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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八十六章 空悲清夜徂 ...

  •   春时分乍暖还寒,潇潇暮雨洗太清,又是晚来风急,东风临夜冷于秋。寒夜深沉,星幕垂罗帏,倦鸟归山,愁客醉卧,四天横断寂无人,惟有中天凉月白。

      晦风寒涩,沉霖下意识紧了紧被角,却只是如此一牵,便醒来了。初开眼时,惟有昏暗一片,几点红烛泪,四下无人。一阵混沌乍裂,头疼如宿醉,她斜欹竹簟,轻点太阳穴,勉力忆起为何甚于此处,而此前何如。

      正思忆之际,忽闻一段霜竹飘渺,如临高楼揽仙音。曲折而盘,亦高亦低,哀声上下似跳丸。初闻时如古井之水波澜不惊,只缓缓起一圈清漪荡漾开去,又收敛如初。忽而曲声高跃,银瓶乍泄流光寒,水涵幽月,半声乌蓬半声鹃。转而低诉,鹈鴂啼血,蝴蝶绕阶,三更时候更漏箭,点滴到天明。笛声渐悄人渐默,裂竹一声愁绝。

      她低叹一声,又是那支《莫连落》,只是情更怨,意更浓耳。她还是维持着原来姿势,只是蜷起了腿,身上的衣衫是干的,却还是原来那件。想必林宸封已用些乱七八糟的方法烘干,反正以前甘兰也做过如斯之事。

      略感舒适后,她褪下暖衾起身,轻束纱橱绾罗帏,惊觉这一昏已是半日。如今夜半沉,月上帘钩,人在望远楼。枕边还放着那柄短剑,只是薄荷香分明淡了许多,或为骤雨冲去。她暗自嘲笑,即便是仗着剑上沉香步雨,不觉眼痛,这身子骨也抵不过春寒侵透,竟昏倒雨中。看来皇室血脉本娇贵,即便生于郊野,也难逃弱骨命。

      她将短剑取回,收入怀中,却又摸得剑下还有一物,锦织绸解,银线暗缝夜明辉,似是一件衣裳。她一晃神,仿佛又回到了沐雨城城郊那段时日,这等细心事也惟有渊能想到罢,如今却是林宸封为她准备的。

      有感暗中不便,她摸索着向桌边去,几点残红犹有余温,擦起火燧石,又燃了一支绛蜡,斜插于台中。烛火幽咽,恰似今宵夜色。

      转绮户,竹居外那株木棉已褪尽花红,只余枯骨兀立,抱影独眠。她举烛停窗,矫首望那木棉,方惊觉,犹有一朵香艳,经风傲立枝头。如此孤伶,竟也于今夜悄然褪去,落花三四瓣,飘至窗棂前。她执起相看,红粉如桃,笑靥双生。当年桃花已成灰,如今人面更非。怨能怨何人,叹亦无可叹,惟寒夜倚窗抱浓愁。

      窗边风力偏紧,她又合上了窗回到床边,那件衣裳上的银线熠熠,照映烛火。她放下手中烛台,执起那衣裳一看,不禁心头一震,竟是当日她与渊游觅云暮城时拿起又放下的那件。

      怎会这样?她心中又惊又疑,更是几分惧意,自己的行踪岂不是全于他人掌握之中了?教主有之不奇,武帝有之不奇,却偏偏是林宸封有之。他到底当时人在何处,或曰他派遣的人在何处?竟连渊的耳目已能掩过,恐怕也是他亲自出手罢。

      衣上绛桃依旧红,翠叶还连天。又是梅子青时节,窗外潇潇雨已歇,心中萧瑟犹未止。她比衣身前,对林宸封可谓是又爱又怕,他究竟还有多少事瞒自己?一向自恃知他甚深,此刻她却是慌了神。他将这件衣裳放这,可是想提醒她什么?

      台上烛火蓦然一爆,只听得劈啪作响,接连还有一声吱呀,门开了。她一惊,手中衣自指尖滑落,落地无声。

      门外月色清朗,照影戚戚,林宸封正立门旁,见她人于烛火阑珊处,只是微微笑言:“你醒了。”平淡如初,浅笑如月,只朱颜生倦耳。

      她怔怔抬眼看他,清夜吊月,纤钩轻巧,飞镜分辉中庭草,熠熠发上冠。他兀自入了屋,低身拾起落地衣,掸掸纤尘道:“当日途经云暮城,恰巧见着你在衣店里,怕与他人多生事端,便藏身未出。待人去后,我便买下了这衣裳,不知你如今还喜欢否。”

