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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它不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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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不痛,却酸涩得厉害。他看着父亲,这个曾经高大、威严、说一不二,如今却显得疲惫、苍老、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男人。他看着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冷漠和锐利,只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歉疚,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试图靠近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笨拙。
他明白了。这或许就是父亲所能做到的极限了。他无法理解,无法赞同,甚至可能内心深处依旧无法接受。但他来了,带着东西,坐在这间与他格格不入的陋室里,承受着沉默的煎熬,然后,用“朋友”这个生疏而郑重的词,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尝试越过那道由岁月、隔阂、伤害和误解筑成的、厚厚的废墟,递过来一丝微弱的、甚至可能被拒绝的光。
这光很微弱,很笨拙,带着成年人的世故和无奈,也带着一个父亲的、残存的爱与无力。
但它终究,是一束光。
孟灾的喉咙堵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责备?不需要了。原谅?谈何容易。感激?又似乎太过疏远。
最终,他只是极轻、极慢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但很清晰。
“……嗯。” 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这一个点头,一声“嗯”,仿佛抽走了孟青刚最后支撑的力气。他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许可,或者说,是某种了结。他深深地看了孟灾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甚至带翻了沙发上一个旧靠垫。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语速很快,几乎不敢再看屋里的任何人,目光掠过外公,掠过余逝,最后在孟灾脸上匆匆一瞥,便大步朝门口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仓皇和落寞。
孟灾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走到门口,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在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那,孟青刚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屋子,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好好的。”
然后,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咔哒”声。
他走了。
阳光依旧透过纱窗,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戏曲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桌上的粗茶已经凉透。墙角,放着那两袋包装精美的水果和营养品,还有那个厚厚的、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的、不真实的梦境。
外公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望着紧闭的房门,看了很久,然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端起自己那杯早就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余逝放下手里根本没翻动一页的书,轻轻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孟灾。
孟灾接过信封。很厚,很有分量。他没有打开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的触感。他走到窗边,掀开洗得发白的旧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楼下,父亲的身影正穿过那片稀疏的香樟树荫,向着巷子口走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灰色的衬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的脚步很快,背脊挺直,却莫名地,透着一股萧索。
孟灾一直看着,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巷口,再也看不见。
他松开手,窗帘落下,重新遮住了窗外的阳光。
他转过身,背靠着墙壁,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那股堵了许久的东西,似乎随着这口气,散开了一些,却又留下了另一种更加空旷、更加复杂的怅然。
余逝走到他身边,没有靠得太近,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也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过了很久,孟灾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释然:
“他……说朋友。”
余逝转过头,看向他。孟灾也侧过头,对上他的视线。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东西…一丝了然,一丝酸楚,一丝无奈,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
那束光,很微弱,很笨拙,甚至带着刺。
但终究,还是光。
孟灾将那厚厚的信封,轻轻放在桌上,挨着外公那杯喝空的粗陶茶杯。
外公的目光在信封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墙角,提起那两袋沉甸甸的东西,走向厨房。塑料袋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晚上,”外公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依旧是平板的、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加个菜。”
孟灾和余逝对视一眼。
然后,孟灾走过去,拿起那个信封,走到外公房间门口,推开虚掩的门,将它放在了老人那张旧书桌抽屉里,一个外公放存折和重要证件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客厅,重新在凉席上坐下,拿起刚才看了一半的书。
余逝也坐回原位,重新翻开书页。
窗外的戏曲不知何时换了调子,咿咿呀呀,婉转悠长。
