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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归处 ...
阍室小厮在府外抄手张望,见到熟悉的碧油车,笑着迎上来:“三娘子回来啦。”
“申子午好。”云弥跳下车,“母亲、祖母和阿姊都在吗?”
“三娘子午好。在,老夫人今日从旧府邸归家。”申子抬手迎她进去,“二娘子问了好几回三娘子。”
“我不在,她不得趣。”云弥快步向后院正堂走,“寻春,我先去向祖母问安。”
跨过二门,申子便要止步了。再过一道月门,绕进一处内照壁,便是魏家祖母卢雁回老夫人所住的正廊屋。
屋里响起断断续续的笑声。云弥解掉披风,抿唇笑起:“阿姊又在说笑话了?”
“哟。”胡珏阿姨最早发现她,“檐檐回了。”
“阿姨。”云弥行礼,又向座首屈膝,“祖母好。”
云栖已经跑过来:“怎么这就回啦?原先不是说的二十一?”
“你不是说生病?”云弥一眨眼睛,云栖果然羞赧。
老夫人已经招手:“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才说想檐檐了呢。乖孙过来,我瞧瞧。”
云弥听话上前,任由老人牵住手打量一圈:“瘦啦?”
“怎可能?”云栖凑过来,“情人眼里出西施,祖母眼里专出瘦檐檐。她才走□□日,哪里能瘦得一眼瞧出。”
“是不及你丰腴。”老夫人白她一眼,“连去慈恩寺听经,都嫌供给香客的斋饭不好吃。”
云弥打趣:“阿姊又出门丢脸。”
云栖打她一下:“我只是同祖母说,又不曾叫寺中僧侣听见。”
“哪有?我听你声音嘹亮,害人家小师父顿足回头。”老夫人让云弥转个圈,满意道,“不知怎地,总觉着檐檐今年比之往年,身姿更婉约几分,像是抽条长大了。”
云弥镇定自若,一旁寻春却猛地扎下脸。
她也瞧出来了。
说不出确切意思,但就是不太一样。老夫人今日所说“婉约”一词,一语中的。
从前是稚气未脱的小娘子,如今只是像一位女娘。有时从回廊尽头亭亭而来,连她也觉出美好。
小娘子从前也很乖,但如今的娇憨不同。乖是能够向所有人撒娇,娇憨像是……拥有某一位,特定撒娇。
寻春模模糊糊地想。
她也不确定。只是月初有一回,晨起偷偷给小娘子开门,她的碧油车停在侧门角落。
小娘子喜欢跳下来。这日不知怎么,竟然掉了一只绣履,在那边压着声音叫:“鞋……鞋掉了。”
她就看见车帷被一只大手打起,那位高大的殿下跟着出来,无言以对的表情。下车后弯腰替小娘子穿鞋,一边数落:“不知你还能做些什么。”
小娘子在车辕前坐着,翘起另一只绣履,小声说了句话。
寻春看不见殿下神情,只确定他抬手揪一下小娘子的耳朵。
小娘子羞羞笑着,躲开了。绣履穿妥,殿下要起身,又被她抱住脖颈。
寻春瞪大眼睛。
小娘子温柔说话,殿下安静听完,回复一句。她这才松开手,下地站好。
他抬腿要回车厢内,她又上前,蹭一蹭肩膀。
寻春捂脸,没眼看。
从手指缝里,看见殿下俯身,轻轻印一下小娘子额头。
多好的一对小郎君小娘子。如果不是小娘子回头的瞬间,已经面无表情。
寻春心里一咯噔。
装作不知,扶小娘子回院落。她有些疲累,回到榻上,趴着喊她:“寻春。”
“哎。”
“演戏演多了,有时好像分不清真假。该怎么办?”
寻春想了想,反问:“无论真假,小娘子难过吗?”
她摇头:“不难过。”
“那小娘子开心吗?”
