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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中莲 ...

  •   她看见死。那些骨刺嶙峋的鸟,耷着翅膀,秃尾巴拖在泥里。

      他也跟一堆鸟的尸体无异了,连羽毛都烂成腐水,可很不巧,才死到一半。她带了张尸布想把他囫囵弄出去,但他的另一半还撑持着,不肯阖眼,还认得出她。

      “拂樱,”太息公笑,鬓边金线一晃一晃,“你真可怜。”

      手指抹过眼下鸦青,湿漉的,已糊进血污。

      她初见他时这黥纹才刚刺上,也是在囹圄中,那时他的人要齐整多了。很久远的事。太息公甫登尊位,正芳龄,捺不住春风得意,想寻些由头来大赦。当然,赏心才能赦,不赏心只不过死牢多副白骨罢了。这少年安静而乖顺,脊梁压得很低,黥痕是云翳,眼睑便是云破月来的一道弧,亮得勾人。她一下就瞧中了他。

      有些味等尝过才知道言说。总之,他会些花巧活,伺候得很好。这好就好在并非尽美,而是留三分涩,他谦谦以学,她谆谆以教,彼此都多一份周转裕如,不至于太满。他是懂礼数的。就算把步摇插回她发髻,也要让金线勒一下手指,显得稚拙。她又怎么看不出这小心思,只觉浅薄得可爱,见他素以青墨点指甲,在狱中拘押多日都磨损了,便拿笔替他补上。

      他是前任侯的下属,一身微轻,算不上嫡系,问他只淡淡地说有恩。前任侯因私通碎岛而伏诛,一个被牵连的说这话须要胆气。人在情热中最容易发允诺,位高者尤甚,太息公寻思他无辜,想留下来伴个左右,可他的手冷得忽给她一种错觉,那是块瓦片,半边圆钝,另外半边却暗藏着缺口,谁冒失去捡便要割伤。

      “我会好生提携你的。”她柔柔握住那只手,不知不觉推远了些。

      “那有劳公费心了。”

      他眼睛一笑,锋利处亮了出来,瞬息而没。

      有多少人要死在这眼睛底下呢?

      现在这双眼已没什么生气了,尚不如沾了泥的珠子。当年她可是看着它们意气风发起来的。他得了她的势,几件事也办得利索,被王听说了,她便做个顺水人情提了一嘴,哪知他等的就是此刻。苦心搜集的证据摆上台面,真相大白,前任侯的冤屈一朝洗雪,诬害者皆严惩。王褒赏他恩义,将他留在身边,再后来是更多头角峥嵘。他成了新任侯。

      好手段!太息公将步摇一折两截。

      这事于她本无碍,完全可以讲是慧眼烛幽,好心玉成他,得个两全其美。她偏不。名和利都让他占去,她堂堂三公之一不就成了人尽可踏的垫脚石了吗?能把他自己用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是不能利用的?一个卑贱的囚人!她咬着玷芳姬耳朵,眼角的黛都晕得一塌糊涂。这仇是记下了。拂樱,樱乃吮血之木,可佛狱千花百卉,独以扶木为尊。

      他倒毫不在乎那黥纹,更在旁边饰上银钉,仿佛是勋章。

      “有劳太息公费心了!”点过墨的指尖遥遥递过笑,和一丝飘忽的热,提醒他们之间还有过些无需言明的默契。

      光转暗,十指重又斑驳。地上有潦草的血痕,她捧起他的手,血痕便抓在她皓白的掌上。经脉俱断有多痛,她不想知道。这一天她等了太久,真等到,心下却是木然,哪怕他零碎喘息全捏在她手里,扼紧了,也逼不出半声乞怜来。再强打气焰也无用,她是来布施的,这点尚且没忘。

      “你可求速死?”

      晦冥中,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还有杯酒寄在我这儿呢,”太息公低低地笑,“记得吗?我赏你的。”

      那是他启程去苦境的时候,不知怎的,平素连个好颜色都不屑给的她,竟款款来相送。她喜上眉梢,这喜偏生要他看到,告诉他碍眼的家伙滚远了多是一件美事,又不能太虚张,显得他比一粒沙子更重。但凯旋侯目光落在别处,凝神贯注,仿佛构思了很久的巨物在眼底纤毫毕现成形,而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些幽微的光影交替。

      太息公瞧着他无暇旁顾的紫眼睛,手不禁攥上了襟前珠串,猛一抠,将一颗捏得粉碎。

      这自然是想象,在他面前她断不可能失态。

      “侯远行在即,无人饯别岂不寒碜?此酒聊表心意。”

      侍儿斟满一双金卮,悄然退下。无执相与黑枒君另有要务,已先去准备,偌大一片旷野森寂,鬼火狐鸣中,只他们二人相对。凯旋侯抬起眼,忽一笑,个中的玄机已近乎昭彰,两心神会,而她故作含混,好像仍是罗帐里推杯送盏,抿了这口恩泽,便是屈伏了她一样。

