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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至下灵界堪红尘 ...

  •   江面寒雾如纱,分明是三伏节气,渡灵江上却凝着刺骨阴寒。
      一只乌篷船正破开浓雾缓行,船头铜铃撞碎几缕漂流的磷火。对岸零星的茅舍轮廓在夜色中时隐时现,恍若冥间。

      两岸漕台高逾十丈,玄铁锁链上串着的镇魂铃,随阴风荡出百里不绝的丧音。

      这贯通阴阳的水路唤作渡灵江,专门两岸玄甲卫执戟而立,甲胄上朱砂绘就的辟邪符在夜风中明明灭灭。自魔族覆灭灵族归天,后魔灵斩断了下灵界灵脉,下灵界妖鬼肆虐叫苦不迭。
      上灵界的老道们倒也狠绝,竟将千年雷击木炼成屏障,生生把下灵界的妖气锁在上灵界外面。
      上灵界是免受侵扰,不过下灵界却成了三不管的腌臜地界。偏生下灵界与鬼域接壤处裂开三道鬼门关,那些个魑魅魍魉白日里缩在穷山恶水,入夜便趴在渡口啃噬屏障。
      为避免下灵界“虎生三张嘴”,上下两地靠渡灵河勾通连情。

      此刻,乌篷船正缓缓拨开江上厚重的寒雾,船头那盏引魂灯在阴风里忽明忽暗,像只眨动的鬼眼。
      舱内对坐着两位月白广袖的道人,一个倚窗执卷,一个抱剑假寐。

      靠窗那位跪坐在舱席上,单手托腮,束起的马尾滑到颈边,发梢不经意缠在一处,露出颈间一道浅浅的月牙痕。他却浑然不觉,只微仰着脸,高挺的鼻梁衬得侧影清峻,目光投向窗外茫茫江雾,心中暗忖:
      那说客所言不虚,这下灵界果真是穷山恶水,寸草难生。

      靠在舱壁旁的那位,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剑柄。那剑上飞龙盘绕,二尺一寸的剑身渗着幽幽寒光——正是名剑“余玄”。江湖人只要见到这柄剑,便知它的主人是谁:言贤。

      二人皆是南月派长老明烑座下的亲传弟子,年少成名,资质出众。可不知明烑作何打算,自几年前仙盟大会声名鹊起之后,就把这两个徒弟护得严严实实,再未让他们下过南山。

      如今江湖上提起南月派,都道是藏龙卧虎,纷纷上门托事。可门派中出面的大多是低阶弟子,即便遇上棘手之事,也至多由掌门亲自出手。

      那对曾一时风头无两的师兄弟,倒像是昙花一现,再未现身人前。

      苏怿颈间那弯月牙隐隐发烫,倒叫他想起五年前仙盟大会那夜——庆功宴还没散,师尊就硬将他二人拽回后山。

      那晚的月亮红得骇人,像浸了血。师尊执着朱砂笔,在他颈间细细画符时曾说过:“待这月痕消去的那天,便是因果轮转之时。”

      昨日,失踪多时的师尊竟用灵鸢传来音讯。纸灵鸢扑棱棱落在窗台,口吐人言,说的却是:“人与非人,界限全系于女娲当初所塑之心。如今禁地灵气大乱,恐怕……是女娲石已失窃。若不追回,必酿大祸。” 师尊的声音顿了顿,似有重重顾虑,末了又叮嘱:“此事,只许你二人知晓。”

      灵鸢静了许久,就在他们以为传音已尽时,明烑的叹息又幽幽传来:“唉——你们切记——青果虽涩,终有熟时。一路……小心。”

      此刻苏怿摩挲着腰间玉玦,望着船外寒潭中那弯残月,心头疑云密布。
      明烑离山,至少已有三月之久。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又如何能洞察山中炁脉的细微动荡?
      更何况,他从未听说南山曾供奉过女娲石。这般紧要的宝物,师尊为何偏要他们暗中寻找,连派中其他人都不能知晓?