这回小娘子也想了想,叹气答:“不算不开心吧。”
小娘子不知在想什么,眼睛睁得圆圆。仰面躺着,直到慢慢睡着了,呼吸平缓。
寻春探身捻被角,看清她颈肩之下的幽微印记。之前帮小娘子沐浴,见过更多。
她记得这一步步如何转变。一开始时,小娘子是一边掉眼泪一边给自己沐浴,用力摁着肩头,像是要擦掉什么。
慢慢不再这样做了。但也窘迫,偶尔还会伤神。
新年时变化最为剧烈。回房后不仅没有哭,还抱着好几个大木盒。寻春以为会是女子用的首饰胭脂,一打开来,却是一层层兔子年画,兔子织带,兔子糖画,还有兔子小像。
小娘子盘腿坐在地上,小口小口咬糖画吃,嫌弃道:“好甜。”
次日,回府很晚很晚。一进门,哭丧着脸:“寻春……袄袍破了。”
寻春连忙上前检查:“这是怎么了?”
“他非要带我看花炮。说是袁州那边制出的新奇物什,很漂亮。”小娘子指着袄袍袖口给她看,“可是,一点都不漂亮。他也是头一回得了这物,不会用,将我衣服炸破一角。这是母亲新让人给我做的,明日必会察觉。”
小娘子很焦急,在屋里上蹿下跳找针线缝补。
寻春听得一愣一愣。
小娘子回头对她说:“不过,他自己的衣服破得更厉害,整道袖口裂开。真是好笑。”
又一日,还是很晚归家。小娘子头上簪了一支短红梅,抱着一大簇白梅,蹦蹦跳跳进门:“寻春寻春,我回啦。你睡了吗?”
这夜睡前,小娘子同她谈心。
“休沐三日,日日都寻我。”她比了个“三”,“但我早就同他说了,小日子至少五天,不能服侍。”
寻春替她捂住暖炉:“小娘子心里明白。”郎君情态了然,多少是有些动心的。
小娘子“唔”一声,低低答:“应该有一些些吧。”
“再想些法子补救,让殿下消了气,愿意嫁娶可好?”寻春忍不住建议,“小娘子到底受委屈了。要是能成婚,也就心安了。”
她明白小娘子性情非凡,或许别有所求。但她只是爱护小娘子,不明白复杂道理。只要堂堂正正成婚做太子妃,她觉得至今一切都不重要。
小娘子摇一摇头:“怎可能。他每月也就见我几回,像上月才两回。这才三个多月呢。”
寻春也就不说了。
但这回从青华山赶回,她一眼又看出来,小娘子同人缱绻过。
没有别人了。
今日府里做赤明香,一味甘香薄脆的肉脯。制作极为复杂,饶是国公府,一月也只有一回。
云栖要过来抢:“你不吃?不吃我夹走了!”
“归杨!”胡阿姨喝住女儿,“用饭怎么像个山野匹夫?给我坐好。”
过来一道用暮食的郑夫人叹气:“京中的孩子,真心喜欢这一味赤明香。母亲就宠着吧。”
“我也是说。”胡阿姨瞪着云栖,“口腹之欲不宜张扬,哪有你这样?礼节都不讲了。”
云栖受了训,乖乖埋头吃饭。
老夫人乐不可支:“你们真是!乖孙喜欢就多吃些。这礼节那礼仪的,叫饿瘦了怎么办?”
“二娘瘦是不瘦的。”郑夫人也笑,“阿妹有时还是要盯着,我记得前几年她胖的那一阵,走两步路都停下来喘。归杨不许撒娇,不是好不好看,这样实在是不好。”
云栖郁闷坐好。
胡阿姨本就苦恼,闻言更是唉声:“我管不了她。多大人了,夜间还偷饴糖去吃。劳烦阿姊下回亲自动手罚。”
郑夫人直呼“哎哟”:“罚一份赤明香足矣,我哪里打得下手!”
