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中心城 ...
-
中心城,植物选育部。
房间内铺着整齐的地砖,数以千计的培养盆被安置在拥有格子的塑料架中,间隔一米,均匀排开。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疾步如风,在其中穿梭,不时在手中的电子板上记录着什么,如果能走近看看,你会发现那全是些复杂的表格,里面填着各种各样的数据。
格罗利亚推着四轮小车,站在门口望着这一幕。
低等人连看懂实验名称的资格都没有,她想,当然了,这里也不会有低等人,真是万幸。
“嗨,早上好。”
一道轻快愉悦的声音传来,格罗利亚立刻心生烦闷。瞧瞧我的脑子,我全忘了,什么记性!
——这里有个还不如低等人的幸运小子。
“早上好。”她冷冰冰地回应道。
格罗利亚是个年轻的姑娘,负责记录研究员们缺少的器械与材料,再从别的部门调送过来。
在由希尔塔全面接管的城市里,需要活人专门来干的工作其实并不常见,但研究员们要东西时往往很急,还东西时却拖沓推脱,致使这份工作有了社交内容,系统便指派了活人接手。
琐碎又忙碌的活计使格罗利亚常在各个部门间奔波,认识了不少人。她干得很出色,至今为止没收过投诉,希尔塔更没扣过她的评分。
她也愿意应付脾气有些古怪的研究人员,毕竟,他们为人类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可是天啊,这个人只是守着老旧列车路线运送生活物资的司机,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被赶出中心城去,凭什么也老要来烦我?
她看到那人逐渐靠近,身影在她眼中越放越大。
坦白说,这个列车员的脸长得不赖,颇有些在胚胎时被调整过的样子——这项技术曾在几十年前为高层的孩子们实施过,如今那些孩子全成了中心城的骄傲。
他穿着一身纯灰的制服,外面套了件运输部的黑色夹克,笑眯眯地走过来,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柔和自然的光,留长的黑发扎了一小簇,垂搭在肩膀上。
或许,他的眼睛是灰蓝色?格罗利亚漫不经心地想。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不管他长成什么样,她都不想再理他。
“格罗利亚,你的推车轮子松了。”他说。
格罗利亚吃了一惊,赶紧弯腰去看,却见到四个轮子都好好呆着,她直起身推了几下小车,小车动起来毫无异样。
“没有松啊。”她说。
“那大概是我看错了。”
见到他不变的笑容,格罗利亚知道自己被愚弄了。
“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她的语气更为冰冷。
“我听说动物培育部复原出了鸡的部分组织,也许我们不久以后就能吃到蛋类了。”
和往常一样,即使格罗利亚再怎么下决心不理他,他也总能找到点她感兴趣的话题,让她在不知不觉间说了很多。
“我看未必,”格罗利亚道,“资源可不会投在没用的地方,营养液足够维持我们生活了,外面那些反叛者和反抗军,可是仍然在骚扰公民呢。”
“他们干不了什么大事。”
格罗利亚赞同他的说法,但还是倔强地唱反调:“那也要抓紧才行,研发部那边不是在首席的带领下展开了义体项目吗,我看等到义体项目成功了,人类的未来才能真正稳定。”
“义体项目?这我倒没注意。”
其实中心城里对此有了解的人并不多,格罗利亚也只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而听过一半个相关词汇,但她的话里还是带上嘲弄:“你不知道很正常,让一让,我要走了。”
低跟鞋交错敲出哒哒的动静,轮子转动的声音在旁忠实地辅佐,扎着高马尾的格罗利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走后不久,代表上午结束的钟声就响起了。这意味着用餐时间的来临。
被她冷落的年轻男人顺着楼梯步行而下,来到了开阔的广场上。
他在自动售货机前挑选,最后选中了二十五号营养液,并用腕表完成了支付。
罐子滚了出来,他扯开罐子的拉环,坐到了长椅上。
天空湛蓝,清晨的好天气被延续下来,太阳升至中间,如白炽灯般高高悬挂着。阳光穿过空轨的钢架,触碰数栋大厦的墙壁,最后抵达街道上铺设的砖石,照耀出一道闪烁的光路。
在这条光路的折射中,除他以外,暂时还没有任何人类。偌大的广场如同一个华丽冰凉的墓室,无言,沉默。偶尔有几辆无人车运送货物,车轮沙沙的滚动声反而更衬得万物寂静。
准时离开工作地点是无能的表现,即使吃饭这件事已经被无限简化到喝营养液就可以代替,依旧被认为是可耻的大麻烦。
这里是科学之都,世界的根基,技术的源头。
中心城。
简单明了的称呼,此处即是一切的中心。
住在这里的人才能被称为一等公民,凡是一等公民就一定会住在这里。希尔塔系统指挥建造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的人民是离它最近的臣子,也是它最忠实的拥护者。
换言之,中心城即是希尔塔的大本营,是它的指挥所,是它的最后一座堡垒。
“莱特!”
