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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奕雯出走再从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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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雯的第二次出走,不啻于在她父母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头再撒了一把盐。可事已至此,除却用心寻找,再无第二条路可走。开始怕惊动乾隆,只是自己私下里寻找,后来发现这样大海捞针的寻法,几乎没有可能找到。无奈之下,全家商议良久,决定让奕霄把情况私下上报给乾隆,请求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一起协助。
可心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跪了一个下午,直到打了头更还是不肯起身。冰儿无奈去拉她:“可心,这不全怪你,雯儿狡猾,她爹爹算是个精明人,都是被她从小儿哄得团团转的;你心眼实在,犯了糊涂也是难免。起来吧。别再让我们为你多操一分心了。”
可心哭着说:“师母!雯儿她太苦了!我实在舍不得她!”
冰儿无声流泪道:“她是苦,我是她亲娘,我看着她也苦。可是,人吃了苦,要懂得变通,要能够懂事,而不是像她一样以为逃之夭夭就可以不必面对一切。而且,她只知道自己的苦处,又何尝明白我们做父母的苦?”奕雯多像年轻时的自己呵!自以为是、散漫不驯、叛逆任性,也敢爱敢恨。可是不同的是,自己无论本领还是经历都远胜于奕雯,身后毕竟又有当皇帝的父亲作为凭恃,否则,死一千回都不够吧?
可心不敢让英祥冰儿为自己多操心,乖乖爬起来。到房间跟英祥道歉,却见他据案饮酒。可心明白,自从云翘的事情之后,英祥一不肯接触其他女子,二也不太喝酒了。今日的这番烦闷忧思,让他不得不借酒浇愁。可心越发愧疚,上前拿过英祥手边的酒壶:“先生,是我不好!你胃不大好,不能这么喝酒!你要生气,你就打我一顿出出气吧!”说着,目光四下里巡睃,把插在花瓶里的鸡毛掸子拔了出来递过去。
英祥在忧愁中被这小孩子似的举动逗笑了,夺过鸡毛掸子丢在一边,看看自己确实也喝了五六个爨筒的酒了,停了杯子道:“你别自责了。眼下怪谁都没有用,何况雯儿一直以来是我宠得太多。我现在也想透了,她长大了,翅膀硬了想飞,是关也关不住的。生死有命,找到了最好,找不到,就让她自己去闯荡天下吧。”
情况上报,寻找尚无结果,不过萨楚日勒郡王倒是回京了!
萨楚日勒行囊还没有收拾,先亲身来到了英祥的住处,当门上传来名帖,英祥几乎是飞奔着出门迎候。面前是一乘四人呢轿,随从的人打扮也很简朴,轿子前立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又瘦又干,背还有些佝偻,英祥许久才认出这就是自己十几年未见的父亲!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一般扑上去,跪在萨楚日勒的脚前,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阿玛!”
萨楚日勒的眼睛也许不大好了,眯缝着看了半天,突然抱着儿子的头痛哭起来:“哥儿!你回来了!”
英祥在父亲怀里尽情地嚎啕,他不比冰儿,他几乎从小就没有离开过父母的身边,又受尽宠爱,与他们感情极深,十几年没有见面,既是不能,又是不敢,这里的煎心痛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哭了好一会儿,英祥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起身抹了抹眼泪,笑道:“阿玛回来,这是喜事,我怎么这么不懂事呢!阿玛快请里头坐!”
萨楚日勒从昏黄的眼睛边擦掉了几滴老泪,点了点头,倩儿子小心扶持着,进了里面。
奕霄赁的房子只是一套小小的四合院儿,萨楚日勒皱着眉说:“怎么住这个地方呢?太寒碜!住回府里去!”
英祥笑道:“够好了!何况现在我名不正言不顺,住回去空惹物议,没必要了。家里人口不多,其实绰绰有余呢!”
萨楚日勒摇头叹息一声道:“你和你额娘一样,总是想得细!其实隔壁的公主府也一直空关着,内务府派了人每季打扫除尘,里头陈设一概未动,也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
英祥恰好想到了什么,问道:“额娘呢?今儿是不是太累,先回去休息了?她老人家身子骨好么?怎么今年冬天也没有回京过年呢?”
这一叠连串的问题问得萨楚日勒脸色发白,满目哀伤,半晌才答道:“忘了告诉你,你额娘她……她早就过世了。”
英祥愣在原地,摇着头不肯相信:“额娘身子骨一直很好,不可能吧?”