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地、懒洋洋地,透过纱窗,洒在两个少年身上,也洒在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上,洒在那杯凉透的粗茶上,洒在这间小小的、充满了旧时光和沉默温暖的屋子里。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午后的阳光,像一匹被熨烫过的、柔软的金色丝绸,懒洋洋地铺陈在外公小屋前那块小小的水泥地上。光线穿过敞开的木门,斜斜地漫进屋里,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温暖明亮的、边缘模糊的梯形,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旋转。
孟灾和余逝就并肩坐在那道光的边缘,背靠着墙,伸直了腿,脚挨着脚,踩在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上。刚从学校搬回来的几箱旧物还散在墙角,散发着书页、灰尘和樟脑球混合的、陈年的气息。他们刚整理了一半,都有些惫懒,便就着这片难得的、无事的空闲,享受着这片刻的寂静。
空气里流淌着夏天午后特有的、近乎凝固的暖意,带着泥土和植物蒸腾出的、微腥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更远处是模糊的车流声,但都被隔绝在这片小小的、安谧的天地之外。只有外公在厨房里,用菜刀不紧不慢地切着什么东西,发出“笃、笃、笃”的、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是这静谧里唯一的、令人心安的节拍。
孟灾的膝盖上摊着一本地理图册,上面用红笔和蓝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他手里拿着一支笔,但没在看,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阳光里漂浮的尘埃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漂浮的平静,比赛结束后的喧嚣、父亲来访的沉重、未来的不确定性,仿佛都被这片温暖的、昏昏欲睡的午后阳光暂时融化、稀释了。
余逝坐在他旁边,同样没有看书,只是微微侧着头,靠在墙壁上,半闭着眼睛,像是在听厨房里单调的切菜声,又像是在享受这难得的、完全放松的、什么也不用想的时刻。阳光斜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纤长睫毛的弧度,也在他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扇形的阴影。
一切都恰到好处的宁静。
孟灾的目光不经意地,从浮动的尘埃,滑落到身边人垂在腿侧的手上。余逝的手很白,骨节分明,手指细长,是天生适合握琴拉弓的手。此刻,那双手松松地搭在他的腿上,衣袖挽到了小臂的中部,露出一截清瘦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纤细感的手腕。
孟灾的目光,就那样自然地、毫无征兆地,落在了那截手腕上。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几道淡得几乎要看不见的、与周围皮肤颜色略有差异的、微微凹陷的细痕。很淡,很浅,像是被时间用最轻柔的砂纸,一遍遍打磨后留下的、褪色的印记。它们平行排列着,安静地匍匐在手腕内侧那片脆弱的皮肤上,像是某种古老的、无声的、被遗忘的纹身。
光线的角度恰好,将那淡痕的边缘,勾勒得比平时稍显清晰了一些。
时间,仿佛在那几道浅痕上,瞬间凝固、然后又被拉长。
孟灾的目光停住了。他没有移开视线,没有屏住呼吸,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悲悯的表情。只是看着。看着那几道,他早已熟悉、也早已不再刻意回避的痕迹。它们曾经是狰狞的、新鲜的、触目惊心的,是痛苦最直接的、血淋淋的证明。但此刻,在这样好的阳光下,它们褪去了所有狰狞的、可怖的颜色,只是静静地躺着,像几条被风干了的、沉默的小溪流,又像是树木被岁月刻下的、不规则的纹理。
平静。孟灾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平静的、近乎透明的湖水。没有刺痛,没有惋惜,没有想要追问,甚至没有过多的思绪。他只是看着,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注视。
余逝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收回手,没有拉下袖子遮掩,只是微微侧过头,也垂下了眼帘,看向自己的手腕。他的目光也很平静,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远方的印记。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另一只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的侧面,极其、极其轻柔地,抚过其中一道最淡的、几乎要隐没在皮肤纹理里的旧痕。指尖的皮肤温热,触感微凉。
孟灾看着他动作,看着那白皙的指尖划过淡粉色的、微微凹陷的轨迹。阳光照在上面,那痕迹似乎也变得温润起来,不再冰冷,不再代表着伤害。
然后,余逝抬起头,看向孟灾。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很清澈,瞳孔边缘泛着一圈浅浅的褐色光晕。他没有躲闪,没有解释,也没有任何情绪的大起大落。他只是看着孟灾,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到极致的语气,轻轻地说:
“它不疼了。”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阳光里。没有颤抖,没有哽咽,没有故作轻松,也没有刻意强调。只是一个简单的、平铺直叙的陈述句。
不疼了。
不是“它消失了”,不是“我忘了”,不是“它好了”。
只是,不疼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一把小小的、没有开刃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插进了孟灾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锁孔,然后,轻轻一转。
“咔哒”一声。
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
但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彻底松动了,融化了,消散了。
孟灾的心,仿佛被一股温热的水流,缓缓地、毫无预兆地浸透。那水流不烫,是体温的、刚刚好的温度,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流经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酸胀的暖意。他的眼眶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一热,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但他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眨眼睛,只是任由那股突如其来的热潮在眼底积聚、氤氲。他看着余逝,看着那双平静的、倒映着午后阳光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片被光晕染得有些透明的皮肤,看着他微微抿着的、颜色很淡的嘴唇。
然后,孟灾也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