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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上善若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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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行庙会的城镇离道观隔着段距离,以往都是嬷嬷亲自陪着若水来回。
而这次,慈安主动揽下了这活,他陪着若水过来,陪着若水回去。
若水一一告别众人,最后对着商城主辞行,这才走向慈安,笑着招呼道
“走吧,我们回家。”
卸下华美行头的若水少了一丝高高在上的缥缈之气,多了一份可触可及的实在之感。
女子黛眉如月,双目似星,唇上染着并未抹净的朱红口脂,面容清丽,周身安和。
少年一手接过若水拿着的竹篮子,一手牵起若水的手,向众人告别后与若水一同离开了这里。
这是他的活菩萨,是给了他救赎,带给他温暖的若水姐姐--
“这些福饼到时候分给大家,他们肯定会很高兴。”
身后是逐渐远去的热闹与繁华,若水并不觉得失落,她想着待会儿大家拿到福饼后高兴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
“上次还嘴馋说没吃够。”
观音寺中收养的那群孩子是村子发生洪灾后无家可归的孤儿,当时,商城主为这件事苦闷了好一阵,最后是若水揽下了。
庙会年年都有,可是若水却不想年年都扮菩萨游巡,那太累了,而且,若是太多的人把她当成了真正存在活菩萨,过于热衷,过于崇拜也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所以,若水向商城主提出了她的请求。
商城主自然是有些为难,毕竟在此之前,他也找过其他人来扮观音,可是除了若水,游客都不买帐,这让他们也很难做。
若是换做平时,商城主是不会答应的,可是现在,若水主动提出收留这群孩子,让她三年扮一次观音,这倒是让商城主犹豫。
后来,商城主还是应下了。他稍作调整,将庙会上观音游巡这一活动改成了三年举办一次。宁缺毋滥,商城主实在是不想砸了这块招牌。
还真是物以稀为贵,出乎意料的,三年一次的庙会反而能吸引格外多的外来客,他们这儿的名气也更大了--
“若水姐姐真是心善,看不得孩子受苦,都收了回来。”
慈安自然知道那群孩子的来历,在听到若水嘴上总是挂着别人,有些吃味,酸酸地说了一句。
“他们很听话,现在长大了,也更加懂事,会给嬷嬷帮忙,并不需要我操心什么。倒是你,越长大越孩子气。”
若水听着慈安那阴阳怪气的调调儿,有些好笑。
“是若水姐姐一直觉得我还是个孩子--”
慈安轻啧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将篮子挎着,从怀里摸出先前砸中他的那个小福饼,递了过去。
“这是我得到的,给你--”
慈安从来不相信的所谓善恶报应,救世神明,但对于若水,他还是希望能够为她祈福。
若水接过慈安递过来的福饼,纸包带着点点的暖度。她开口问道
“你不吃吗?
“若水姐姐知道的,我从不信这些。”
慈安摇了摇头,语气中的不屑毫不掩饰
“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虚伪。”
“于苦难中信神明,那不是虚伪,那是不愿放弃希望。”
若水了解慈安的性子,如果不伪装,慈安评价他人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
“希望是最蠢的东西,它只会延续人的痛苦。”
慈安轻嗤一声。
“有了希望,苦难中的人们才能坚持下去,一旦选择坚持 ,一切皆有可能。”
若水的语调依旧轻柔。
“反正在若水姐姐眼里,就没有什么是不好的。”
慈安看了若水一眼,一幅说着风凉话的模样
“若水姐姐总把别人想得那么好,小心到时候吃亏都没地方诉苦。”
“世事难料,岂能尽如人意,而我所求的,不过是无愧于心罢了。”
若水看着慈安,轻轻地笑了起来,开口道
“善也好,恶也罢,不论旁人怎么看,我只会坚持自己愿意坚持的东西。”
很多时候,慈安与若水的观点都是相左的。
一卷书,一件事,或是一个景,他们都会有不同的看法,他们经常会像现在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不是一定要辩证到底,也不是一定要分个是非对错。这不过是平常的交流罢了,他们向对方表白自己真实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也更加了解彼此。
“不管我怎么想,都无法改变别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想好一点儿呢,这样自己也会舒坦些,不是吗?”
