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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隔绝年代 ...

  •   米罗再一次从同样的梦中惊醒过来,他梦到麦田,绿到让人心碎,淡青的薄雾刚刚散去,空气中有潮湿的青涩的气味,合上双手好像手心就能长出绿色的露水。很多笔直的小径穿过麦田,米罗忽然想回去,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的,也记不起是从那条小路走进来的,所以他继续走,不停的走,奇怪的是每一条小路都一模一样,后来他发现每一株麦穗也都一模一样,他开始奔跑,然后是拼命的跑,但是他的双腿慢慢的变得沉重的移动不了,仿佛被某种力量粘滞在原地,一种无名的恐惧抓住了他的心,然后他就醒了。准时在黎明和黑暗的交界处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空白的天花板,上面有一块刺眼的暗黄的污渍,很多次他都想把那块污渍擦去,因为看到它就烦躁的不能再睡着,可是醒来的时候总是懒得动,到了白天他又忘了。就这样瞪着眼睛直挺挺的躺着,一直等到闹钟响起来,米罗伸手把闹钟拍成哑巴,过了好久才能坐起来。
      昨天晚上又喝多了,胃里翻腾着空虚的恶心,不想吃早饭,所以破天荒的第一个来到训练场,已经预感到也许会有什么事发生,米罗想起昨天晚上打赌的事,恶毒的笑了一下。这时候卡妙沉默的走过来,在离米罗很远的地方安静坐下发呆,卡妙从来没有哭过,或者笑过,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任何过人之处,苍白的一目了然,就像一张旧报纸,从标题读到中缝,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的索然无味。但是很多人恨他,例如米罗。
      米罗想起,他们打赌的内容是,看谁能让卡妙哭出来或者笑出来。那是米罗的主意,阿布罗迪的评语是无聊至极,修罗和迪斯都很兴奋,他们似乎和米罗一样的厌恶那个从来不说话的孩子。
      撒加终于来了,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甚至例行公事的骂人都省了,他让艾欧里亚去训练杂兵,没人愿意干的事都是艾欧里亚的,然后他把米罗叫走了。
      “去杀了这个人,教皇的命令。”
      “为什么又是我?该换别人了吧。”
      撒加的回答是一个耳光,没人敢在他面前问为什么,他很奇怪米罗就是记不住。看见米罗露出悔恨的表情,他才继续说下去:“我需要个聪明的人去。你以前没犯过错误,我希望以后也不会。”
      米罗第一次犯了错误,他不厌恶他的任务,直接而且暴力的破坏是有诱惑力的,在缺乏想象力的年纪,杀人总有一种充满创意的快感,那是米罗的爱好,但是他错误在于当他发现他要杀的是个女人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而女人是最危险的。
      女人在灿若朝华的血色中无声倒下,于是米罗记住了她,记住一个了女人,记住了她飘舞的一剪长发,记住了她被血浸润的双手,扭曲着交叠在胸前,好像在祈祷什么。记住一个人,只是为了她在他身上留下的深深的伤痕,很多人他每天见面都记不住,那是因为他们没来得及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米罗无声的穿过死寂的十二座宫殿,有一天那将成为他们的坟茔,对于一些人,现在已经是了,对于另外一些人,还是将来的事情,时间停滞不前,没人能预知未来。米罗熟悉这里每一级台阶,那上面的裂痕或者杂草,就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
      其实米罗并不是一个有很好的记忆力的人,他总是忘掉一些事情,例如他总是记不得擦去天花板上的污渍,例如他早就记不起艾俄罗斯是什么时候死的,或者为什么而死,他也记不清什么时候穆和沙加就走了去自己的修炼地,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圣域变得让人窒息的,但是有一些事情他又记得格外清晰。他记得阿布罗迪脱下上衣向他袒露伤痕的晚上,他柔软的发丝掠过那些屈辱的伤痕,他记得他长长的睫毛上未曾落下的一滴眼泪,整个晚上他反反复复只问了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办呢?”米罗没有回答,他不想对撒加的任何所作所为作评价,或者说,他不敢。从第二天开始,阿布罗迪每天都在双子宫过夜。

