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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不周山:一梦前尘(三族一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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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望着祝英台鬓间那支轻颤的青玉簪。那诡异的碧色如同活物般流动,竟将垂落的柳影都啃噬成灰白。
他无意识地攥紧折扇,指节抵住扇骨间暗藏的银针。想起几日前英台昏倒时他在她枕边发现的虫卵壳,此时正散发着同样幽暗的光。
“梁兄?”祝英台转身的刹那,发簪在雨帘中划出一道青虹。梁山伯匆忙垂眼,却见石阶积水中映出一双赤色蝶翼,正从她衣摆下悄然蔓延。
“这雨来得突然……”梁山伯喉头发干,想起半月前在藏书阁偶然翻到的秘卷。那本泛黄的《南疆虫谱》记载,中了噬心蛊的人,瞳仁里会浮现蝶形血丝。
此刻英台抬眼,他清楚看见她眼眸中有紫翅的纹路在轻轻颤动。
祝英台解下荷包的手指微微发抖。
蜀锦上绣着的缠绵双蝶刺得她眼眶发疼——今早对镜梳妆时,铜镜里映出的根本不是发簪,而是一条正在啃食她头骨的青虫。她不敢告诉梁山伯,自从他替她挡下马文才泼来的墨汁后,每当她靠近他,心口的印记就像被万千蝶足抓挠般刺痛。
祝贤弟生在好人家,他心是羡慕,不过此时祝贤弟仓促返家不知再见何时,他更多是不能言语的祝福。
“梁兄稍待。”祝英台喉间泛起酸涩,昨夜残梦仍在睫上颤动。她记得自己赤足陷在紫绀色雾霭里,银铃在踝间喑哑,如困在琥珀中的蝉。
忽有蝶影破雾而来——那蓝翅生灵曳着朱砂染就的丝线,尾端浸着月光,在她指尖将触未触时猝然碎裂,化作千万粒萤火坠入虚空。
此刻她指尖悬在梁山伯肩头,松针雨在青衫织就的掌纹里游动。素氅下裙裾洇着晨露,连理枝暗纹在湿气中舒展,在梁山伯看不见的地方攀上他衣摆绽开的线头。
银针留下的痕迹蜿蜒如谶语,她忽然看清了昨夜蝶翼裂痕的走向。
“怎么啦?”梁山伯瞧出她眼中的忧。
长亭外的老松佝偻着背,松针簌簌落满石阶。
祝英台解下腰间荷包递来,蜀锦缎面上两只蝴蝶正撞进梁山伯的眼。
“这是我今早赶着织的,想留给你做纪念,多谢这些日子的照拂。”祝英台又想起昨晚梦中蝶,蓝紫交叉,上下缱绻。
所以她早上急着把梦用这种方式留下。
马文才的跋扈让她更青睐梁山伯的关爱。
她不喜欢马文才。
她喜欢梦中那只蓝蝶。
像梁山伯一般清朗近人。
梁山伯接过称赞道:“有时觉得贤弟心思细腻,没想到手法也如女子般巧妙。”
说到女工……
祝英台有一瞬间想坦白,不过还是换了方式。
“家中有个九妹,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祝英台忽然侧过脸去,“若梁兄不弃,来年三月……”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嘶,祝英台袖中绣帕飘落,羞着脸跨坐上马。
梁山伯先弯腰去拾绣帕,瞥见帕角绣着半阙残诗:“墨痕犹带胭脂色”。
山茶花瓣上的雨珠突然簌簌滚落,在祝英台黛青的鞋面上碎成晶莹。她急急抽回帕子,一缕青丝缠住了梁山伯竹伞的穗子。
“贤弟你!”梁山伯慌乱中扯断丝绦,却见枣红马扬起的尘埃里有彩蝶撞进雨幕,残翅掠过祝英台抛来的油纸伞。那伞面上赫然描着离娘草,伞骨间还系着截断了的青丝。
马鞍旁的铜铃铛突然齐声呜咽,惊得林间寒鸦扑棱棱飞起。
梁山伯不明所以追出几步,祝英台已无踪迹。方才被扯断的丝绦还在指间,缠着片半枯的树叶,叶脉间凝着将坠未坠的雨珠。
*
梁山伯手中那封鎏金请柬微微发颤,“祝府”二字在夕照下泛着朱砂般的红光。他望着青石阶上那悬挂碧玉珠帘的朱漆大门,喉咙忽然有些发干。
三个月前英台告别时说的“待我回家,定当扫榻相迎”还在耳边回响。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这“榻”指的竟是女子闺房中的绣床。
引路的小厮提着灯笼转过圆月门时,梁山伯嗅到了那阵熟悉的沉水香。
这香气曾经在书院陪伴他度过三个春秋,此刻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梨花香甜。