      天下岂有这等巧事,她自是不信,却也不重提,问又如何?他亦不会答来,又何必徒添苦恼。若得哪日他愿说了,再等他说罢,只是不知那时她还有心思听否。

      她接过他手中衣,两人俱是心照不宣,不再提晌午之事。其实提亦无可提,难道让她质问,为何他的名讳会出现于皇室谱牒中?他尚不知自己并非夏武帝之子一事,或言他尚未表露自己已知此事,与他争辩不过徒费口舌,惹得两人俱是不快。

      他蓦然将手按上她的腕,把听脉象,她木然不动,任那股暖意游走全身。放下手,他又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你看这下倒好了,沾染了风寒,可是没个几日不能好了。”话中责怪之意,颇似渊。

      她不语,任他唠唠叨叨说着类似不能食寒凉之物,不能倚晚风之窗的话,蓦然道:“就是我娘亦不及你半分罗嗦。”

      他一怔,不知她是烧糊涂了还是未睡醒,非但不将他冷嘲热讽一番逐出居室,反而说些玩笑话,稀松平常似旧时。他连忙抚上她的额,她神色不耐,偏手拍掉他置于额上的掌,说道:“我没烧糊涂。”既非冷漠,也非殷勤,轻若流水,淡若浮云。

      听出她语中无奈,他便正色道:“霖儿,我给你说个故事罢。”

      她眉一蹙,略有不悦,心想着,但凡一个男人要对一个女人说个故事,那定是这个男人前半生的坎坷,抑或幼时不幸。他林宸封那点旧事她哪样不知?自己已是百般无奈,何须听他诉苦水?便道:“不必了,这故事我定然听过。”

      他眼一瞪,有些不可置信道:“我尚未说呢,你怎知必是听过?”

      她摇头坐于床边道:“那你便且说说罢,我就当重听一回。”

      他却是先从怀中取出一折扇,速速展开,摇扇曼声道:“有三老儿卖老,吹嘘自个儿的年纪。其一道是年事已高,记不清了,惟记少年时与盘古曾有旧交。另一则道是每每沧海化桑田时,他便记下一权,如今记下之权已累满十间屋舍了。最后一老儿捻须道是他每年食一仙桃,将桃核置于昆仑山下,如今这桃核已有昆仑山高了。”

      言罢,他见她面色依旧,失望道:“怎么?这故事不好笑吗?当初娘讲与我听时,我可是笑了一夜了。果真是听过了吗?”末了,又搔搔头以示失落。

      她斜了脑袋,瞪着眼道:“你要讲的便是这个故事?”心中颇有料空之不悦。

      他疑惑道:“那你以为是甚?”

      “我还以为是……算了,不说罢。”她抢白一截,又蓦然收了声。

      他不知她欲言何,只是摇头道:“既然你觉得不好笑,那我便再说一个罢。一人极好风水,大小事宜皆请教于风水先生,预卜凶吉祸福。一日,他坐于一墙之下,墙忽倾,压之于地下。其大呼救命,家仆闻风而至,曰,老爷且先忍耐,待奴才问得风水先生今日宜动土否,再来做打算。”

      听罢,她噗哧一声笑了,笑声脆如铃,于此静夜里甚是清明。

      见她笑了,他也极是得意,喜上眉梢,扑腾着扇子,那模样依稀旧时少年郎。她连摆手道:“本是夜寒于秋,你还直摇扇子,这不是存心让我风寒不愈吗?”

      他堪堪收起折扇,面上疑有绯色,令她一阵诧异。以她多年来观察,此人面比墙厚,岂会羞赧如是?

      一阵凉风顿起,篆香乍断。他俯身添香,轻烟幽咽,他的轮廓亦共此明灭。她一时看得有些不真切了,只低声问道:“你不怕夏武帝发现你常来我这儿吗?”

      他朗声笑道:“若非有溟墨疏通,我怎敢三日两头往这边跑?你且安心,我自有分寸。”言罢,香成烟就,他起身抚袖掸余灰,说道:“霖儿,你可曾记得两年前的那场桃花?”

      她略一沉吟,低声道:“记得。”

      他便长舒一口气道:“转眼又是两年了,记得那时的桃花清臞,却也别有风致,你还以那落花自比呢。”

      她也随之忆起当时情景,接着道:“你笑我自诩人比桃花美,然后我道是命途多舛,未发先逝。”

      望着窗外竹叶飒飒,他轻叹道:“是啊,命途多舛,诸事蹉跎。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她顺着他的瞳往里看,瀚海汤汤,比起当年,更令她看不透了。她便道:“说这些又有何用?自作之孽,不可活也。”

      他但一笑,也知她在暗责自己,并不计较,又言道:“那你可还记得那片世外桃花源?”