      进了教皇厅才知道一路上没有碰上任何人的原因,所有人都在,撒加站在教皇身边看起来漫不经心,迪斯马斯克单膝跪在地上看起来有点沮丧,艾欧里亚和亚尔迪都是一脸怒色,阿布罗迪看了米罗一眼,默默低下了头。撒加对米罗使了个眼色,他就退到一边静静听着教皇愤怒的训斥迪斯马斯克,忽然意识到好像少了一个人,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发现是卡妙。教皇的斥责让米罗听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天训练的时候卡妙被迪斯马斯克打伤了,米罗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该死的迪斯,竟然趁他不在动手打人,要是卡妙哭了,米罗就输了,一想到要给迪斯做牛做马整整一个月,米罗就觉得魂都没了,至于他暂时挨骂,他才不关心,一会儿撒加就要没耐心听下去了。果然撒加打断了教皇的咆哮:“教皇大人,我想这不是迪斯马斯克的错误,每个人都可能受伤,如果有一天卡妙死在敌人手里,他不应该责备敌人,而应该反思自己。训练场可能发生各种意外,但是如果因为这样小小的意外就受到惩罚,我们的战士将失去进取心。”教皇停顿了下来,看了撒加一眼,撒加只是低着头,没任何表情,教皇沉吟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迪斯马斯克,你可以免受惩罚,但是你必须为你的鲁莽向水瓶座卡妙道歉。今天晚了,大家都散了吧。”
      人群散去,只剩下教皇、撒加和米罗。米罗心里依旧七上八下的,他刚才想问阿布罗迪一句话,阿布罗迪没理他低头走了。米罗随口说了今天的事情,教皇也随口称赞了两句就回去了。撒加却看到了米罗身上的伤痕:“真有出息啊,被女人伤了,你是不是故意的,还是干了什么?”看着撒加嘴角一丝轻蔑的笑容,米罗只是笑了一笑。
      撒加走了,剩下米罗一个人,站在女神像下,米罗尖刻的向神像笑了笑,女神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他只认识这个神像,从小他就有个可怕的想法,他想爬到神像下面,把鼻涕之类抹在女神脚上,如果他没有因此得到惩罚,也许就是说那个女神压根不存在。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害怕,如果女神真的不存在,那他是什么呢?一想到这些就会被空虚充斥,追问存在的意义,那早就超出了他的思考能力之外。他宁愿相信女神存在,而他承受的一切,都只是对女神不敬的惩罚,他怀疑所有人都在心中对女神不敬过,所以,所有人都受着同样的惩罚。

      阿布罗迪正在忙着剪掉一束白色玫瑰上的尖刺,看见米罗就是一笑。
      “送给卡妙的。”阿布罗迪说。
      “无聊。”
      “他受伤很重,但是没有哭出来。我想他看到我的花会笑。”
      “你做梦。”
      “你今天说话真简练。”阿布罗迪凑上来,“你受伤了?”
      “我没事。”
      “那帮我送过去。”阿布罗迪忽然把一大捧白玫瑰放在米罗怀里。
      “为什么?”米罗惊讶的看着他。
      “我受伤了动不了,不过我会去检查的你可不许半路扔了。”阿布罗迪晃了晃被细小的尖刺扎流血的手指,米罗笑了起来,不管什么理由,都没人能拒绝这样的阿布罗迪。米罗曾经很想问问阿布罗迪为什么非要自己把花送过去,但是后来他忘了,等他再次想起来,命运却没有再留给他机会。也许那个时候阿布罗迪根本什么都没想就是懒惰了一次,但是米罗总觉得,命运就是在那一次微小的扰动中悄悄改变了的。

      抱着阿布罗迪的玫瑰站在水瓶宫外面,米罗觉得自己很傻,幸好离的近,不然可丢不起这个人。结果正好撞上匆匆出门的艾欧里亚,米罗一愣,本来是恶语相向的好时机,却被怀里的花堵了嘴,艾欧里亚也诧异他为什么没有嘲讽他,两个人只是有点尴尬的对视了一下艾欧里亚就走了。