萨楚日勒拭了拭眼角,语气已然很平静:“自从你被皇上赐死那段时候,你额娘就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睡过一次好觉,把自己煎熬得不像!后来你被公主救走,虽然得了条命在,可是你额娘再也见不到你,心里思念成疾,很快就卧床不起,熬了一年多,最后油尽灯枯……”他哀叹着看着儿子:“谁知道呢!阴差阳错的!皇上后来发来的不是驾帖,而是赦免你的诏书。可是在当时那情形下,我和你额娘也只有看着公主把你救走,谁敢打这个赌啊?”
英祥早已泣不成声,又一次跪在父亲身边:“儿子不孝!儿子不孝!母亲弃养,我居然一毫不知,也没有给母亲戴孝!浑浑噩噩,真是该死!”他抬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萨楚日勒忙去劝阻:“哥儿!这怎么好怪你!你能好好地活着,还给我们家添了子孙,你娘在天上看着,不知道有多高兴呢!”把他拉了起来。
少顷,冰儿过来给公爹见了礼,十几年不见,心里都有些酸酸的滋味,不过久别重逢总是喜事,冰儿含笑道:“阿玛请进!奕霄——就是您孙子——现在在武英殿当差,今儿不知道他祖父要来,否则无论如何也该请个假。我这就叫人去叫他!”
萨楚日勒听到孙子,原本的悲戚一下子被一脸的喜悦取代:“不用叫,不用叫!他这么上进,多好的事!今日王府里收拾,我横竖无事,就在这里等。”
可心亦上来拜见,她一进门就听到“阿玛”“王府”之类字样,心里奇怪,也有些警惕,见了礼后,听见萨楚日勒乐呵呵道:“这就是我那孙女?”
英祥忙道:“不是,这是我们收养的女孩儿,不过也当亲生的看。您孙女——不懂事,自己跑出去了,还没找到。我们也正在犯愁呢。”老人家更重视男孙,想着奕霄,对奕雯的感觉也淡,点点头就罢了,只是不住眼地打量着儿子:“你黑了,也瘦了,这些年吃苦不少吧?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晚间,奕霄下值回来,与萨楚日勒见了礼,他对祖父一概陌生,有些不自在;祖父看他,却仿佛看到了自己儿子小时候的模样,心里一阵狂喜,拉着奕霄的手夸道:“长得英俊!看着有灵气!不错,不错!”
英祥笑道:“哪有当爷爷的这么夸自己个儿孙子的?”
萨楚日勒却道:“不是我夸自个儿孙子,我这个位置,将来不是因子及孙,就是直接传给孙子——英祥,你别多心,怕万一皇上还不肯赦你——但奕霄是我们家的骨血,又是几世单传下来,他也不好把位置给别人承袭。”
英祥瞥瞥还一脸懵懂的儿子,奕霄大概还没有弄清楚 “位置”是什么。按道理,萨楚日勒的郡王衔是外藩爵位,不用降等就能承袭,若是真如冰儿所说,乾隆有赦免他们一家的意思,将来奕霄少不得承袭这个王位——只是,他在江南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告诉他他的一生将归属于草原大漠,不知这个孩子还能否适应往后一辈子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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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雯再次出逃的情况汇报到乾隆那里,他不由也是心下焦躁。那次重惩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外孙女,除却要拷问清水教余孽的去向、以应对悠悠众口之外,也有薄施教训,让她知道痛苦,从此安分守己,不再招惹祸端的意思在。可是事与愿违,这个小丫头竟然跑了,若是又回到清水教中,自己该怎么处才好?
军机处于敏中又递牌子求见,乾隆这段日子见他有些烦,这个状元出身的军机大臣,平素倒还很会贴合自己的意思,但是若有所求,说话也很厉害,让自己无法轻易驳斥,只能和他打打太极拳。拖了一会儿,毕竟把军机大臣拦在门外跪候不大合礼仪,乾隆还是平平心思命令传进。
于敏中的礼节行得丝毫不错乱,跪在御塌前的跪垫上,伸手捧过一份密奏:“臣于敏中刚刚得到顺天府的密奏,事关清水教余孽动向,请皇上过目裁夺。”
乾隆拿过密奏,粗粗扫了一眼问:“既然有了线报,为何顺天府不直接逮问?”