若水从慈安的掌心中抽出手,小心翼翼地剥开外面包着的油纸,没有将那封口的莲花剪纸撕坏。
“啧”
慈安轻哼一声,没有再辩驳什么。
“慈安,张嘴--”
若水反握住慈安的手,停下脚步,将福饼送到他嘴边。
慈安也跟着停了下来,他很不愿若水姐姐挣开他的手。
但现在,当若水笑着看向他时,慈安不自觉地听话,乖乖张嘴,咬了一口。
“虽然你不相信这些,但我还是希望能为你祈福,保佑你一世安康。”
若水轻笑,嗓音清和,带着祝福。
慈安嚼了嚼口中的福饼,咽下去,又握住若水的手,拿过纸包,将把福饼递到对方嘴边。
“我希望若水姐姐永世安康--”
少年眉眼弯弯,唇角轻扬,两边的小梨涡显得有些可爱,他学着若水的模样,也祝福着她。
若水微微愣了一下,而后,轻笑一声,她没有推辞,将半块福饼咬进嘴里。
“果然还是很硬,嚼起来有些费劲。”
庙会上的福饼带着莲子的清香,还混着麻油的酥香,闻着挺好,但嚼起来却有些费劲。
若水知道嬷嬷喜欢吃这些,但是嬷嬷现在没办法吃太硬的东西,所以这种福饼只能尝一两个解解馋。
若水的语气中带着小小的抱怨,是难得的,可爱的孩子气。
慈安看着若水,他的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那是一种不自觉的温柔,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情流露。
“若水姐姐,我有时会想,现在的这一切,会不会只是我做的一场美梦,梦醒之后,我依旧流浪,依旧为了活命而去偷,去抢,去骗······“
花车游巡,菩萨现世,那一刻,仿佛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救赎。
最开始的时候,流浪着的慈安曾不止一次出现过这种幻想,他想着,会不会有一个人在明白他所有的卑劣后依旧能够真心地接受他,包容他的坏脾气与坏习惯,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在了解他所有的恶孽后,依旧愿意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出那片泥泞与黑暗。
可是,一次次的现实直白而残酷地告诉慈安,这个想法有多么可笑。
如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了,他安心了这么久,却在这个时候又开始惶恐。
“若水姐姐,你怎么这么好......”
若水对于慈安而言,是曾经最为奢求却也最不敢相信的期盼。
因为有若水在,所以慈安不再流浪,他的身与心,都有了栖息之所。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慈安却害怕这只是南柯一梦,梦醒时分,他可能会接受不了而崩溃。
若水太好了,好得慈安开始怀疑自己······
“······”
若水抬头,盯着慈安,看了半晌。
她看到了,看得很清楚,少年眼中的迷茫与惶恐。
“慈安,并不是我很好,是你眼中的我很好。”
即使现在身边的人一直说她是善人,好人,但是若水很清楚,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她也有缺点的,只是这些缺点,被觉得她很好的慈安自动忽视了。
她虽扮过观音,但那并不代表她就是纯洁无垢的救世神明。
是慈安把她看得太好,好得不似生活在人间的凡人。所以慈安会害怕,他怕他现在遇到她是因为上天怜悯,给了他一场美梦,一场,迟早会醒来的美梦。
“你如果不相信我是真的,那就咬一口吧。”
若水微卷起衣袖,牵动银铃,叮当作响,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臂,在腕上还留着一个极浅的牙印,那是慈安上一次咬的。
最开始,若水不太理解慈安为什么会忽然咬她一口,后来,她从他这幅凶狠的模样中渐渐察觉到了他的不安。
这个孩子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只有每次看到她都痛得流眼泪时,这个小混蛋才会很高兴。她感觉到疼痛的反应,会让慈安很安心。
“······”
慈安看着伸过来的手臂,抬手,轻轻地扣住对方的腕。
慈安知道,他的若水姐姐其实是怕疼的,但每一次又死死地忍住了,忍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若水姐姐······”
慈安看着若水侧过脸,她紧闭着眼,惹得他不自觉地轻笑。
慈安低头,将唇轻轻地贴上去。
这一次,他没有咬下去,他有些舍不得了。
“若水姐姐······”
明明当初说过,如果她敢失约,如果她敢赶他走,如果若水敢抛弃他,他一定会把若水绑起来,然后放一把火将她和观音寺一起烧了。
可是现在,他已经下不了手了。
慈安知道,他不可能亲手杀死若水,他已经做不到了······
“若水姐姐,我不咬你,作为交换,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慈安将若水的衣袖拢下来,又重新牵起若水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若水不知道慈安怎么变了心思,但是他想和她讲话,她不会拒绝。
“好。”
若水点点头,应下了。
“曾经,有一个男人,他作奸犯科,是人们眼中恶贯满盈的坏人,人们厌恶他的同时,又害怕他。然后有一天,这个坏人死了,所有人都很高兴,而这个坏人的妻子却很愁闷。”
“坏人对所有人都很坏,唯独对待他的妻子是好得不得了。在坏人死后,妻子不再衣食无忧,她需要独自去讨生活,更令妻子不悦的,是她还有一个孩子,那是她最大的拖累。”
“妻子对所有人说,她那些年过得十分艰辛,她说坏人脾气不好,她每次劝他改邪归正就少不了一顿毒打。”
“坏人那么坏,这种事情一定做得出来,所有人都这么想,所有人都开始同情这个妻子。”
“妻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想要再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但许多男人都只是愿意与她亲近,却不愿意娶她。”
“男人们的说辞都是一个样,他们说,那个孩子身上流着坏人的血,一定也不是个好东西,他们喜欢女人,但是不喜欢那个孩子。”
“不仅仅是那些男人,所有人都不喜欢这个孩子。他们或多或少都被坏人欺负过,所以,那些积攒下来的怨气,让他们对身上流着坏人的血的孩子下手。”
“有人说那个孩子偷东西,于是,不问缘由,不论真假,所有的人都信了,所有的人都很坚定地指控着这个孩子,仿佛所有人都见过这个孩子做坏事,所有人都义正言辞,所有人都是大义凛然,所有人都说这个孩子是个坏种,一定会做坏事。”
“若水姐姐,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慈安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扯了扯嘴角,语气却很平静。
“······后来,孩子想要报复那些人?”