      没敲门,米罗走进了卡妙的房间,好像是第一次进来,那个房间是空空荡荡的,米罗喜欢把自己的房间填满家具,他要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舒服的坐下或者躺下,才觉得安心,可是卡妙的房间空空如也,甚至没有一张多余的椅子,卡妙从来没有客人。现在那个主人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手指抓着床单,轻轻的咳嗽,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但是从他的表情看不出痛苦,他压根就没有过表情。

      “阿布罗迪送你的。”米罗考虑扔下花就走,但是他很郁闷因为没有地方放。
      “谢谢。”卡妙勉强支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最后米罗找到了一个空酒瓶,然后把花插了进去,灌进水。也许是花的缘故,整个房间好像都有了生气,也许就为了那一点生气,所以米罗没有马上离开,他看见靠窗的位置有一张躺椅,就在上面坐了下来,这时候他看到卡妙对那束花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米罗想他赢了那个赌约,可是他不确定赢的是他还是阿布罗迪,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赢了,所以他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没跟任何人说过。

      米罗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看到卡妙的笑容的人,但是他没人可问,只是从那以后他和卡妙的关系似乎有了改变,至少,卡妙会主动和米罗打个招呼。后来,那个无聊的赌约也不了了之。撒加看到米罗和卡妙说话,会露出一丝说不清楚的微笑,米罗能感到其中的恶意,但是,他不知道那恶意是那样浓重。撒加单独看着卡妙的时候,眼神中就会有一丝厌恶,而且会下意识的转过脸去,米罗相信他和很多人一样厌恶卡妙,而且说不出道理。

      撒加的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脸上是若有若无的微笑,看上去优雅而且华丽,像个落魄的贵族,但是米罗隐约嗅到了平静背后隐藏着的危险。
      “最近你和卡妙好像关系很不错啊,他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我们只是见面打招呼而已,至于他的身体情况,如果你关心他应该亲自问他,我不知道。”
      撒加闷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但是随即又笑了:“我有些话想和他单独谈谈,但是他似乎对我有些误解,你能不能让他明天下午两点到后山的河边等我,就是你和阿布罗迪约会的地方,不要说是我找他。”他的手遮住额角,看起来无奈又有点漫不经心,米罗一下子觉得一股怒意冲了上来。
      “这种事无聊的事情你不该找我。”
      “除了你没别人能帮我,你看上去很生气啊,难道你喜欢他?”
      “不。”
      “那你喜欢我?”撒加的微笑变得刻毒。
      “更不。”
      “如果你舍不得他,你去也可以。但是如果你们都故意迟到了,我可没那么好耐心。”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微笑,但是米罗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冷。

      从天蝎宫到水瓶宫有多少台阶,谁也不知道,但是米罗好像把半生的思考都耗费在这条路上了,米罗想了一万种借口,一万种说话的方式,但是没有一种让人满意。
      在卡妙的房间外徘徊了好久,米罗终于敲响了那扇门,不是因为有了勇气,只是总要强迫自己走出那第一步。卡妙打开了房门,看见米罗,礼貌的请他进门,其实他并不大懂得礼貌是什么东西,只是凭着好恶随心所欲的安排自己的语言和行为,但在米罗眼里那很诚恳。
      “我不进去了,我想跟你谈一些事情,明天下午两点,你能到后山的河边等我吗?”
      “有什么不能现在谈呢?”
      “你知道,这里很多话都不能说。”
      “那会是什么事?”
      米罗惊慌失措的别过了脸:“你会知道的。”
      卡妙似乎在想些什么,然后点了点头,米罗不确定他是同意了还是随意点了下头而已,下一秒他落荒而逃。