云弥将赤明香拿到离云栖案头远的一边:“我不让她抢。”
咬了一块在嘴里,只是又想,自己不会胖。
前几日他在时,两相欢好过后,她大着胆子同他控诉:“头两年,我同衡阳身长相仿。但是近一年,她还在蹭蹭长,我却不长了。连我母亲都说,我好似一点都没有长高。”
李承弈抬高手臂,让她在怀里从左到右滑溜:“够了。长不长都好。”
“哪里好?衡阳今日笑话我,说扬州郎君个小,她看不上,倒挺适合我。”她抱住他肩膀,“其实……这不怪我。”
傻瓜也知晓,同郎君有那事,应当会影响长个子。
他理直气壮:“我也不长。”
她上下瞧他,羞涩比划:“殿下躺在这里,已经很像一系瘦长山脉。再长高,卧榻都要重制。”
“阿弥很清瘦。”他认真答,“总归要出几分力气,胖不了。”
云弥翻过身去:“我睡觉……不同你说了。”
他在身后很淡地笑出声,将她摁在怀里。
她怎么又想起来。
连忙打起精神,认真用饭。
老夫人今日奔波,用过饭要早些休息。胡阿姨去正房陪郑夫人说话,云栖迅速溜进云弥房里:“檐檐,檐檐。”
“我不想听程毋意近日又作了什么文章。”云弥直叹气,弱弱表态,“阿姊,你饶了我。”
程毋意,名克棘,赵国公府家的小嫡孙。与云栖同岁,十岁相识,如今亲事说得很妥了。
李承宽和月圭是耍赖的遇上更会耍赖的,程毋意和阿姊之间则是投喂。
云栖不知是在母体里养得太好还是怎么,生下来就大胖一只。幼时更是浑圆浑圆,领云弥绕着院子跑,自己先四仰八叉摔个倒栽。
太胖的小童,多半都经历过不好的记忆。九岁那年,云栖被一群小郎君小娘子聚在一处嘲笑是“魏丰硕”,站在原地哭个不停。
程克棘瘦瘦一只,无非个子高些。张手挡在云栖面前,脖颈一梗:“胡说!……‘硕人俣俣,公庭万舞’、‘硕人其颀,衣锦褧衣’,丰硕分明是赞美之词,你们不读书,还随意拿来轻侮旁人。我这就同你们阿娘说去。”
谁会怕他,下场只能是他也被推倒。云栖呆呆看着他受欺负,擦掉眼泪,啊啊大叫着,冲过去撞翻领头的那位小郎君。
事后所有的小郎君小娘子被要求互相致歉,再一道在冰天雪地里罚站。
云栖冻得颤巍巍,伸手戳戳身旁的程克棘:“给你。”
掌心里,是掰成两半的一块饴糖。
程克棘站得笔直,摇头。
他那时摇头摇得坚决,这许多年来却毫无底线地投喂云栖。十三四岁的孩子长得快,云栖又出现横长迹象,胡阿姨愁得不行,狠心断了她全部小食。
云弥偷偷塞,也被郑夫人批评。程克棘就攒着自己的零用,每月一号带云栖出门,买遍西市和各街铺的吃食。
本朝有过所谓以胖为美,然无论哪朝哪代,真正发自内心的审美,没有几人不爱纤细窈窕之姿。
云栖自己也苦恼。
“窈窕不是要纤瘦,”云弥安慰她,“心灵、仪表皆美即是窈窕。”
“话是这样说。”云栖很难过,“毋意阿兄修长清瘦,我还是想更好看些。”
没过几日回来,兴高采烈嚼果脯:“算啦。毋意阿兄说,他觉得我最好看,胖也好看。”
从那时起,云栖确信,自己要同程克棘成婚。及笄次日,她就去找郑夫人撒娇:“母亲母亲,你替我去赵国公府说亲好不好?”
胡阿姨在旁直叹气:“怎么有你这样不知羞的女娘!”
“太小了。归杨不要心急。”郑夫人被她摇得没有办法,“时下风气,女娘十八岁成婚也不迟。我们这样着急去说,那程家的小孙儿以为自己吃定你呢。”
云栖天真回复:“他是吃定我呀。”
云弥在旁边大笑,被她追着打,连忙躲进胡阿姨怀中。
“……我今日不同你说他如何如何。”云栖坐到榻边,靠过来咬字,“我只是要告诉你,他想挑个时间,上门纳采了。”
“为何?”云弥不禁道,“不是说等明年,阿姨过完四十生辰?”