若水顿了一下,轻声猜测着。
“没有哦,那个孩子当时太小了,还不懂什么是报复,而他的母亲也没有给他那么多时间去弄懂。”
“漂亮的女人因为带着一个累赘的孩子,所以一次次地被其他男人婉拒,于是,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孩子身上,非打即骂,毫不手软。孩子一次次忍耐着,换来的,是女人的变本加厉。”
“女人开始把孩子带到很远的地方,她试图丢掉这个孩子。可是,只要走过一遍的路,孩子都能记住,他总能自己回去。”
“后来,女人发觉自己没以前漂亮了,她发觉自己没有以前那么年轻了,女人开始慌了,女人不能再被那个坏人的孩子拖累了。”
“当女人再一次其他男人拒绝时,女人有些癫狂,她下手更重了,她抓着孩子的头发,用力地往墙上撞,终于,孩子头破血流,一动不动,当女人伸手探时,已经没了鼻息。”
“女人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女人很快地冷静下来,她走了很远,随便找了个荒僻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就将人埋了进去。”
“那个孩子其实只是昏迷,他并没有死。那一晚,下了很大的雨,而女人挖的坑又很浅,于是,那个孩子从土里爬了出来。”
“孩子知道怎么回去,但是他走了一条反方向的路。孩子不知道女人后来有没有如愿地嫁人。”
“也许那些人是对的,这个孩子的身体流着的就是坏人的血,他做起坏事来,十分上手。”
“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一直都在流浪,在阴暗处,在糜烂处,在欲望滋生处,孩子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人,知道了这世上许多不成文的潜规则。
他知道很多恶心的事情,他也见过很多肮脏的交易,但是他不愿说出来,也不想让若水知道,他不想让他的若水姐姐了解那些恶心的东西。
“慈安?”
慈安说着说着便没了下文,若水犹豫了会儿,试着唤一声。
“······”
慈安看着他的若水姐姐,忽然笑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凑近,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他的若水姐姐这般担心他的模样,真的很可爱,让他······喜欢得不得了。
“?”
若水微愣,有些不明白慈安的情绪为什么转换得这么快。
慈安没有解释,若水也没有追究。
若水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她听着慈安淡淡地叙述。
“那个孩子对于活命实在不怎么热衷,他就是一个亡命之徒,他从不惜命,所以足够狠。他对别人狠,所以来招惹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对自己更狠,所以他能很快地适应流浪的生活,能在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中生存下来。”
当他学了足够多的脏东西后,他再一次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他在村中的那口井里放了一些脏东西,于是,村中的人都中毒了,然后,他又放了一把火,着看那些人跑不出来,哭爹喊娘,屁滚尿流,他笑了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那样开心,他迷上了这种开心的感觉。
可是······
“一开始还很有新鲜感,可是后来,这个孩子开始觉得无聊。当意识到活下去已经没有足够的吸引力时,这个孩子选择跳崖,直接了结自己。”
慈安面容平静,淡淡地开口问了一句。
“若水姐姐,你说这个孩子是可怜可悲,还是可恶可恨?”
“可怜可悲也好,可恶还是可恨也罢,不管是怎样形容,无非是旁人的评价。”
若水的语气也很平静,仿佛在简单地讨论着一个故事
“这世上存在着太多的恶,而人们正是因为领教了那些恶,才会更能敏锐地察觉善,更加知道善意来之不易。”
“那个坏到骨子里的孩子很幸运,他没有死成,还遇到一个心善的活菩萨。”
慈安说着,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像一只小狐狸,嘴角的小梨涡显得有些可爱。
“那个活菩萨也很幸运,一届凡胎却能被人视作神明。”
若水轻笑,语调中带着点点调侃
“慈安,你是不是终于学会坦率了?”
终于不再选择戴着虚伪的面具掩饰本心,终于愿意将他最为真实的情绪展露在她的面前。
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时,慈安是面无表情的,那让若是很欣慰。
若是以前,这个小混蛋定然是一幅笑眯眯的模样,表面毫不在乎,心里却是格外在意。
“因为我知道,不管我再怎么坏,若水姐姐都会宠着我。”
慈安握紧了牵着的手,嘴上振振有词,恃宠而骄。
“你还真是······”
看着慈安这幅朽木不可雕的模样,若水有些无奈。
慈安毫不掩饰他恶劣的本性,若水能怎么办呢,她对他一向纵容。
慈安看着若水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轻笑出声。
他的若水姐姐是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她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在黑暗中孤身一人流浪了那么久,上天怜悯,让他得以窥见天光,让他遇见了那个愿意牵着他走出阴暗糜烂处的神明。
他从来不曾抱有过希望,他一直笃定着他的绝望,但是,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不动声色地柔和了他的笃定。
她是他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牵绊,是束缚了他的自由,却让他甘之如殆,至死不渝的信念。
她,是他永远信仰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