      米罗他熟悉圣域后山每一个角落,这是正好适合俯视的视角,下面发生的一切都不能逃脱他的眼睛,而下面的人不会注意他,即使发出什么声响,也会被潺潺的水声掩饰。他开始希望卡妙记错时间或者根本忘了,但是他看到卡妙已经到了,站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抬手看了看表,然后低下了头,似乎在看河水中的倒影,河边风大,他的衣襟都空空荡荡的,长发有点零乱,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留下浓重的阴影,然后消失,他的脸就在忽明忽暗中闪烁,其实他还是很漂亮的,米罗想。忽然米罗看他对着河水笑了一下,一个努力作出的笑容,接着又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换了一个痛苦的表情,米罗惊讶的看他在没有人的地方欣赏自己表情的变化,那张纯净的脸庞变幻着好像置身于最奇怪的戏剧,每一瞬的变化都让米罗的心随着浮动。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一只手拍在米罗肩上,米罗吓得几乎叫出声,回头看见阿布罗迪笑眯眯的看着他。阿布罗迪像米罗一样蹲下探出头,看到了卡妙,笑着说:“原来你在这里偷窥。”“别胡说,”米罗一把把他按在地上,“你不应该来,你要是出声我们就死定了。”阿布罗迪不以为然的笑笑:“他也不会把怎么样。”忽然另一个脚步声传来,两个人小心的伸出头,看到撒加已经站在了卡妙身后。“他,他怎么会来的?”阿布罗迪脸色已经变了,询问的看着米罗。“撒加让我叫他来的,我说过你不该在这。”米罗懒得编个谎话,跟阿布罗迪说谎根本没必要。“你真他妈是个畜生。”阿布罗迪愤愤的看着他。
      卡妙惊讶的转过头,那一刻他的脸在阳光下明亮的耀眼,以至于也没有看到他脸上剧烈的表情变化:“怎么是你,米罗呢?”撒加没有回答,忽然一脚把他踢进了河里。卡妙有点惊惶的挣扎了几下,向河岸游去,在扒着一块石头准备爬上岸的时候,撒加又一脚踢在他的脸上,他在水中惊讶的看着撒加,却没有求救,然后他就开始了再一次返回河岸的努力。一块岩石的棱角划破了他的身体,血痕留在岩石上,然后河水一下一下荡漾着把血色慢慢抹去。
      阿布罗迪一下子抓住了米罗的手,米罗能感觉到他的颤抖。“米罗,”阿布罗迪低低的说,“我们不能帮他吗?”“你胡说什么呢?”“我们加起来有三个人……”“别乱想了,你今天帮了他,明天呢?你敢把撒加杀了?如果你不敢,明天我们都别想活着。”“可是……你就真的对他没一丝感情吗?”“感情吗?”米罗冷冷的笑了,“我恨他,我巴不得他有今天。”“米罗,你简直不是人!”阿布罗迪的脸因为愤怒有了一点扭曲,米罗叹了口气,轻轻把手搭在阿布罗迪的肩膀:“别乱想了,我不是不想帮他,或者帮你,但是我们都得活着,这里撒加才是有控制的权力的人,他有权力施暴,想活着我们就得忍受。没有谁能帮助别人,只能自己救自己。”“你真是这样想的吗?”阿布罗迪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其实我曾经是和你一样的角色,你知道穆为什么离开了,我像你一样看见了一切,那时候我想到死,我想冲出去,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害怕。”“别害怕了,你没有做错什么。”米罗伸手把阿布罗迪抱在怀里,那一刻好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刺痛了一下。
      撒加揪着头发把卡妙从水中拎了出来,扔在草地上,卡妙双手勉强支撑起身体,痛苦的咳嗽了起来,衣服撕裂的刺耳声音传到山上两个拥抱的人耳中,阿布罗迪从米罗的怀里抬起头来,脸色惨白的看着他,睫毛上有微微的光芒颤动,不敢再看那双眼睛,或者河边发生的事情,米罗忽然低下头吻上阿布罗迪的唇,“不。”两个人同时在内心轻轻的呼喊了出来,米罗尝到了一种苦涩的味道。那个吻那么漫长,疯狂的几乎忘了自己是谁,没有人能在阿布罗迪的吻中记得自己是谁,忘了身在何方,忘了什么正在发生,好像没有尽头,就算每一秒钟都是煎熬,却不想分开。一声又一声低低的被强烈的压抑的呼喊传到耳际,米罗不敢想那个浑身湿漉的颤抖的人,只是疯狂的在阿布罗迪的唇上辗转探询,两个人都几乎窒息,一丝阴冷的负罪感爬上脊背,却欲罢不能。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被安静惊醒,两个人同时触电一样的分开,有些愤怒的望着对方,最后阿布罗迪摸了摸有点肿胀的嘴唇,说:“我该走了。”
      河边的人已经离去,空地上只剩下湿淋淋的被揉碎的草地。