于敏中盘马弯弓了好一会儿,才道:“臣也是这样叱问顺天府的。他们说京畿那套房子内里布局颇大,原是一家大户所在,据说其间还有密道,若是遣顺天府差役前往,只怕不好拦阻,所以想请调集一支禁军,或周围八旗。”
“是不是杀鸡用牛刀了?据称清水教王伦之子王硕祯,当时从兖州出逃,不过带着十几二十个人马。为十几二十个人动用禁军?”乾隆皱着眉头,手指轻轻叩击着密奏,又问,“如果查实了,堵住正门,守住边门,用火把逆党逼到中间,再一网打尽,可行不可行呢?”
“皇上圣明!”于敏中马匹一拍,旋即推翻,“不过……”他抬头故意看看乾隆神色,才道:“不过一来是现在投奔王硕祯的人早已不止十几二十人,二来——二来臣得线报,王硕祯身边,有博奕霄的妹子。”
乾隆的目光不由“霍”地一跳,手指遽然在那份密奏上一扣,半晌才道:“不是刑部拷问了,说她确不知情么?怎么会又在王硕祯身边?”
于敏中装傻道:“臣也奇怪,不是说她从刑部放出之后,一直交由她父母和哥哥严加看管,亦没有听说出逃。难道是顺天府的人弄错了?如果是弄错了,就不必投鼠忌器了。”
此刻,乾隆却有些犹豫,一把火一放,这些逆匪不是被擒,就是活活烧死,自然是快捷的好办法,但是若是奕雯在里头,也被一把火烧死,冰儿岂不是伤心欲绝?好容易她才回京,自己内心其实存有一些些的愧疚,实在不忍心看她伤心的样子。乾隆见于敏中顺眉搭眼地跪在自己面前,对他的话有些疑信参半,但又不大好驳斥,只好先缓言道:“还是让顺天府先彻查吧。虽然捉住贼人要紧,但是若是伤及无辜,也不是朕爱民的初衷。”
于敏中心道:军机大事,在乎扣准时机,若是失时,便会失机,若是失机,就很难有胜算,乾隆打了那么多仗,这个道理应该是明白得很的。不过这段日子他在养心殿的眼线,已经把一些情况片段偷偷传了出来,博奕霄身后有极大的背景,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所以,此时不论是逆批龙鳞,还是栽害博奕霄,都是不智之举。于敏中做官做得很有心得,知道此刻自己再逼迫皇帝,就是找不痛快了,于是很和顺地再次称颂圣明,跪安告退。
乾隆在万般烦恼之中,唯一高兴的事莫过于得到傅恒回京的消息了。
可惜傅恒一到京就病倒不起了,本来还上书,想撑着先来见驾,乾隆立刻批复“不准”,让傅恒回府请医调养,而自己亲自前去视疾。
皇帝给大臣视疾,虽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但也是偌大的荣光。定了日子,傅恒公府中打扫一新,静候乾隆的光临。
傅恒的富察一族,在本朝比前朝更为风光:一个姐姐当了皇后,虽然早已去世多年,但乾隆心中有永远不变的怀念,因而后家得此余荫,多年盛宠不衰。也不仅仅因为孝贤皇后,傅恒自己也很争气,做事勤敏,与人和善,除却略有奢靡外,其他方面都是让人交口称赞的。这次回朝,对他而言却不大光彩:云南边境与缅甸经常发生冲突,乾隆三次派兵征缅,却居然从未大获全胜过,云贵的总督贬的贬、杀的杀,派去讨伐的富察家的子侄明瑞也战死疆场,让自尊心极强的皇帝大为光火,在前一年便派富有经验的傅恒前去经略。傅恒一开始势如破竹,没想到缅甸境内丛林里气候恶劣,瘴气遍野,清军枵腹露宿,多半得了瘴疠之疾,死亡人数竟达到三分之二。傅恒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一身病痛不说,因为没有能够像臆想中那样飞速夺城,自己羞愧,遂一病不起。
乾隆听说情况,怕他有什么意外,同意与缅甸议和,缅方也怕长久作战,同意了十年一贡的和议,两边总算偃旗息鼓,落得皆大欢喜。只是傅恒自己心里明白,这样的和议对于乾隆而言实在是不得不为,因而自己也深深抱愧,一身疾病到了京中反而越发重了。
乾隆到了他的家中,阖家盈门接驾。乾隆一眼扫过去,最前面是傅恒次子、亦是自己女婿的福隆安,其次是傅恒三子福康安和四子福长安,他点点头,问福隆安道:“你阿玛今日服药了没有?身子有没有好些?”