“望帝春心托杜鹃……”
清晰的诵读声渐渐传来,穿过紫藤垂挂的长廊。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月光便斜斜地照进了书房。
“九妹……”
梁山伯轻抚请柬上那抹晕开的胭脂色。那夜英台策马远去时,遗落的手帕一角绣着半阕未完成的诗。此刻大门在暮色中完全敞开,沉水香混合着血腥气迎面扑来——那是蛊虫破茧而出的气息。
从门内转出的身影让他呼吸一滞。藕荷色的罗裙飘逸如月华流淌,可那截雪白手腕上缠绕的哪里是珍珠手链,分明是一条沉睡的紫鳞蛇。梁山伯突然想起七岁时误入的那间蛊室,母亲临终前颈间游走的,也是同样泛着幽蓝光芒的蛇信。
“梁兄在看什么?”祝英台轻摇团扇,腕间金铃却发出困兽般的低鸣。她心知肚明——今晨父亲递给梁山伯的那盏茶里,掺了能窥见真言的蛊粉。当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衣襟的蝶纹上时,藏在袖中的银剪已刺破掌心——若他流露半分嫌恶,她便用这淬了离娘草汁的利器自绝。
其实那日在书阁为祝英台掩饰女儿身时,梁山伯心头已闪过猜测,此后更是有意无意地回护。
此刻,那张他曾描摹过无数次的容颜薄施粉黛,眉间金箔花钿熠熠生辉。当她真真切切以女儿妆扮立在面前,他竟一时移不开眼。
祝英台见他怔忡的模样,忽以团扇掩唇轻笑。
这一声笑不同于往日清朗,带着江南烟雨般的缱绻:“梁兄莫非不认得同窗了?”她抬手斟茶时,玉镯与青瓷相触,发出泠泠清响。
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从前素衣时只觉得清秀,如今盛装更是明艳照人。
梁山伯喉结微动,未饮茶汤已觉醉意朦胧。
他望向案头那方自己相赠的松烟墨,墨锭边缘有着被纤指反复抚摩的痕迹。
烛火在二人之间噼啪轻响,将墙上交叠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那日长亭相别……”梁山伯的嗓音沙哑得几乎不似自己,“祝兄曾说家中有位九妹……”话未说完,已被那葱白指尖轻轻按住了唇,一缕梨花的清甜随之沁入心脾。
祝英台的凤眸里跳动着烛光:“梁兄向来聪慧,难道真以为世间有这般巧合的事?”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手背,那酥麻的痒意直往心底里钻。
“你邀我来……”
“不想一同再赋诗一首么?”
子时的更漏声里,梁山伯踏着积雪转过照壁。
月光将梅枝的疏影投在粉墙上。
祝英台闻声转身,氅衣滑落间,露出一袭石榴红的襦裙,襟口金线绣成的缠枝莲在雪光映照下若隐若现。
“祝兄你……”他的话还未说完,冰凉的指尖已轻点在他的眉间。
“梁兄该改口了,‘九妹’这个称呼如何?”她的指腹在他额间画下一道蜿蜒的痕迹,“梁兄可还记得,去年初雪时,我们在后山一同埋下的那坛杏花醉?”呵出的白气朦胧了她的眉眼,她忽然踮起脚尖凑近,“你说待我归家时便启封。如今……这个约定,可还作数?”
暗香浮动的刹那,梁山伯瞥见她颈间系着的丝绦——上面依稀残留着当年在书院他为她挡下泼墨的痕迹。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轰然炸开。待他回过神时,手掌已轻轻托住了她的后颈。梅花伴着积雪簌簌落在他们交叠的衣袂上,唇齿间除了清冷的梅香,还有一丝咸涩的泪意。
五日后,细雨绵绵。梁山伯在角门收到一个锦盒。打开来看,是件月白的中衣,领口用黛青丝线绣着并蒂莲。当他抚过那细密的针脚时,指尖触到夹层里藏着一阕词:“罗襦暗解,明珠轻坠,怕人寻问九曲回……”
他冒雨赴约,循着幽幽琴声推开虚掩的绣房门。
祝英台披散着青丝坐在镜前,身上只着一件茜色肚兜,雪白的肌肤上蜿蜒着蝴蝶印记。见他进也不遮掩,反而将浸过离娘草汁的玉足轻轻踏在他膝头: “梁郎可知,女儿家的足环,是要情郎亲手系上的?”
窗外的春雨渐渐急了,打湿了案头那件未完的嫁衣。金线绣的鸳鸯在烛光中仿佛活了过来,游弋着,缠绕着满地凌乱的衣衫。
茜纱帐里,祝英台颈间不知何时已爬满细如发丝的蓝色蛊虫。
梁山伯抚过她脊背的手掌突然青筋暴起,瞳孔泛起妖异的蓝光。
他看见无数紫尾蝶从英台袖中汹涌而出,蝶群裹挟着离娘草苦涩的香气,将他重重摔在屏风上。
“梁郎,看着我!”