      米罗一直陪着阿布罗迪回到最后一宫,撒加和卡妙都没有回来,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米罗心里暗自庆幸,如果看到他们,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做了。看到阿布罗迪的玫瑰在烈日下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米罗伸手拿起喷壶想浇点水,却被阿布罗迪劈手夺下了:“你干什么?”“浇花啊,都要枯了。”“笨蛋,这个时候浇水花会被晒死。”米罗挠了挠头,对这个他是一窍不通。“这几棵枝子有点杂乱,你怎么也不修剪一下?”“我才不剪呢,它们想怎么长,就怎么长。”阿布罗迪吃吃的笑了起来。“笑什么呢?”米罗有点疑惑。“米罗?”阿布罗迪轻轻叫了一声,“如果我死了,你会帮我照顾这些花吗?”“说什么傻话呢,你怎么会死?”“只是假设吗。”阿布罗迪忽然搂住米罗的脖子。“米罗,你有喜欢的人吗?”米罗犹豫了一下,脑海迅速闪过一些苍白的面孔,最后失落的低下了头:“没有吧,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啊。”阿布罗迪也低下了头,“我想谢谢你。”“为什么呢?”米罗疑惑的抬起了头。“以后你会知道的。”以后,米罗也没有知道那个答案。

      从双鱼宫出门,路过水瓶宫的时候,他看到了卡妙,已经换了衣服,正在收拾什么,米罗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这时候卡妙回头看见了他,然后又回过头继续收拾东西,米罗站着进退不是,犹豫是不是转身逃走,这时候卡妙忽然焦躁起来,他把整个抽屉都拉出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衣物洒落了一地。忽然他回身揪住了米罗的衣领,米罗还没来得及反应,卡妙的右拳已经打在了他的腹部,米罗疼得弯下腰去,坚硬的拳头雨点一样密密匝匝的落在身体每一个部位,米罗疼得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准备还手,最后他跪在地上,卡妙在他的胸前补了一脚,他就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你这个混蛋。”卡妙最后一拳忽然落在米罗耳畔,没有落在他脸上,却打在了地上,米罗艰难的侧过头,看到一丝丝的鲜血从他手上渗出,卡妙忽然跪在地上,用另一只手遮住了眼睛,没有发出声音,米罗看到他白皙的手腕上还有一大片淤青,忽然想拉开他的手,他知道遮掩下的眼睛正在流泪,但是他在手伸出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支撑着地面爬起来,走出了房门。米罗发现现在他不恨卡妙,他忽然有点明白他恨卡妙的原因,那个无聊的理由只是他比他们都干净,而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恨了。

      晚饭的时间,卡妙没有出现,教皇和撒加并肩走了过去,撒加好像有点气愤的说着什么。晚饭后撒加叫住了米罗,他坐着,双腿优雅的交叠在一起,纤长的手指用力的扭曲着交叉在胸前,关节微微发白。“你都看见什么了?”撒加冷笑着说。“什么都没有。你希望我看见什么?”米罗脸色微微的变了。“我希望你什么都看到了,我希望你看到你喜欢的那个冰山一样的人像个戏子一样在河边给自己表演,我希望你看到他跪在地上咬破嘴唇的样子有多性感,他的手指抓着草根,好像快要折断了,我真希望你看到他那个样子多诱人。我希望你看到他那时候的表情,他以为他把内心和身体割裂了就可以不再痛苦,可是他错了,我让他□□的痛苦重新回到内心,你还应该看到他的沉默,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撒加不疾不徐的娓娓叙述,言语中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残忍的兴奋,专注的看着米罗的表情在他的描述中微微的变化。
      米罗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大脑断裂,霎时间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意识到撒加的叙述已经结束。“你说完了?你特地想跟我说这个吗?我想告诉你我不感兴趣。”米罗面无表情的说。
      撒加对他最后的反应有点失望:“他走了我真有点舍不得,他跟教皇说他受伤很重不适合在圣域度过夏天。他回家了。”“走了吗?”米罗忽然觉得有种解脱的感觉,就是说很久以后才会见到他了,就像穆一样的逃走,就像沙加一样的逃走,东方式的逃避也许真的会管用,至少,他不用再见到他了。“那是你的事,跟我无关。”“哦,我想我跑题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最好离阿布罗迪远点。”“如果是警告,我会注意。”“好了米罗,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你足够聪明,足够明智,我需要你,你可以走了。”

