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孽成魔》晓风默

1、痴缠

　　心口前一寸处，停着森寒的剑尖，分毫未伤，那穿心之痛却早已浸透我的四肢百骸。
　　“斩除孽缘心魔？”我忽然放声大笑，“他的孽缘和心魔，是绯衣，还是我？”
　　一缕冷冷的夜风拂过颊面，仿佛又将我带回数百年前的西玄山，那里有两个小少年，常被一起罚跪在封剑台前……
　　“其实，这次犯错的明明是我，你身上还有伤，又何必非要陪我受罚不可？”
　　“师父说了，你此次犯错因我而起；况且，作为师兄，你犯错，是我未能做好榜样，理当同罪。”
　　“哼，你年纪明明比我小，我才是师兄！”
　　“我入门比你早。”
　　“不就是早了三天而已。”
　　“只早三天也是早。无缺，你这次对徐景卿下手太重了。其实那人不过是有些好胜而已，品性并不坏。”
　　“他差点一剑取了你的性命，你反倒还替他说话？哼！紫蔺，伤在你身上，替你报仇的却是我，你还敢有不满？”
　　几百年的时光，在那西玄山的和风细雨中，犹如白驹过隙。我曾以为能永远如此，到地老天荒。直至泅龙洞里，附着上古魔神的戾剑出世。
　　当黑火吞噬一切之时，我只知道，就算去了这条命，我也要你活着！
　　拼出最后一丝灵力，我勉强撑起结界，咬着牙以师父的性命相逼，只为了能让你逃出生天。
　　终于，你带着昏迷的师父走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能看到你能活下去，就很好，很好了……
　　灵力一怠，缚着魔剑的锁链登时尽断。
　　“布阵，封闭泅龙洞！”掌门下令。
　　“不行！我师弟还在里面！！让我一人进去总该可以罢！”
　　不要来！我在洞中狂吼，声音却传不去你耳里。紫蔺你这个傻子，那洞里遍布的，可是能将一切化为虚无的黑火啊！
　　可是当看到你再次不顾一切地闯进来，连身上的护体清光都被烧尽，我胸中激荡，灵力顿时暴涨，千言万语说不出，最后只能化作那句骂：“笨蛋！谁让你回来的！”
　　“你在里面……我怎能不来……”
　　为这一句，我宁无缺自此立誓，今生定要护你周全。
　　终于，奇迹般地抗过了那把灭世之剑。洞中凶险过后，你的眼光却落在了绯衣——那被我从魔剑中放出的剑灵身上。
　　望月礁上，月华似银的如梦如幻中，我看到绯衣借用了鲛人的身体为你曼曼而舞，我看到她贴近你抱住你的腰，坦白说喜欢你……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渴望百年而避忌的亲昵。海岩后，我的手掌攥出了血，滴进深褐泥沙里，谁也看不到。
　　她羞怯地垂下头，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一瞬间，我胸腔里翻滚着钝痛，害怕着那答案，连呼吸都滞住了……
　　直到，你眸色冰清地回答：“我飞升成仙之前，不会妄破道心。”
　　你可知道，听到这一句，我的心跳剧烈起来，整个世界都绽出了光明。因为，我可以欺骗自己，你这不道破的真实，是为了我。
　　那晚的碧洗夜空下，仿佛有烟花绚烂，我只觉得“飞升成仙”是这世间上最美妙的字眼。后来，却更真实地知道，它是一个没有多少人能受得过的劫。
　　光阴荏苒，你终于被推到了这个槛上。成仙极难，倘若受不住那百万天雷，你将会灰飞烟灭，消失于这世间，叫我再也触碰不到！
　　无边的慌乱将我吞噬，我研遍古籍访遍天下，只为求一个护你之法。最后，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那剑灵绯衣，便是被封印的上古魔神——黑火腾蛇的神识。只要有了她，就可以复活那毁天灭地暴戾凶神，为你挡灾。
　　紫蔺，只要你能安好，便是要我造下这滔天罪孽，又何妨？