远远的,有人喊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
不,不是远远的,声音很近,来自他的腕表。
他又把头低下去。
虚拟屏幕投放出来,一道人影出现在上面:“中心城要开始迁移了,你不是从不肯错过这个吗?来老地方找我。”
简短的词说完后,通话就挂断了。
莱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手里握着一口都还没喝的营养液,重新上了高楼,只不过这回不是同一栋。
那栋楼是完全属于一个人的,也就是打电话给他的那个人。
金发碧眼的男人和莱特差不多大,同样是二十来岁,他双手背后,站在落地窗前,听到莱特的脚步声后,侧目看了过来。
也许很难相信,但他们是兄弟。
莱特是年幼的弟弟,金发碧眼的男人沃尔特,是他同父同母的哥哥。兄弟二人是试管婴儿,且在体外完成了所有的发育。
他们的母亲,那位名叫黛拉的女士,是一个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冷静和毅力的人,虽然早早离世,但她研发的生化技术至今仍保持着新纪元的顶尖水平。
格罗利亚的猜测没错,作为高层的孩子,他们在胚胎时接受过基因调整技术,使得外貌和身体素质都要比常人优秀,也不容易生病。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不过从沃尔特遗传的金色头发与翠绿瞳色来看,那肯定是个英俊的男人。
莱特则长得更像母亲。黛拉有一头柔顺漂亮的黑发,还有颜色浅淡、像是云雾般的灰蓝眼睛,五官虽不十分精致,却也足以被称为美丽。最重要的是,她自信与优雅的做派,让她有种冷淡却咄咄逼人的魅力。
人们常对沃尔特说:你继承了你母亲的天赋。
至于莱特,他一直没能在任何事上表现出天赋,当沃尔塔已经能熟练说话时,他还在牙牙学语,沃尔塔能跑了,他还在学走,沃尔特可以熟练使用实验室的设备时,他不过完成了基础的教育。
但非要说莱特有继承什么的话,他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来自母亲的气质。他做事毫无章法,眼里常常闪烁着愉快的光彩,给人一种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感觉。他的笑容明明并不特别,却显得亲切真挚,叫人看了很难不放下戒备。
“你怎么又在喝这个?”
沃尔特率先开口了。
“二十五号营养液口感很苦,即使迎合了人体需求,但还是失败之作,不久就要停产了。”
“是吗?”莱特看了看罐子,“那你能不能想办法别让它停产?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味道。”
“可以,”沃尔特面不改色地答应了,“我安排几个仿生人去接管生产线。”
“谢谢,”莱特露出一个微笑,“我爱你。”
“不要说这么轻浮的话。”
“这年头连实话都不能说了吗?”
年长的人转过身去,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又主动开口:“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为你换个岗位。”
“换成什么?你知道我的能力,我胜任不了别的工作。而且,我喜欢绕着中心城环行的感觉,我不能参与这座城市的建设,看看它也挺好。”
莱特耸耸肩。
“况且他们已经够奇怪为什么不用AI去操纵列车的了。”
“你清不清楚他们背地里怎么说你?他们说得很过分,非常过分,也许我该让你听听,好激发你的斗志。”
沃尔特按了一下属于他的那块腕表,接着又在空中虚点几下,调出一段监控,作势要放。
“你不会放给我听的。”莱特很笃定。
沃尔特确实不会,他挥挥手,屏幕立刻像烟雾般消散,故意做出的严厉表情也泄了劲。
“如果你肯表现得努力一些,大家起码不会排斥你,他们只是接受不了你逃避竞争。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找格罗利亚了?”
“我只是和她聊了两句,”莱特说,“而且你知道的,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没有希望的事,你叫我怎么坚持?”
沃尔特的嘴唇动了几下,最终选择转移话题:“格罗利亚有很多追求者,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她,最好不要再接近她。那会让你的人缘更加糟糕。”
“我只是想从她那里知道一些新消息,我对她本人不感兴趣。”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沃尔特没有侧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莱特轻轻眯起了眼。
“你是首席科学家,平时忙得很,我不想因为小事去打扰你。如果我说漏了嘴,我又该怎么解释一个边缘人物总是知道最新动态的问题呢?”
“那就公布我们的关系。”沃尔特平静道。
“我的存在是基因技术的污点,也是你和母亲的污点。”
“闭嘴!”沃尔特突然生了气,猛地转头瞪着他,“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再说这种话,就从这栋楼里出去。”
中心城只有这里能观测到整个迁移过程,莱特闭嘴了。他甚至还捏住嘴唇表示决心。
沃尔特的怒火被他故作滑稽的动作消融了一些,正当他要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两人脚下传来微弱的震动。
这座离地一千多米的高空之城,酝酿着将要固定到来的,科技造就的极致变幻。
那震动越来越快,达到一个临界点后突然停住,剧烈的滞空感直冲头顶。天空中的瓦蓝色和太阳附近的深红与橘红色消失了,刺目的白光映在眼底,世界仿佛短暂毁灭了一次,在重获新生后,所有东西都很安静,整个长廊里只能听到莱特和沃尔特的呼吸声。
旧的陆地滑动掠远,像是冰面上被击出去的一块石子,中心城把原来的位置抛在身后,来到了新的站点。
二十分钟后,五感恢复。两人面前的透明落地窗下,可以俯瞰清楚的道路和依旧,太阳又高升了一些。
直到这时,售货机前才排满了长队。
“结束了,我们现在位于第十区。”沃尔特说。他暂时搁下了与弟弟的争执。
莱特凝望着远处笼罩在城池边缘的,缓缓消失的巨大能量罩:“再看多久我都不会腻。”
迁移技术的研发中,沃尔特有七八成的功劳,他心里高兴于莱特的评价,面上却毫无波澜。
“我想起去年抓住的几个反抗军成员,”他说,“他们潜入了第三区的技术局,妄想得到中心城迁移时的描述,真是可笑。”
“他们就像你一样,对我的技术充满兴趣。”沃尔特又说。
莱特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指勾了一下。
他笑了笑:“真可惜,不是谁都像我一样幸运,他们可没那个机会。嘿,我甚至还能一边看迁移过程,一起喝营养液呢。”
沃尔特转过身来,背对落地窗。
他这样做是为了正面对着莱特,和他交谈。但这使得他的面容一下子陷在阴影之中,嗓音似乎也因此冰冷了几分。
“是的,”沃尔特说,“那帮疯子令我想吐,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