      卡妙走后的某一天,阿布罗迪死了,米罗还是记不住那是哪一天,他只知道那时候他正在和撒加吵架,撒加说他不说出阿布罗迪去哪里了他就宰了他,米罗说你现在宰也可以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撒加说他的事没有跟你没关系的,那是米罗第一次和撒加争吵,他忽然觉得撒加也没那么可怕,如果他有弱点的话。而他真的有弱点。然后那个报讯的人来了,他们俩同时向门外冲去,撒加忽然给了米罗一脚,米罗就倒在地上了。

      米罗没有看阿布罗迪最后一眼,一个杂兵说,阿布罗迪大人死的很安详,他躺在海面上好像只是睡着了,头发和海水一个颜色,身边漂着大朵大朵的玫瑰,他的样子好像还能唱出歌来。撒加给了他一个耳光说:“别他妈的给我胡说八道,他的尸体快泡烂了,又青又白,一碰皮肤就会往下掉,他身上没有玫瑰,只有几只螃蟹正在分吃他腐烂的血肉。你们没有看到他的脸肿胀的样子,我真希望你们以后不想活了的能选一种好看一点的死法,不要让我恶心。”
      教皇第一次斥责了撒加,尽管以前撒加说什么他都没意见。撒加要求不要把阿布罗迪葬在慰灵地,他说自杀的人不配和别的圣斗士葬在一起,教皇发怒了,他说如果撒加不检点自己的行为不等女神复活整个圣域就没人了。教皇亲自主持了阿布罗迪的葬礼,撒加和米罗都没去。
      黄土覆盖在阿布罗迪身体上的时候米罗正泡在海水里,那是阿布罗迪死的地方,一群冰冷的鱼擦过着他的肋骨,米罗打了个寒噤。太阳正在沉下去,海水慢慢变得黑暗而且黏稠,咸腥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海水上层还留着余温,下层已经冰冷刺骨,而且温暖的一层也在慢慢变薄,米罗想知道阿布罗迪在孤独的漂浮的时候想到了什么,他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他,可是他不会再回答。忽然觉得身体变成了一段朽烂的木头,下一刻,他抑制不住的哭了起来。
      那个夏天格外难熬,纷繁复杂的事情夹着格外暴虐的阳光在米罗昏昏沉沉的记忆里纠缠,不过幸好已经过去了,黄叶再次开始飞舞的季节,卡妙也回来了,看上去比走的时候要健康,脸上也有了淡淡的血色,他只和艾欧里亚和亚鲁迪巴打了招呼,见了教皇,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米罗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没好意思出来,他觉得这样做不太像自己的风格,他有点怕他,但是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后来他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卡妙从来没打算跟他再说一句话或者看他一眼,好像面对一个透明的人。圣域有些事是一成不变的,有些也会悄悄变化,例如,现在如果想晚上找到撒加,去卡妙的房间比去双子宫似乎可能性大一些。也有些事情似乎没发生什么变化,例如撒加看卡妙的眼神,米罗想也许撒加从来没在卡妙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他想到这里就有一种自我暗示一样的轻松。

      迪斯马斯克曾经问米罗阿布罗迪的死和卡妙有没有关系,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从阿布罗迪让他给卡妙送一束白色玫瑰花的那天,他们的命运就已经连在一起了,因此,阿布罗迪的死和卡妙有很大关系,但是,并不比和米罗的关系更大。但是解释这件事情会很困难,而且会把米罗自己牵扯进去,所以米罗没有解释,米罗没想到迪斯会这么长时间的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其实耿耿于怀的人很多。

