡在后:“过去的事,我不想理,请你不要打扰我们的平静。”
我盘着腿,单手托着腮,单手扇着团扇:“我打伤他的腿,只是想蒋依依能珍惜他。”
沈思怡怒道:“你眼界高,看不上我哥哥,那蒋依依就看得上了?你这样,害了我哥哥多少次?你可知道他的心里多难过?”
我捏紧扇柄,忍了忍,禁不住翻了个白眼:“我给他制造了多少机会,谁知他一个如花美眷都留不住,否则我能眼睁睁地选上你吗?”
沈思怡挽上双袖:“你还有理了!”
我:“泼妇。”
沈思怡:“混蛋!”
沈思源一脸疲惫地神色:“思怡,别跟她说,她没有是非观念。”
沈思源向我下逐客令:“苍流,这里不欢迎你。”
我坐在桌子上呋呋运气:“沈思源,我又不是不给你钱,大半夜的,你干嘛非得赶我走?”
十两银子拍进桌里:“我要一间上房!”
沈思怡:“你以为有钱了不起啊?我们不稀罕你的臭钱!给我滚!”
沈思源:“苍流你走吧,咱们好聚好散。”
若我还有一丝脸面,应立即提起脚步,我很卑劣,我没有。
“我就只有住一宿,不是借宿一宿也不行吧?”我嬉皮笑脸,学足了戚芙蓉七成。
沈思源沉默,沈思怡敞开大门:“哥哥,不是她走,就是我走。”
显然,沈思源不可能舍弃沈思源,而留下我。
沈思源:“苍流,我不能没有思怡……”
我读出了他的……‘所以,请你走吧。’应该是这句吧?
“我忽然很欣慰,思源,那个被我一碗云吞就感动到昏天黑地的驼背少年成长了。他开始一点点脱离我的掌控,思源看似温厚,实则倔强,他认清我的嘴脸,找到真正能令他幸福一辈子的人。”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我擦了擦无济于事。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沈思怡,你这个丑女,比我幸运。”
我背着包袱慷慨赴义般走出去……
沈思怡不知所措了会儿,看了一眼沈思源:“八成又在抽什么风……”
沈思源合上门:“算了,上楼看看孩子们吧。”
当晚,我当然没有卧榻饮水客栈,而是又走了三里路,住进了‘仙客来’。
仙客来要比饮水客栈装潢得富丽堂皇,价钱自然翻上去。
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色老头,毒辣地视线不禁往我身上扫描,我这一身价值不菲,没两把刷子捣饰那么招摇干嘛?
一间中等房,这是淡季,以这种荒村野镇就算客流量还可以。
到底是出门在外,不谨慎是不行的,因此我只是合衣浅眠。
我等了一晚上也没有迷烟这种东西出现,第二天早上我的眼圈青了,只得多上些脂粉。像我这把年纪,不能再如此熬夜,一熬就得铺上厚厚的一层,觉得毛孔都不能呼吸了。
“房钱在这里,另外我要一匹马。”
小二大概十三四岁,麻子脸,黑瘦黑瘦,偷偷摸摸告诉我:“姑娘,仙客来的马儿脚程不快,你
不如……”
老板站在我身后。
“虫儿,还不快给姑娘备马?”老板眸子阴沉笑道。
我们来到草垛选马,虫儿牵起一匹马,马虽然老,但精神奕奕:“虫儿是吗,你那老板可不是好相与的人。”
虫儿递给我缰绳:“姑娘,我也没用办法。”
我摸摸他的头:“好人是该跟好人在一块的,你说是吧?”
虫儿有些脸红:“姑娘一定是个好人。”
“饮水客栈的老板是个好人。”
虫儿感叹道:“我去过,他们不请人。”
“虫儿,你很会相马?”
虫儿不好意思道:“我爹爹是个小兵,以前司职马场,后来……”
说着说着,便不再……恐怕有些难言之隐。
“你爹爹妈妈可还好吗?”
虫儿摇摇头:“我娘还好,平素做些织补活计,我爹不在了。”
这孩子勾起我的恻隐之心,我摸出半两碎银子给他:“……不知怎么帮你。”
虫儿:“萍水相逢的,这……姑娘……不必了。”
“我既然是个好人,难道不能帮个好人?”我逗笑虫儿。
虫儿:“我爹爹说,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馈赠。”
“你爹爹没说‘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吧,你以后记得还我就是了。”
虫儿:“姑娘,这钱虫儿是万万不能要的,虫儿跟你说那么多也不是图你的钱。”
“不是图我的钱,还是图我的人了?”
虫儿一张脸完全烧透了:“姑娘,这话可没边儿了。”
有点后悔,看来不是什么都打趣得的。我向虫儿一揖:“对不住,对不住……”
虫儿不停得还礼:“快别,快别,姑娘折煞我了。”
老板站在草堆旁,黑着脸:“虫儿,干活这般不利索,是不是想辞工?”
虫儿一下变得脸色煞白:“老、老板……”
“虫儿,还留恋个甚么意思,手脚若是勤快,哪里的饭吃不得?”
虫儿跪下来求那胖子:“老板,虫儿不能没有这份工……”
“起来,你爹没教你‘男儿膝下有黄金’?”
老板:“男儿膝下有黄金?他眼下就要吃饭,那徐娘半老的娘蝉联病榻,再养个瞎眼的弟弟,还顾得膝下黄金?”
虫儿闻言一震,不可思议地回头望我:“姑娘,你害了我呀……”
我抖着手,指着他:“你怎么不实说,你娘……针补活计?在病榻上做吗?”
老板凉薄地扣扣指甲:“他娘如今可做不了针线活,都是那瞎眼的小子在做。”
“虫儿,”我又从袖子里拿出十两银子:“我很喜欢牡丹花样儿,你能不能教你弟弟绣给我?”
老板愣住了,下巴的肉直颤:“你好……你好样的,不沾亲不带故,这银子给的蹊跷,恐怕是别有居心!”
“虫儿,你信不信我别有居心?”
虫儿跪在地上,流下两道清涕:“虫儿不信,可是姑娘虫儿不能收,一旦开了这个先例,虫儿就得一辈子这样吃人下去,虫儿想凡事靠自己。”
“这钱不是白给,我喜欢漂亮的花样儿,你弟弟若绣得好,你这钱受之无愧,若技艺差强人意,
这钱我早晚都会收回来。”
老板得意一笑:“没用的,这小子空读过两年书,脑子迂腐透了,当然看出你是故意给他台阶下,还能平白无故受你的恩?”
我收回银子:“老小子,你这脑筋转的太快,我走了还会回来,若你不善待虫儿的家人,当有如此叉……”
铁叉在我手中应声而断。
我策马而去,没看他们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