福隆安磕头道:“家父今日依着太医院的药嘱,一分没差地吃的药,但是……似无特别好转。”
乾隆温语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急不得。如果感觉方子不好,改天再换个太医来看。”起身往里头去。内门里迎驾的还有傅恒的妻子,两人以前有情,如今都上了年纪,彼此持重,只是目光一碰就弹开。卧房里,傅恒气息粗重,喘息不止,乾隆见他似乎比自己还要苍老,心里不由一揪,几步上前到他的床榻边细细看他面色。
傅恒并没有睡着,挣扎着翻身想起来行礼,被乾隆一把按住,带着些责怪道:“干什么!躺好了!”
傅恒不由泪流满面,叫了声“皇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乾隆亦是一阵心酸,努力笑着说:“你看你,在孩子们面前也不知道收敛!没事的,放宽心,到了京调养一阵,瘴疠之气自然从体内消退净了。朕身边没你,多少事情难以惬意呢!你务必好好调养!缅甸的事,议和也是好的,免去多少男儿战死疆场,岂不是也是为朝廷积福?你的几个儿子——”他指了指身后的几个富察家男孩子:“你看,隆儿做事妥当,康儿爱读兵法,长儿也很聪明机灵,将来都是要为朕大用的,你赶紧好起来,为朕调教好这几个孩子,都是朝廷的人才。”
傅恒被他说得心里一宽,气息也平稳多了,挣扎着谢了圣恩。乾隆笑笑道:“还有个好消息,你那外甥女——冰儿,也回京了,人一向还好,还生了个好儿子,以后让他来拜舅爷爷。”傅恒眼睛一亮,喘息着道:“那真是……皇上之福!”
乾隆笑道:“是你姐姐,在天上保佑咱们,保佑富察家呢!”傅恒眼睛眨了眨,不由又流下泪来。
乾隆笑容满面从傅恒府上出来,满脸的笑一下子都消失了。帝王孤家寡人,无人倾诉,他日常可以说一二心里话的,在外莫过于傅恒了。只是此刻他身子这样,还不知能不能有好转的一天,乾隆其实心里没底,因而也格外悲酸。
回到宫里,听到的又不是好消息。顺天府传来的奏报,奕雯在王硕祯身边几乎可以肯定了,只是他们行踪诡秘,顺天府也有些捉摸不透,又来请皇帝示下,是否安排军队来处置。“小小几十号人,又不是真的会什么刀枪不入的邪术,顺天府都是酒囊饭袋么?就没有一点本事对付?”
前来代替顺天府汇报的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堂官,舔舔嘴唇道:“皇上,贼人虽不会刀枪不入,但是宅子里机关重重,进去打探的几名番役,竟无一能活着出来的。现下若不能施用炮火,仅靠人员进攻,只怕有些难度。这间宅子之外,听说他们还另有据点,狡兔三窟,实在狡诈得很!另外,听说其间有一名女子姓博的,是需要单独处置的?”
乾隆一下子焦躁起来,沉吟了一会儿道:“对。博氏不能伤亡。这样,其他先不谈了,无论如何,把那人先捞出来要紧!”
步军统领舔了舔嘴唇,犹疑着说:“只怕难!”
乾隆越发不耐烦,一拍桌子说:“实心去做,哪里难?!”
来人不敢顶撞,唯唯诺诺退了下去。乾隆却是御极三十多年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奕雯已经被自己释放,却再次离家出走,投奔逆贼,她是铁了心要和朝廷作对了!就算捞出来,后面会怎样?就算冰儿能看住她的人,又能看住她的心?
或者壮士断腕,才能避免心头惑乱?
乾隆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但转瞬又觉得这只怕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这个没见过面的外孙女,据说长得融合了父母的优点,一定是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乾隆幻想了一会儿她的模样,闭了闭眼睛,终于决定:若是奕雯肯自行投案,尚可瞒天过海,眼睁眼闭再饶她一次;若是继续执迷不悟,自己断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耽误了剿灭在京畿的清水教及白莲教教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官场种种污浊的处置自然要做,但首先不能让后院里失起火来,把叛匪处置得一干二净,才是维持盛世的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