      依旧有很多人恨卡妙,但是他们已经换了憎恨的理由,而卡妙,第一次给了他们把憎恨摆上台面的机会,他开始接连不断的在训练的时候误伤别人,那是显而易见的报复,每个人都在担心第二天卡妙就会报复到自己头上,圣域里有肆无忌惮的流言,但是没有面对面的不满,只要撒加还站在他身后,他的一切行为都是被默许的。他也许是第二个阿布罗迪,但是撒加从来没有这样骄纵过阿布罗迪,他开始变得形单影只,整个圣域没有人再和他说话,连艾欧里亚看到他都会转过身去。
      米罗早就想好了,如果他敢对他下手,他一定会还手,就算事后被撒加杀了,他也不会纵容他,虽然事实上他很可能不会这样做,幸好直到最后卡妙都没给他考验自己勇气的机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太长的时间,不太长是指真实的时间,但是对于米罗来说可能长得可怕,因为他每天都在等待报复落在他头上。这段日子的结束也突如其来,有一天在训练场卡妙重复他的把戏的时候,撒加接住了他挥向迪斯的拳头,然后当众给了他骄纵的脸一个沉重的耳光,让他滚回去想明白再出门,卡妙擦去嘴角的血就转身走了。
      整整三天他都没有出门,包括吃饭时间,撒加也没进过他的房间,直到教皇有一天有点奇怪的问撒加:“最近好像都没有看到卡妙,他怎么了?”撒加低下了头说:“我不知道,也许是病了。”教皇说你年纪最大应该关心那些孩子们,米罗就想其实我们都病的不清,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们。晚上撒加去看了卡妙,没人知道后来是怎么回事,反正卡妙变得和以前一样了,虽然恨他的人依旧恨他,但是他又把自己收敛成一张旧报纸一样的索然无味了,米罗开始忙着学习到城里去骗女人上床,几乎把他彻底忘了,如果还有一点记得他,就是米罗会暗暗嘲笑撒加不去看世间的活色生香却守着一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感情的残疾。有时候米罗怀疑那没有表情的脸只是卡妙的面具,比教皇的面具还要出色,因为看到教皇的面具就会明白那下面还有一张面孔,而看到卡妙就不会有那样的戒心,而那张脸下面隐藏的却谁也看不透。

      米罗还记得一个日子很清晰,那是平静如水的一天,阳光很好,明艳而不刺眼,远远的看见卡妙坐在水瓶宫前的石阶上,难得的一派悠闲,身体笼罩一层薄薄的光,他伸了个懒腰,然后奇怪的扭动了两下身体,米罗知道他在没人的地方会作奇怪的表情和动作,他想走过去和他打个招呼,但是他担心他被看到会尴尬。这时候撒加从卡妙的屋里走了出来,米罗暗暗庆幸他没有过去。撒加俯下身说了什么,他的阴影就印在卡妙身上,然后随着他站起来,阴影再次离开,卡妙的脸又回到了阳光下。这时候米罗看到他脸上出现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很真实,直到很多年以后,一些认识的人说起卡妙有没有笑过的时候,米罗就会给他们描述他微笑的情景,对于他容易忘事的大脑来说,实在是很难。然后撒加拍了拍卡妙的肩膀,就向山上走去了,米罗忽然觉得眼前开始灰暗,好像有薄云遮住了太阳。

      很小的时候,米罗就发现他比别的孩子有更敏锐的直觉,但是他不能确定那带给他的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像他无法评价以后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个晚上米罗忽然觉得烦躁不安,所以他走出了门,漫无目的的向山上走去,那夜似乎有薄雾萦回,因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实,每一步好像都踩在虚幻上,但是又仿佛星光格外刺眼,熙熙攘攘的星辰拥挤在天空,因为太近太亮而显得越发的虚伪。也许是被一个黑影吸引,也许是毫无意识的闲逛,等米罗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星楼下面了,想到这是禁地,他准备趁没有人发现马上离开,这时候他听到教皇的叹息。
      “今夜星辰变换,天生异象,女神就要转世,该是我们走上祭坛的时候了。”
      “明明是风平浪静,哪来的异象,哪来的女神?我只看到你而已。我们这些祭品的血液已经冷却,已经不适合呈上众神的飨宴。”
      “但愿我不曾听见你渎神的妄言,撒加,这是星楼,除了教皇旁人不能涉足的禁地,你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拷问我的罪行,教皇。”
      “你已经无可救药,你的罪过是杀人是施暴,你的罪过无可饶恕,你只能忏悔祈求神给你最后的救赎。”
      “可是那些孩子们还没来得及犯罪,我不能看他们在众神的觥筹交错中走向深渊。现在我要对付的是你,神在人间的代言者。”
      那一拳没有征兆,却好像早已在教皇的预料之中,教皇接住了惊风动雷的一拳。
      “撒加,你真的疯了,你已经忘了我是谁你自己是谁,现在你该得到你的审判了,我们都将死在这星楼之上,你还有什么遗憾。”
      审判是一道红光。两个人同时看到米罗阴郁的眼神,那不再是他们认识的孩子。
      “你不应该责备神,神不曾让你犯罪,你应该拷问内心。”在倒下的时候,教皇握住了撒加冰冷的双手。
      “已经晚了,今夜是渎神者的节日。”撒加松开手,教皇就倒下了。