　　不想，我一时失手，导致绯衣的魔气外泄，被掌门发现，立时便要将她封于诛魔阵中。
　　不可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唯一的生路被斩断！
　　心在挣扎中滴血，身为藏剑长老的我，终于冲进诛魔阵中，举起长剑向掌门刺去。
　　最后的一刹那，我的剑势还是为“背叛”这个沉重的字眼所阻，再也挥不下去。而掌门斩来的剑，夹着万钧之力，丝毫没有迟疑。
　　我闭上眼。锐器入肉的闷响刺耳，热烫的液体溅透了我整个前襟，预期中的穿心碎骨之痛，却并未传来。
　　“我师弟所犯过错，我当同罪。”
　　我睁开眼，看到身前却是穿透你背后的一点剑芒，心神俱颤，瞬间被抽空了躯壳。
　　“到这一刻，我才参悟。尘世之间诸多牵挂，我心愿未了，道心终是不稳，又怎能飞升成仙。”你闭起深灰的眸子，如是说。
　　看着你脸上置生死于度外的淡然，我猛然意识到：你如今被掌门重创，天劫却依旧避无可避，倘若我不炼出魔神，你定会粉身碎骨！
　　顿时，我胸中的那一点光芒重新升腾起来，照破了迷茫和挣扎的痛苦，让我的决定坚如磐石。
　　“这西玄山，我是呆腻了。总之我是不可能得道成仙，不如放归四海，自寻逍遥！”我故意冷哼，装作毫不在意地一心求去。
　　僵持中，你终于挥出凌厉剑气，为我打开生路。
　　我抓起剑灵逃出，身后远远传来你断然的话音：“既是如此，便请掌门也将我逐出师门吧。”
　　我一顿，心内不由得生出几许不该的雀跃。停住座下的青鸾，在云霄间等了又等，看着日头从碧空当中，渐渐西沉入黑海，你却依旧没有来，才惶惶然断了那念想，逃往南疆巫蛊之险地，找寻唤醒魔神的方法。
　　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我试了千万人的生魂，聚了淹没江海的血腥，穿着黑色法袍坐在万骨之上，终于完成了能令天地色变的缚魂之阵。
　　我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谁伴过我，只记得，不惜一切代价，我都要魔神复活！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我已是魔。
　　到了最后关头，正道剑仙们终于赶来这里，开始对我叫嚣着要清理门户，我才恍然忆起了有着冷冷晚风的西玄山，忆起了，我的紫蔺。
　　“是紫蔺要你们来杀我？”我闷声问道，心里却慌慌地叫着不会。
　　“掌门即将飞升成仙……斩除孽缘心魔，方能灵台如镜，万象空明。”
　　掌门……是谁？
　　呵，紫蔺，不会是你！我离开西玄山那日，最后回望，看到老掌门托着信物跪求你接位，你却断然要求离开师门……不是吗？
　　那日，我等到日落月升，还是没能等到你……
　　原来……
　　我早已冰冷坏死的胸腔里，逐渐生起一丝疼，越来越剧，越来越痛，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一刀刀地撕裂着身体。
　　突然想起临别时我说过，“待我完成心愿，便提一壶酒回西玄山，找你喝个百日醉。”到头来，终只是个遥远到绝望地约定。因为在相识的千年里，我早已在你银灰的眸子里，迷醉得不能醒。却没料到，醉梦到这最后，我是被痛醒过来。
　　紫蔺，我高兴。你依旧无暇，统领正道，今日便是飞升之日，此后便是万人景仰的西玄仙尊。而我……无悔，只是有些难过。我已在这百年里造了滔天罪孽，世人再难容……让你，也难容。
　　可是，我真的，真的好想再见你最后一面，来为我埋藏了千年的问题讨一个答案。
　　紫蔺，你可曾爱过我？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便足够。

　　心上有一个缺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黑洞般地叫嚣着要将我活活吞噬。我仰望苍穹，目所及处，只能看到一片血红。
　　难道这便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吗？爱过了千年，爱，说不出。思念了百年，思，至死不得见。要换得你活，我就必须堕落成魔，染上满身污秽，直到，为至爱所唾弃，连死在你面前，都没有资格……
　　我已经肮脏发臭，不能污了你的仙身洁眸。
　　低下头，我偷偷藏起一滴泪。真好笑，这副身体早已干枯，怎么还会流得出眼泪……是哪里下雨了吧。
　　我勾起嘴角，却笑不出想要的洒脱，因为我的身体已被苦涩浸透。我弯起眼眸，却笑不出想要的满足，因为我的世界已全部荒芜。
　　假若现在，死亡便是你对我最后的期望，那就由我的血，来唤醒这能助你渡劫的魔神吧。
　　猛然向前狠狠撞上那剑尖，我感受着皮肉被穿透，心脏被撕裂，却麻木到没有一丝痛觉。
　　胸口的鲜血喷洒上刻印，我耗了百年心力的万人魂阵终于被点燃。看到巨妖浑身燃烧着黑色火焰从阵中挣脱出来，向着刚闪起你天劫万雷的西玄山顶翻腾而去时，我满足地笑了。
　　紫蔺，只要你能活着，就算我从此成为荒魂，再也入不了轮回，也值得了……我只是，有一点点的难过，一点点的疼痛……而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