      苏怿在心中默默推演着种种可能。

      其一,寒冰涧的北阴派与南月派素有旧怨,若教他们得知禁地有异,不论虚实,定会借题发挥——要么散播“灵迹真假难辨”动摇人心,要么直指南月“看守不力”,总之绝不会放过这个兴风作浪的机会。

      其二……

      当时众人都说禁地早已荒废,唯独他,瞧见寒潭中心盘旋着一缕似有似无的黑气。那雾气如影随形,甫一触及指尖,便似活物般钻入地脉,再不见踪影。后来他暗中掐诀探查,手中罗盘金针竟如陀螺般疯转不休。

      既然旁人皆未察觉,便说明寻常真气尚不足以与之抗衡。

      正思忖间,船身猛地一颠,案上茶盏应声翻倒。苏怿倏然回神,将目光从茫茫江面收回。

      女娲石乃通灵之物,本来可以凭其灵气与真气相引相寻。若在平日,他们收到传讯后本可立即御剑追踪。偏偏这一带江雾蔽天,方位难辨,御剑之术无从施展。

      万般无奈,他们才选了这最慢、却也最稳当的法子——行舟渡江。

      老艄公忽然哼起了俚曲,沙哑的调子混着江浪,断断续续:“碧云天……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算来与世隔绝已久,这曲子苏怿听着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老伯这调子听着亲切,不知是哪处的古谣?”江风瑟瑟,渔火昏昏。

      苏怿撩开青纱帘,见那蓑衣老翁背脊佝偻如虾,左颊一道长疤在月色下泛着青紫。他心里掠过一丝疑惑:这般凶险的水路,这老翁竟丝毫不惧?

      船行至顺流处,老艄公松开船橹,挨着舱门坐下,解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小郎君瞧着不过弱冠年纪,倒对老朽这破锣嗓子感兴趣?”

      “约莫……二十又一了罢。”苏怿对自己的年岁也不甚清楚,只依稀记得师尊提过,捡到他时已是总角之年,算来在南山上也住了十余载了。

      老艄公忽然用酒葫芦重重敲击船帮,惊散江面漂浮的磷火,踉跄起身笑道:“未及弱冠,正是春风骀荡,快马轻裘的好年岁啊……”

      他忽将斗笠往下压了压,左颊那道蜈蚣似的疤痕横在月光里:“不过……有些事……还是不知为妙,不知为妙啊!”说罢猛摇船橹,乌篷船倏地破开浓雾,向前疾驰。

      苏怿攥紧窗棂,目光落在老艄公方才酒葫芦磕碰之处——那里赫然留下泛紫的鳞粉,风一吹便簌簌打转,却偏不似寻常粉末般飘散,反倒黏在船板缝隙里,透着诡异的光泽。

      他默然垂眸,指尖悄悄在袖中捻了个探查诀,诀印触到空气时竟微微发寒。心头虽泛起波澜,却又强行压下:许是老人家常年在江上行船,沾了水下精怪的气息,或是独自摆渡久了,才养成这般古怪性情。
      又侧目看向身旁始终出神的言贤,见对方仍闭着眼,指节轻抚“余玄”剑的动作未停,终是讪讪地收回目光,将那点疑虑暂藏心底。

      小船悠悠靠了岸。

      霜月如钩,高悬墨色天幕。二人踏着满地腐叶,悄无声息地潜入老林。说来也奇,方才江上还涛声震耳,一入林中,万籁俱寂,唯有一缕笛声悠悠流转。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那笛音清越,如松涛过壑,竟似将江上那缠绵的烟岚也一并带了来。小径幽晦,暗香浮动,梅香混着空蒙雾气,走着走着,竟如误入天台仙境,一时倒也觉不出诡谲,只顾循着笛音往前去。

      “师兄,你看!”苏怿指尖捻住一片将散未散的梅瓣。也就在这一刻,雾障忽散,一座飞檐挂灯的朱楼赫然眼前。匾额上“明月楼”三字银钩铁画,墨迹中金粉隐隐闪烁。

      瞧着像是间客栈。此处离灵气踪迹尚远,下灵界危机四伏,与其在暗处冒险,不若在这明处小心歇脚。

      正当苏怿欲要叩门,朱漆大门却“吱呀”一声自内开启,钻出个总角小儿。那孩子双髻缠着艾草青绳,一双眸子却黑得不见底,讷讷道:“戌……戌时闭户……”

      言贤恍若未闻,月白袍角已扫过门槛。小儿急着去拽他衣袖,反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恰在此时,林间阴风骤起,裹挟着腐臭的梅瓣,簌簌扑打窗纸。
      苏怿余光瞥见,浓雾之中竟有千百缕青烟如鬼手般伸出!