      “你想要什么呢?在我后悔之前,你的任何要求我都能满足。”撒加,不,教皇这样说。
      “一切好像都变了,现在我想要自由。”米罗看见撒加戴上教皇的面具,然后变得同样的麻木苍老,只有一刻,韶华逝去。
      “是啊,一切都变了。这是我早就想给你的,给你们每个人,你还有什么要求吗?”一切都变了,一段过去已经结束,将要开始的,未必是将来。他们没有将来,从过去的时光挣扎出来拷问现在,却不能预见未来。
      “我想请你放过他。”
      教皇停下,沉默,过了好久,终于挥了挥手,“好吧,从此以后他不会再见到撒加。现在你可以走了。”

      时间并非均质的,过去的很多年,他们一直停滞在原地,然而某一刻,他们老去。从星楼走下的路程,不难数清的台基,就在那一步一步双□□换位置中,米罗的青春年华已经老死。

      撒加的离开没有在圣域造成什么震动,教皇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米罗环视周围,只看到麻木的冷漠,没人欣喜或者悲哀,或者,每个人都已经学会将自己掩藏于面具之下。

      米罗路过水瓶宫的时候,看到卡妙好像正在收拾房间,米罗不确定是不是这个时候应该打个招呼,但是卡妙叫住了他,“进来坐坐吧。”卡妙转向米罗,“我今天就要走了。”米罗进了门,他忽然看到墙角里有一束干了的白玫瑰,米罗忽然想起一切都是从这束玫瑰开始的,如果他没有帮阿布罗迪送花给卡妙,他就不会看到卡妙的笑容,如果没有看到他的笑容,也许以后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躺椅很软,阳光正好落在上面,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米罗禁不住打了个哈欠。“你很像他。”卡妙说,米罗愣住了,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忽然卡妙用手遮住了额角:“他一坐在这里就会犯困。阿布罗迪死后他就失眠了,他只有在这张躺椅上才能熟睡,只有他在这张躺椅上的时候我才能熟睡。”眼泪无声的滑过脸庞,挂在下颌,却没有滴落。忽然有什么东西刺痛了米罗,尖锐不留情面的撕碎了最后的幻想,米罗觉得最后一丝坚强也被那滴眼泪淹没,卡妙的面具,从来没有足够坚硬过。
      “我该怎么办呢?”米罗茫然的看着前方,却不知在问什么问题,他忽然想起这个问题在某一个夜晚曾经有一个人反反复复的问,是阿布罗迪,还是他自己,他已经记不清楚。“那就活下去吧,他说他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活下去。”卡妙说。
      床上整整齐齐的有两堆衣物,一堆是卡妙的,一堆是撒加的,卡妙把撒加的衣服一件一件耐心的整理好,抚平每一条细小皱褶,翻好每一个衣领,然后和那束玫瑰一起,塞进了垃圾袋。

      米罗发现自己不会做梦了。躺在床上看到天花板的污渍,米罗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气闷,他搬了一个凳子,站在上面,想把污渍擦去,发现那块困扰他已久的黄色斑点是一个蜗牛,“真怪,怎么有蜗牛呢?”米罗把蜗牛拿了下来一脚踩碎,看着空白的再也没有让能让眼睛聚焦的角落的天花板,忽然觉得心也一样的空虚起来,米罗蹲在椅子上,好像飘荡在灰色的海里,变成荒无人烟的孤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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