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如春》祝明朝

9、第 9 章

　　日暮黄昏，落日熔金，极美的明霞余光染红了半边天，裹着凉意的晚风扑面而来。
　　容妍站在台球馆门前，一瞬间被吹了个清醒。
　　理智回笼，她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

　　刚刚——
　　她零封了程临远。

　　他的那句“很久没打”的确没说假，肌肉记忆隐藏在身体里，跟自己打的时候被一点点唤醒起来。
　　渐入佳境后，打法也渐渐显露出来，和他面上的温润自持不同，一派的凌厉强硬。

　　只是，没放水后，赢家都是她。

　　末局结束时，已近傍晚。

　　他们出来的时候，台球馆里只剩了零零散散的几桌人，有个胆大的男生直接道：“打不赢小师傅也不要紧，毕竟大多数都打不过，输了就要认。”
　　周围一片哄笑。

　　因为打球，他解开了衣领处的两颗扣子，衣襟随意敞着，平整衣料上显着浅浅的褶皱，整个人散漫又慵懒。

　　这些少年肯哪里知道他的身份。初生牛犊，表达直白得如同下刀子。
　　容妍心里一咯噔，用眼神制止他们，男人位高权重，哪里受过这种的“屈辱”对待，她连忙转头跟他解释：“小孩子不懂事，胡乱说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程临远脸上还是一贯的神情，仿佛并未在意。
　　“不会，”他瞥了眼那群少年，音调平淡道，“而且他说的也没错，输了就是输了。”

　　男人输得坦荡，承认得也坦荡，让她想起自己才是这出“事故”的“始作俑者”，内心不禁懊恼，他说不放水你还就当真，愣是一点情面不留，酿成如今这局面，真真是她“罪有应得”。

　　站在原地，容妍没忍住，余光去偷瞄身旁的人，男人神色平常，没有隐忍着的愠怒。
　　揣度他心思间，忽地听见他云淡风轻的问：“走吧，去吃饭？”

　　容妍从自己的左思右想里抽离出来，丝毫没理会那话语的过分自然和熟稔，自动接道：“好。”
　　她环顾了一圈，轻声说起：“这附近有家餐厅还不错。”

　　她打台球几乎都是在戚景这儿打，有时晚了就会跟他在周围吃饭，对这一片很是熟悉。

　　程临远本以为她会拒绝，心里早备好了另一番说辞，没想到她竟一口同意，倒省去了他游说的麻烦，不露喜色地回道：“行，就去那家。”

　　容妍开车引路，程临远的车跟在她后面。
　　她说的地方是一家复古有情调的港式餐厅，门口有三两级台阶，走过最上面那级，容妍没注意，被台阶边缘绊了下。

　　“小心。”程临远适时拉了一把。
　　容妍站定，朝他说了声“谢谢”，不禁庆幸，还好没被绊倒。

　　力的作用使然，容妍靠他很紧，下意识仰眸后，入眼就是一段白皙的脖颈，和线条流畅的喉结，再往上，是他温隽的眉眼。
　　风从远方吹来，晃得顶灯的光更加昏黄柔软，落在程临远棱角分明的脸上，再掉进深邃眼眸里，散成了细碎的星光。

　　依然是这样的夜，这样轻柔的光，不轻不重的风穿过喧嚣的街道，记忆里的那张面庞，在风声褪去后，隐隐浮现出来，和他的脸，渐渐重叠。
　　是他？
　　意识横冲直撞地确认着，容妍不受控制地，渐渐失了神。

　　见她没事，程临远先收回手，推开门，让她先进。
　　他站在侧边，空出来一条通道，容妍愣愣地对他颔首，抬腿进去。

　　餐厅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侍者拿着餐单离开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中。
　　容妍低头喝水，思忖着要不要问。
　　“你有话想说？”程临远看破了她的欲说还休。
　　容妍抿一抿唇，问：“程总，我们之前是不是就见过？”
　　程临远的心脏骤然一缩，这么快就被她看出来了吗？

　　他眼眸微转，细微的欣喜浮现在眼底，原来她记得自己。
　　容妍没注意到他瞬息的停顿。

　　“前些天晚上，我在酒吧门口被猫吓了，有人扶了我下，”她眨着眼睛，小心问，“那人是您吗？”
　　不是那之前的之前，程临远握杯的手不由收紧，眼下划过一瞬的失落。
　　又立即恢复如常，笑着问道：“记起来了？”
　　容妍瞪圆了杏眼：“真是您？”

　　程临远轻点头，修长的五指摩挲着杯壁：“那天我刚回云城，应了一个朋友的局，正好遇见你。”
　　容妍惊呼一声“这么巧”，随后举起水杯，大方道：“以水代酒，感谢您出手相救。”
　　程临远抬手，和她的杯子碰了碰：“小事。”

　　又听到这称谓，他微皱了皱眉，一脸认真：“容经理，我今年二十八岁。”
　　餐厅灯光明亮，男人细长的眼睫下现着一层密密的影，神情严肃得像是在说什么商业机密。

　　“嗯？”容妍一懵，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年纪了。
　　程临远轻笑了一声，黝黑的眸子清亮地看着她：“所以你对我的称谓不必都是‘您’。”