      “作死的!”那小酒倌猛地咬破舌尖,“噗”地将血珠喷在铜门槛上。血落处,一道赤色符咒骤现,琉璃般的紫纹浮空流转。
      “快进来!”他急声喝道。

      苏怿只觉后颈一凉,阴冷气息擦着衣领掠过,激起的寒栗顺着脊背往上爬。
      三人跌撞着滚进玄关,重重摔作一团,案上烛火被带起的风扑得只剩一点昏黄。

      “喀啦啦——”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自门外传来,像钝刀刮着木头。三人顿时屏息,连呼吸都放轻了。苏怿抬眼,正瞧见小酒倌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两滴,砸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却似敲在每个人心口。

      门栓崩裂的脆响骤然炸响,纸窗上蓦地拓出一张人脸轮廓——暴突的眼球绷着蛛网般的血丝,下颌骨歪向一边,死死盯着屋内,连影子里都透着嗜血的凶气。

      苏怿声音发颤:“这是什么鬼东西?”

      “是摄魂灵!”小酒倌眉头拧成死结,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专食滞留人间的残魂,还会化作所噬魂魄的模样!我只在《古绘灵书》上见过记载……这邪物向来藏在极阴之地,怎会来这儿!”

      “妖物?我看看。”苏怿话音未落,指尖已探向窗纸。

      “别动!”言贤出手欲阻,一拽之下却失了准头,反将苏怿的手指推得向前——“噗”一声轻响,麻纸应声破开一个窟窿。

      “……”

      屋内霎时死寂。三人怔在原地,心头俱是一沉。

      然而预想中的凶险并未降临。窗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与气息,竟在刹那间遽然消散,只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岑寂。

      苏怿还待细看,那小酒倌已急急扯住他胳膊:“别凑上去!”

      话音未落,只听“刺啦”一声裂响——就在苏怿靠近破洞的刹那,一团青碧黏液猛地穿透窗纸,直扑面门!

      那黏液悬在离他眉心三寸之处,骤然停滞,滋滋作响。它并未沾上苏怿分毫,反而像是撞上了一层无形壁障。受阻之处,空气里渐渐绽开蛛网般的裂痕,紫黑色煞气顺着纹路蔓延,触目惊心。

      言贤一把将苏怿往后拽开半步,目光凝在虚空某处,沉声道:“屏仙障。”

      “是兰氏那个能挡任何事物的屏仙障?”苏怿转头去问小酒倌,却见他眉头紧锁成结,瞳孔骤缩,全然顾不上答话,踉跄着转身奔向木梯,声音都变了调:

      “掌柜的!出大事了!”

      窗外鬼哭骤起,尖锐得刺人耳膜。那摄魂灵的利爪在屏仙障裂痕处反复剐蹭,蹭出一连串幽绿火星,眼看那屏障就要支撑不住。

      言贤指间已凝起剑诀,蓄势待发。
      千钧一发之际,“喀——!”,一声脆响破空而来。但见一把金丝楠木算盘自二楼飞旋而下,算珠如疾雨般迸射,擦着苏怿的鼻梁激射向窗外!

      “噼啪——!”

      青紫电光当空炸开,算珠竟在浓雾中自行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紫光闪耀,顷刻间便将那狰狞的灵妖打散,化作一股腥臭青烟,丝丝缕缕顺着窗洞渗回屋内。

      “早知今夜有贵客临门,我就不该早早歇下。”

      一道沉稳嗓音自楼梯口传来。苏怿闻声正欲转头,却猛地嗅到那青烟中混杂着一丝甜腻异气,顿感天旋地转——眼前雕梁画栋霎时扭曲成诡谲的漩涡。
      “师……兄……”
      他踉跄着想去抓言贤寻求支撑,手掌却徒然挥空,整个人直直坠入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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