      “公喜欢危险的东西。”

      他不露声色。

      “当心啊!弄不好要引火烧身的。”

      “我喜欢危险的东西,更喜欢给它们送葬。你以为‘景殊色衰,一声太息’的名号从何来?把烦人的刺一根根拔了,服服帖帖插在瓶里随我攀折,可不是平生一大快吗?看往日情面上,拂樱,”太息公雪袖掩唇,“你尸骨若存,我愿择穴埋之。”

      每隔一段年月,短则数甲子,长则数劫,据说虚道无境最深处会撕开一小缝,届时海沸山摇,无数生魂厉鬼从中涌出,纵在佛狱也骇目惊心。修为精深之人幸能涉过这地狱变相,历经万难,或可前往天外春光明艳之地。到那儿才真正凶险呢——她不无恶意地想。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圆钝与锐利打磨得更好了,眼睛再笑,也不会轻易泄出锋芒来。还有更多人要为这双眼而惑,而死——可他自己也免不掉的。为了他的目的,荣辱、生死都无所谓,血肉皆可以掏空填进铁石,但既然不知苦痛,不知疲乏,便会一步步履险而犯绝地,直到无处抽身。她吃过一堑,看透他了,就好似数清楚毒蛇有几颗牙,顿时了无趣味。我见识过远比你更危险的怪物,太息公想。一股骄矜油然跃出,她像预见了得胜那样大笑起来。你算什么呢?

      当念头闪过,只片霎,她感到扶木在痉挛,树皮焦黑着裂开,仿佛里面淌的不再是毒液,是燃烧的血水。

      那终究是幻觉。

      “承惠良多,无以为报,”对面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这样罢,万一公先我而遭不测,为佛狱殉难,拂樱也愿效绵薄之力。”

      “你可真是恬不知耻啊!”

      “三公既共谋其政,自当休戚与共。古人说‘三荊同株,接叶连阴’,一斫而俱损,想必太息公心中有数?我劝您珍重,也不是全无私心。公若有个闪失,到时佛狱缺一股肱,可要给王和在下徒增困扰了。”

      他在等裂缝打开,且不紧不慢地答着,教她知道没那么容易占去便宜。太息公正要回敬,那股幻觉又重重一跳,从耳膜撞到心室。远方忽幽忽明,雷声耾耾,四魌树巨大的根系如同血管,在佛狱的赤红天幕显现。动身的时刻到了。她只得饶过,权当他话里真有几分赤诚,盈盈托起金杯,凯旋侯却一拂袖,朗声笑道:

      “待吾凯旋后再饮吧!”

      “我带来了,”太息公道,“就在此地。”她轻若无物的声音似说给囚室中一双不存在的耳朵听。他望着她,眼睛像铁浸在岩浆里,再雪亮的利器如今也融得疙疙瘩瘩不成形状。这张嘴已经讲不出花言巧语了,而他也没什么要说的,早在最后那场会议上,他前所未有地渴盼着她的回答,而她回以战栗时,他们就再也无话可说。太晚了。多年前他也曾把自己孤注一掷在她身上,彼时都还年少气盛,游刃有余,现在已风吹烛灭。你一生聪明,为何偏冥顽至此?

      他的嘴动了动,牵出一个摇摇欲坠的笑,示意她代劳。可惜,这酒并非鸩毒,倘若他死了,便是用来奠他的。杯沿与牙关颤悠悠磕碰,更叫她难忍的是另一种声响,像为数不多倒进去的细流都注入一具空酒器,一口枯井。她索性将剩下半杯一衔而尽,含着微温,接上那干涸的唇。

      苦腥气传来的刹那,她看见地狱。裂缝开启之刻重现眼前,分不清往日还是当下,只见整个佛狱形同黯淡的心脏被四魌树根贯穿,天网遍布,如群蛇缠绞,世界仿佛虿盆倒悬。有两条硕大的毒蛇撕咬得尤其凶猛,势不并立,难解难分,万千骸骨断肢被鳞片翻搅,从蛇身空隙中散落。那本是她司空见惯,眉也不会稍皱,可身子忽一寒,才发觉脏腑和扶木树茎一样为暗火蚀去大半,再看那两条争斗的蛇竟小如尺蠖,如蝼蚁,淹没在茫茫灰烬中。灰烬蚕食了地面所有植株,摧枯拉朽扑向天空,每一片都露出原形,是怪异不可名状的鸟,棘突的骨头裸在羽毛之外,那是死,不光要降在他们的敌人头上,还要降在那些蛇豸及其生食的鬼魂头上,无一幸免。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从没有人试过取此道入苦境,原来渡往彼界者不光要涉越死亡,还要经历佛狱的死亡,哪怕她仅仅是隔岸旁观,也难以禁受。凯旋侯走入洪流,面不改色,一瞬间她盼望他就此粉身碎骨,再也不复返,转念又想他停片刻,别留自己一人在这崩陷。死擦过颈边,喧呼着,“恭送侯!”那些鸟对万物了然于心,深知若有人召它们前来索取什么,必偿还百倍的代价,“恭送侯!恭送侯!”