      她颔首,说道:“怎会不记得?那般美景,平生罕见。”

      他便笑了,似是自嘲,说道:“你知道吗?我其实从未去过那里,未看过那一字木棉,未尝过一掬清碧。只是凭着记忆中母妃的记叙,与你初次造访那里罢了。想想看,父皇怎么可能与我同去过,还骂我没出息?我只是听了母妃的叙说,知道那里的鱼确很好看,想捉一回罢了。”言罢,他以手覆眼睫,似是很疲倦了。

      她默然看着他,心内似也漫开了一片凄凉。

      他神伤片刻,垂首向灯花,不语。其后,他蓦然启声道:“霖儿,我说如果,如果……”欲说还休模样。

      “如果什么……?”她悬心问道。

      风过无痕,但起古井波。夜愈深,金虬咽,瑞脑消,人声悄。但无言,半晌,他方摇摇头说道:“没什么,你早些休息罢,我也该走了。”言罢,兀自吹熄灯火,不待她多言语,便逃也似的离去了。

      独留她一人空坐暗中,适才她听得叮咚一声,疑是他落下何物。俯身摸索,果真有一物于地,细抚去,方觉竟是那支竹笛。空自一声叹,这笛子倒与她有缘,三番两次往她这儿跑。拾了竹笛,她便呆坐床边,不知何如。

      他欲言何?他又逃何?她不知,只得怅嘘一声,如他所愿,好生将息去。适才与他交谈时未觉不妥,如今闲下后方觉不适,毕竟感染风寒,头痛又犯,加之他留下的无尽谜题,她更是心烦意乱,索性一头蒙上青绸被,倒头便睡。

      她不知何故,只是一阵莫名,摇摇头,端坐如初。适才她听得叮咚一声,疑是他落下何物。俯身摸索,果真有一物于地,细抚去,方觉竟是那支竹笛。空自一声叹,这笛子倒与她有缘,三番两次往她这儿跑。拾了竹笛,她便呆坐床边,不知何如。

      无何,似是闲来无事,她又执起那件绛桃翠叶衣裳。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她竟挑灯把它换上了。借着熹微烛火,她照影菱花中,惟见一愁肠百结,形容消瘦女子,着一件出尘青衣。早知如是,还不如不看,她掷下铜镜,不知是该感动他买下这件她曾看中的衣裳,还是该猜疑他为何跟踪自己。

      想起方才,他欲言何?他又逃何?她不知,只得怅嘘一声,如他所愿,好生将息去。适才与他交谈时未觉不妥,如今闲下后方感不适,毕竟展染风寒,头痛又犯,加之他留下的无尽谜题,她更是心烦意乱,索性一头蒙上青绸被,倒头便睡。

      说来也奇,分明是心烦意乱,却入睡极快且沉,她连衣裳亦顾不得换,灯也未熄,便匆匆入梦了。篆香缭绕,且梦且深沉。她似是一株枯水雏莲,贪恋地于梦中吸收水分,不知身处何处,亦不知何事将要发生。

      不知何时,他自小雨中来了,并不向床畔去,而是独倚竹居窗前,看窗外又起纷扬,一如今夜思绪,剪不断,理还乱。转身凝眸于睡梦中的她,他略带愧色,俯身低视,为她掖了掖被角,而后吻上她的眉心,沉声说:“对不住……我只是想……只是为你好而已,但愿你不会怪我……”最后,竟有些凝噎。

      这次,无论他说什么,她也不会听见了。或许她猜疑他数度,却是从未想到,他当真会狠下心来对自己下手。雨雾侵竹檐,满室水云香,依稀飘起一股异样沉香,自那顶他添过香的金倪里传来。雨夜寂寂,他爱怜地抚过她瘦削的脸颊,如果说当初隐村时诓骗她属无意,那么这次便是罪责难逃了。

      他极是不舍地为她梳整略微散乱的青丝,一指一划,皆是情意。半晌后,他没了动作,怔怔看着她,不言语,蓦然闭上眼,或有无数回忆于此刻闪现,只是他怕是再也捉不住她的笑靥,向雨幕里冲去,似是决心不再看她一眼。

      她无辜地躺于床上,睡得如夜深沉。宫墙里更漏声重,却是惊不醒她分毫。

      数枝幽艳湿啼红,冰池新绿照还空,花腥沉重,叶膻香浓,雨冷丝丝入梦,清夜何凉徂何往,枉自空悲。

      霎时数重黑影自竹居瓦上而来,潜入房中,而她尚未觉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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