祝英台咬破舌尖,混着血的唾沫点在他眉心。
那些躁动的蛊虫霎时僵住,簌簌落进床边的熏笼,烧出阵阵带着腥甜的白烟。
她将发烫的额头抵上梁山伯的脖颈。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灼烧着她背上的蛊纹——那些随着呼吸起伏的蓝色翅印,正渐渐褪成淡粉。二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触碰到这些丑陋虫斑时,指尖带着怜惜,而非恐惧。
“你可知祝家女儿,生来便是炼蛊的容器?”
“……知道。”
“那你……怕我么?”
“我爱你。”
这句话落进心口,像蝴蝶忽然振翅。万千委屈与经年藏匿的爱意,在这一刻再也按捺不住,奔涌而出。
祝英台扯开鸳鸯肚兜的系带,心口肌肤上赫然纹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好,那这情蛊……今日就让它……易主。”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子夜的惊雷撕裂寂静,祝英台咬着他肩头那颗泪痣,声音含混:“父亲……已将我许给马家了……”
话未说完,便被他的唇堵了回去。梁山伯扯过那床鸳鸯锦被将两人裹紧,声音沉如磐石:“别怕,如果不能留下你,就是冥主殿,我也闯给你看。”
“今早我去过西厢了。”他撩起衣袖,腕间新刺的蝶形印记还泛着血光,“祝公远说,这是情蛊同生契。若你我离心,则受万虫噬心之痛……”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惨白的光照亮他们缠绕在一起的发丝。祝英台指尖轻抚过他胸口的蓝色斑痕,终于哽咽出声:“傻子……这哪里是什么同生契……”余音消散在相贴的唇间。她不敢说出口——这分明是祝家代代相传的情蛊母印。中咒之人,会将爱人所受的苦痛,千百倍地反噬到自己身上。
祝英台心头猛地一酸,想起几日前她闯进了父亲严禁任何人靠近的东厢密室。
青铜兽首灯台幽暗的光,照见墙上那幅泛黄的族谱。所有嫁入祝氏的女子,名讳都被刺目的朱砂狠狠划去。
祝公远转过身,她也终于看清——那些缠绕在父亲官服上的并非精致绣线,而是无数正在蠕动的紫尾蝶幼虫。
他转身时,腰间的鱼袋里掉出半截指骨,骨头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噬情蛊的咒文。
“你以为为父甘心将掌上明珠送给马文才?”祝公远猛地掀开袖口,手腕处爬满了诡异的蓝色经络,“从你曾祖父那辈起,祝家便与南疆魔族结下仇怨,男丁无人能活过四十九岁的诅咒……”他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竟有细碎的蝶翅闪烁。
一只紫檀木匣被重重砸在案上,里面赫然躺着一株根系酷似人形的离娘草。
“马太守深得南疆魔族倚重,掌控着整个梁州的蛊虫。”祝公远枯槁的手指捏碎一块琥珀,英台颈侧的蝴蝶印记顿时灼烧起来,“他说你命格特殊,生来便吸引蝶群,你的身躯是培育蛊虫最完美的容器……这便是马文才非要娶你的原因。”
窗外惊雷撕裂夜幕,刹那照亮廊下那十口贴着囍字的乌木箱。每一口箱子都在缓缓渗血,里面装着九百九十九只被挖去复眼的紫尾蝶——这正是马文才送来的催妆礼。
英台浑身无力,跌坐在冰凉的青砖上,想起及笄那年误入的宗祠暗阁。那尊青铜鼎里沸腾翻滚的,哪里是祭祖的牲礼,分明是数十具心口纹着蓝蝶的女尸。
祠堂梁柱上,血色的偈语骤然浮现:“祝氏女,嫁梁郎,痴情蛊,灭门丧”。
那些她曾以为是寻常霉斑的痕迹,竟是百年前那场惨案留下的诅咒——当年祝家幺女与梁姓书生私奔,最终导致全族遭蛊虫反噬,百里之地化为虫窟。
她此刻才明白,马家世代为朝廷培育蛊虫,而她祝英台,生来就是被选中的祭品。
原来祝家女儿世代承受的,并非招致灾祸的诅咒,而是能够平息蛊虫暴动的药引之命。
“你真以为梁山伯能安然活过弱冠是凭运气?”祝公远将族谱狠狠掷在她脚边,梁氏那一页早已被黑褐色的蛊血浸透,“蛊虫既能噬人心魄,亦能重塑心脉。我的傻女儿,他……或许一直在利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