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赋》倾天

1、第 1 章

　　自从紫萱走后，徐长卿只做同一个梦。
　　这个梦，一做就做了十八年。
　　梦里的一切，徐长卿都已经熟悉得像是自己身体或灵魂的一部分。
　　伸出手去，还未及触到紫色衣角，窈窕的身影就消散在虚空中。徐长卿甚至在梦里也能感觉到那样锥心的痛楚。每到这一刻，他都下定决心，下一次要早早伸手挽留，也许就不会再发生以后的一切。然而下一次伸出的手，仍是晚了一刻。
　　他回过身，总会看见重楼那双愤怒燃烧着的眼睛瞪着他。那双艳红的瞳仁里，充满了伤心、失望、恨意，徐长卿甚至有过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泪光的错觉。
　　当他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被这愤怒的魔尊撕成碎片时，景天总会扑到他身前阻拦。徐长卿无数次地希望景天不要出现，就让自己结束在这里，结束在这个人的手里，也就不会再有日夜烧灼的痛苦，可在下一次景天还会适时的出现，打破他这一梦的痴心妄想。
　　然后徐长卿就会自梦中醒来，心口的悸痛仍未散去，连带引起身体的不适。此刻天色仍早，天际的启明星还未升起。他只好悄悄起身，信步出门走走，而双脚仿佛有自己的意志，总是不知不觉地朝锁妖塔的方向而去。
　　锁妖塔顶的五灵封印隐隐光华流转，巍巍塔身如天地神魔般无情睥睨世间。徐长卿立于醮台之上仰望锁妖塔，便时时觉得这锁妖塔仿如审判一般的俯视着他，令他背上有如负着千斤重担，几乎将脊梁都要压断。徐长卿偶尔也会想到，若他还有身死魂离的一天，冥府十殿阎罗是否也会用这般冰冷无情的目光打量他呢？

　　后来，徐长卿就睡得越来越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刻，蜀山掌门的房中常常透出凄凄暗暗的微光。时而，徐长卿也会手里执着一盏孤灯，徜徉在蜀山经库里，消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漫漫长夜。

　　再后来，几乎到了能把经库背诵下来的地步，徐长卿开始弹琴。
　　蜀山修行中并没有琴艺这一项。然而徐长卿幼时偶然翻阅琴谱，觉得十分新奇，自行钻研，渐渐竟悟出了许多门道。后来，师父清微见他在音律一道上颇有天分，而习琴也可以修身养性，便加以鼓励，还赠予他一张琴。这张琴，置于徐长卿房中已经二十来年，而徐长卿也有许久未曾触过琴弦了。
　　白日里，徐长卿打理蜀山事务；到了夜里，他就会抱着琴盘坐在锁妖塔下，奏上一曲。日间难以看清，但夜里锁妖塔的塔身时而也会泛起幽幽紫光，尤其是在徐长卿弹琴的时候。徐长卿觉得，这光芒便是紫萱听到了琴声而给他的回应罢。
　　其实，他从未给紫萱弹过琴。
　　一生匆匆相聚时光不过短短一载。紫萱大约根本不知道他会弹琴罢，徐长卿经常会自嘲一般的想到这一点。然而除了弹琴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七星剑已挂在墙上成了装饰，封魔枪也在书架边积起了尘土。有刚入门的年轻弟子得知掌门已是仙身，一脸神往地赞叹，希望能一睹掌门道法神通，却一直难以如愿。是了，大概已经十几年未曾大动干戈，一来蜀山已多年不曾有过动荡，无需掌门亲自出手；二来……徐长卿禁不住苦笑，蜀山上下都知掌门已成仙，却不知这仙身并非他修得，更非他所愿……
　　罢了，一切皆有缘法。徐长卿渐渐学会认命。他时常觉得，他遇上紫萱，是缘法；与紫萱永别，也是缘法；而日日夜夜永远不会消退的折磨，亦是他命里该得的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