　　自他们认识以来，她对他开口闭口都是“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差了多少岁呢。
　　听到原因后，容妍一窘，想起她好像确实都是这么称呼他的，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

　　在她的认知里，他是商界里高高在上的人物，她不过是云城众多中部物联网公司中的一员。从身份层面来讲，她唤他一句“您”也是无可指摘的。
　　没有想到，男人其实跟她只差了三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用“您”确实好像把人叫老了。

　　“是我思虑不周，”片刻后，她先抱歉开口。
　　话题到此便难以继续，想起那少年的嘲笑，程临远转移话题，问和自己打球是不是很无聊。
　　“不至于，”容妍善意地笑一笑，“你技术又不差。”

　　她的眼睛弯起，笑得很真诚，程临远被安抚到了，说：“从前在附中的时候，还有朋友陪我，后来上了大学创业，也就荒废了。”
　　听到“附中”，容妍笑容一滞，惊喜地确认：“你是附中毕业的？”
　　程临远点点头，明知故问：“你也是吗？”
　　容妍笑意更深，高兴地说是。

　　“没想到，我们居然是校友，”她感慨道。
　　毕业多年，她很少联系从前的同学，不曾想在还能这儿遇见校友。
　　程临远敛下眸色，浅浅笑了一声，说缘分使然。

　　—

　　餐没过多久就上齐了，吃饭间，两人的话题还是没离开台球。
　　“你经常去这家台球馆打球？”他问。
　　容妍“嗯”了一声，微笑着说：“从前我哥在，就是我们三个一起打，后来他去了外地，我就只能找戚景哥了。”

　　看得出来，兄妹俩的关系很好，说起容昀的时候，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是鲜活的，那是在向别人描述亲近之人才会有的状态。
　　他感慨了下，似述似问：“你和你哥关系挺好。”
　　容妍眼睛里都闪着细微的光：“小时候我爸妈都忙，没时间照顾我们，都是我哥管我。”
　　“难怪。”他了然。

　　一顿饭，在闲谈中，很快就吃完了，容妍本以为和他吃饭会很无聊，没料到竟意外的随性舒适。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想着陪合作公司的老板打球，他又帮过自己，怎么也该略表一下诚意。

　　借口去洗手间的期间，容妍走去前台想要买单，却被服务人员告知：“你男朋友已经买过单了。”
　　她下意识地说明两人的关系：“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女生没想到，适才男人过来买完单后，跟他说的那句职业话术“祝您和您女朋友用餐愉快”，收到的默认竟然会在她这里得到反驳。

　　她茫然两秒后，转念过来，应该是自己会错意了，他可能只是懒得解释，于是连忙跟容妍说“抱歉”，又再三确认了遍桌号，确实是已经买过单了。

　　得到确切的消息，容妍回了座位，落座后，她主动提及：“程总，让你破费了。”
　　一听她这话，程临远便知她已经去过前台了。猜到她会悄悄买单，他在去拿餐巾时便先她一步。

　　程临远浅浅笑着，神色自若道：“不必客气，我也没有让女士买单的习惯。”
　　他顿了下，又说：“况且，你们任总请我吃了顿饭，你作为他的下属，这顿就当我还你们任总的了。”

　　他的话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容妍顿了下，再执着于这个也没有多大必要，反而显得她斤斤计较了。

　　外面，无尽的漆黑环绕着城市上空，银河璀璨万里，街上车水马龙。
　　进入秋天，云城的昼夜温度相差很大，下午还算凉爽的风如今却是冰人的冷。

　　走出餐厅，铺天盖地的冷气就席卷而来，容妍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下，摩挲着腕骨，想缓解这刺骨的寒意。
　　肩上突然多了份重量，她转头看去，是程临远的黑色羊绒大衣。
　　衣物有些厚重，还带着男人的体温，热气切切实实地罩在了她身上。而他只穿着稍显单薄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

　　容妍条件反射性地想要把大衣拿下来：“程总，我不用……”
　　“穿上吧，别着凉，”程临远搭上她的手腕，阻止道。

　　男人语调稀疏平常，攀援上她的耳廓，容妍却听出来声音里夹杂着的淡淡冷峻和威严，予人压迫。
　　宽厚温热的手掌贴着她凉薄的皮肤，热量像是顺着脉搏游走在全身血液里，而后直达心脏。
　　程临远很绅士，不过两秒，便撤开来。

　　她抬眼看向他，本想再说些什么，不期然对上道垂眸的视线。
　　路灯柔和，照得他立体的五官都了几分，眉骨线条干净，唯独那双眼睛，漆黑得有如夜色。

　　容妍暗暗咽下了想说的话，没再执拗，或是也执拗不过。
　　于是低头应下来，伸手穿衣。

　　她动作间，程临远视线停住，兀自说道：“我晚上有其他安排，要先走，你开车回去时注意安全。”
　　说完，他朝不远处抬了抬下颌，她看过去，路口处的确停了辆车。

　　容妍轻咬了下唇，知道他日常行程很满，刚刚在吃饭间就挂了两个电话，更加不再在衣服上纠结，提前问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好还你。”

　　“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还给我。”程临远眸光愈加深沉，微哑回应。
　　容妍一心只扑在衣服的归还问题上，怕再耽误他时间，只道：“好。”
　　夜风寒凉，男人脚步匆忙，高瘦挺拔的背影隐入暗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