      幻象骤地噤声,只余哑寂。

      太晚了。

      他身后墙上,几行字伤痕般醒目,放干了他最后一滴血。太息公半晌才回神看明白,不由想笑,可当日眼睁睁看他匍匐在地被人拖走,也笑不出半分,此时再笑更加无味。又笑谁呢?那两条蛇都被掏空了,剩两具枯蜕,便是还存着生前厮打的姿势也不过两根草茎勾在一起,颤颤地撑持。原来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

      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那儿烙着一枚屈辱的羽毛刻印。

      佛狱,她的簪戴,她的华胜,他心之所系,无论对各自意味着什么,其结局不言自明。她仍是佛狱的脸面,咬着牙扮做衣冠楚楚的乞儿,佯作娇嗔,和他的筋骨一样徒具人形,内里却同为败絮。该说应验吗?有那么一刻,他们窥见过彼此的下场,谁想竟是面对面地被零割碎剐,在宿敌眼前曝出血淋淋的不甘来。——她才发现自己在吻他。她嘴唇同样干涸,无源之水怎能渡给人点滴?

      太息公一阵冰凉,下意识起身。

      凯旋侯揽住了她。

      他的手——她惊觉,仍是有力量的。他仍有专注于一件事的力量。就像他向来笃定做什么,必心无旁骛那样,他全神贯注地回应她,因为这是唯一还能做的事。手已抓不住任何东西了,但还能递过去一点抚慰,慢慢剥开一团皱巴巴的纸,把里头的火放在她掌上。他知道她为何而来:倘要羞辱他,那也无妨,他如今一贫如洗,再没有半件蔽体之物能夺去了;可倘若她需要别的,要从万丈深潭照见相吊之影,从渊默里聆听回声,至少,他还有自己可以施舍给她。

      只有这样,他才活着,存在着。

      他终是力所不及,有些事得她来。纵横欢场这么多年,她今天却头一回笨拙,怕是监牢里太暗的缘故。钗环与发缕跌跌撞撞地失散,又借着昏光找寻彼此。两颗曾是须弥的芥子摸索着互相辨认。时间竟这样充裕,翻滚无歇的汤镬真有一小撮泡沫可以容身,经抚摩而相聚,乃至呻/吟已不再是因煎熬,又或为另一种骨烂肉酥。他的唇干哑皲裂,被她方才含润了,饮她的杯盏。她到底矜傲,不愿平白受惠,便也用尽了办法如数赠还。说来奇怪,他们本是蛇虺,此时竟成了泥胎的菩萨,将躯干一块块凿下度给毕舍遮鬼,只为在身上通出泉眼来,清流汩于浊泥上,交汇一处,方知自己是丰盈的,忘记那濡沫的乃是血水。于火宅中唯此刻能见清凉境界,识第五大,盛第六阴,会第七情,才捉得紧那电光一霎,他们都需要它,无论是为了抛却恐惧,还是为了放下痛苦。

      黑暗重新合拢时他们像不小心绕在一起的两根蔓似的将纠缠的头发拆开。凯旋侯拾了她的步摇想插回去,可手指无力,绊在金线当中。他无声笑了笑。太息公慢慢绾好云髻,让他温凉的肩倚在自己膝头,一件件拾掇那身失了形的墨色锦服,用插梳理顺雀羽装饰,再别回他鬓上。他看起来又像幻空之间与她对峙的那个人了。她把散乱的樱瓣捧起来,簪花一样,在他发丛各归其位。有一片给她掌心留下道硌痕。它们仍锋利,远比血管坚硬。

      花瓣贴上他颈边。

      他眼神里除平静以外的一切都褪去了,像块漆黑的铁。

      倘若可以选的话——她忽然想——她希望自己是枝头繁花,喀的一声,轻轻的,轻不过叹息。但他不是。他想要的死注定和他看重的物事一般沉,铁被岩浆融化,火熄了,便铸进大地。

      太息公把最后一瓣花送回枝上,擦净他脸上血污,起身走出去。

      她听见牢门紧锁,此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一直走,连步履也消失无闻。她径直向前走,目光一瞬不曾旁落。再试一次,去掌控那最危险的怪物,或被它吞噬……她还有力量,还有自己的手段和它周旋。佛狱,她骄傲的明珠,必将随她到最后。

      那些鸟,裸着骨头的死亡,在她堆雪似的袖边等待着。

      她知道他的结局已经来了,而她的,双翼鼓动,就在相去咫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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