“原先是这样说的。”云栖沮丧,“阿兄在陇西做武官,好几年才返京一回,我也想多陪阿娘两年。但是吧,赵国公的身子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他叫了毋意阿兄去,让他今年内就同我成婚。至于担心什么……你也懂。”
严格而言,只有父母去世后的三年间不得嫁娶,但赵国公府情况有所不同。程克棘的生父十三年前已于北地任上病逝,是祖父一手抚养他长大。若遇孝期,必然要谨遵丧礼。
云弥默默听完,不免惆怅:“毋意阿兄要袭爵吗?”
“是。赵国公已经向陛下禀明,将爵位直接传于毋意阿兄。陛下也同意了。”云栖轻声,“好在已出了三代,要降为郡公。否则程家那么多旁支,不知服不服气。”
“也很辛苦。”云弥蹙眉,“倘若你一嫁去,尚未熟悉家中内情,匆匆做了主母。毋意兄才十八岁,如今刚刚门荫入仕,不过一翊卫。他那大叔父官至卫尉卿,德高望重,哪里会怵一个年轻小儿。郎君在外镇不住场,你在内就会吃力。”
“道理我清楚的。他已经同我诚恳说了,婚后头两年未必快意。”云栖更低落了,“这怪他吗?若是他父亲还在,自然不需要他早早承担家业。那能怎么办嘛,我自然要帮扶他。”
她不免拍胸脯:“他六个叔父,真是吓人。还好还好,我家世也好,母亲总会尽力庇护我的。总之,你不许迁怒他。”
“我实在不是怪他的意思。”云弥就纳闷,怎么这也要护,诚恳解释,“我是不信人人都在意什么勋贵头衔。人人都想要的,是田地、庄园、宅子、铺面。一旦涉及钱财,多好的兄弟都要反目。你们若是吃了亏,今后日子也不好过。毋意阿兄那翊卫才八品下,俸禄能有几何?”
“那我还有娘家嘛。”云栖瘪嘴,“母亲和阿娘早就说好了,将城西的庄子和万年县的几处铺面都给我做嫁妆,更别说金银。想来以后持家急要用钱,母亲也不会不管我的。”
“这倒是。”云弥一声长叹,“你同母亲说过了吗?”
“还没有。”云栖垂头,“我怕她们舍不得我,介怀程家出尔反尔。可是老国公病重,这谁也不想的。他待我也很好,新年时就将毋意兄祖母留下的镯子交给我。”
云弥又宽慰她许久,直到侍女行霜频频在屏风后打手势,才推脱说累了要睡。
云栖心事重重,今日也疲乏,起身回自己的院落。
行霜立刻进屋,行礼道:“小娘子,郎主请。”
父亲是整座府邸,云弥最不想见到的人。魏遐贴身随从寸步在前头引路,言语之间倒是客气:“三娘子请。”
她微微侧目:“阿耶知道殿下去了青华山?”
这个自然知道。其实问的是,知道他见了我?
寸步恭敬垂首:“应当知道。”
殿下连二十整岁都不到,最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小娘子生得又实在好看。春蒐这么好的机会,想必舍不得不见。
云弥抿一抿唇,推开门。
魏遐在桌后立着,在摹一卷《七月都下帖》。听见动静,只略略抬眼。
“阿耶。”
“起吧。”他放下笔,敛一敛袖衽,“我有事问你。”
“殿下见过李思既,才去青华山回话。”声音是浅淡的,“他同陛下说了什么?”
“不知。”
魏遐抬脸。
“真的不知。”她脸埋得更低,“他不同我说这些。”
魏遐只笑一笑:“他不同你说这些,那我送你去做什么。”
云弥低声:“可是我真的只知道,圣人不大愿意见浙西监察使,是殿下出面见的。”
“你今日过去。”魏遐低头斟茶,“旁的不说,帮我问一问,这位监察使近日安否,人在长安哪一坊。”
年纪太轻,明面争执落了下风,有时反而离奇行事。浙西监察使杜间已,人一到长安京郊就被东宫的人马接走,直到今日,他还不知人在哪里落脚。
“阿耶……”
“问到这件事,我让你见你阿娘。”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诗经·国风·邺风》,《简兮》。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诗经·国风·卫风》,《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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