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六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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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群街痞地霸，得意于十两银子行将轻松得手之际，原本安于这平常少年胸前的人儿，竟是幡然转醒。随着少年弓腰，垂了环在人儿膝下的臂膀，只见一女子背身，施施然站定，仿似大家闺秀落轿，轻抬柔荑理了理如瀑青丝，举手投足间，看得一众街痞地霸眼儿直了，心也就跟着痴了。“美人倒是转身呐，让大爷们瞅瞅”。不悦蹙眉，复又破涕而笑，笑自个之前眼拙，竟是分不出真流/氓和假无赖的差别。循思抬眼，不想弄巧成拙，吓得那假无赖登时顿了执着锦帕的白爪子，人愣了愣，便将上好的素白丝缎，塞进了她的掌心。垂目细看，丝缎一角，娟秀的纹了个小篆蝉字。不知为何，登时便没了物尽其用的心思，瞅了瞅跟前人领口上的暗色水渍，索性将眼下湿润，一股脑蹭上来人的肩。
本是姐妹二人间的习性使然，却不想竟成了旁人眼里小娇娘往情郎怀里躲的戏码，身后谑浪声乍起，但她无邪心思天地可鉴，心下便鄙夷起这群眼浊的乡俗来。他们嬉笑起哄，可那拭泪的人肉帕子，竟也跟着扬起了唇，这一扬看得她来了脾气，抬指寻着某人腰上软肉一顿好拧。却不想，这司空见惯的小惩小戒，又引得身后好一阵啧啧做声。“美人儿，要不舍了你那不解风情的小丈夫，到本大爷怀里，保准任你投怀送抱。”投怀送抱？这就成了所谓的投怀送抱了？登时觉着可笑至极，可这笑容未及眉眼，便硬生生的僵在了嘴边。
情境彷如重现，心境似曾相识，只回忆里，被她讥笑颠倒黑白、不可理喻的，正是她彼时的情郎，韩润之。
忆及过往，多少个踏春游湖之邀，多少次云山夜市之约，多少回围炉煮酒之请，他皆落于伽罗之后。彼时自己也曾宽慰他，话大丈夫江湖事为先，儿女情长有心便好，又话世间风景因人而异，就算曾到此一游，择日与润之再去，想必也定有番别样趣意。可她与他，当真再行那泛舟、夜游、品酒之事儿，却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行程稍有不顺，或恰遇不测风云，他便意兴阑珊，仿佛他二人之间的约请，花前月下是退而其次，攀比计较是头等大事。便在一次又一次的不欢而散后，他借着酒劲上头，固执的捉了她的手，低头以祈求的言语，道出了彼时在她听来，滑天下之大稽的醉话。
“梵儿，不若与我择日完婚吧。不去管祖父的守丧之期，不去想江湖的风波未平。就允了润之这一回吧。”，当时心上一暖，却也并未认真，权当微醺时的玩笑话，也就笑意吟吟顺嘴回道，“眼看守孝过半，为何偏是如今这般心急？”久久的静默后，便听他一语颤言，“润之怕再过些时日，就会输了梵儿的心。”些许心疼，但更觉好笑，“这偌大江湖，倒是谁有本事，能让你韩大公子心生惴惴？”半响的无声，再作答时，已然判若两人。“哧，梵儿这一问，倒有揣着明白装糊涂之嫌。还能有谁？还会有谁！你与这人同榻而眠，同餐而食。你提及她神采奕奕，你亲见她笑逐颜开。而她！分明居心叵测，处处与我为敌，时时予我难堪，讨你欢心，引你亲近，不过是想与梵儿，行那忤逆天道的不伦之事。”
若言语至此，她还听不出，韩润之话中所指，便也枉生为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一张错愕的容颜，“韩润之，她可是我的亲妹妹。这酒搅晕了你的脑袋，竟也污浊了你的心和眼么？”带血的唇角，昭示着方才那一耳光力道不小，可就是这般狠手，也未有打醒眼前人的胡搅蛮缠。“我肮脏污浊？我秽眼看人？便真该扯了同胞血脉这层遮羞布！义结金兰的世间姐妹，何曾有你二人如胶似漆？便真该破了同为女子这个障眼法！父母双亡的相依姐弟，何曾有你二人卿卿我我。阎净梵啊阎净梵，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彼时，一夜酒醒，她与他自此相安无事，他不再提及，她也便不曾说起。只这往昔对答映照今日境况，当真是醍醐灌顶、一语成谶。
遮羞布没了，障眼法丢了，老先生错认，小丫头误会，竟连街痞地霸亦如是作想。当真，从一开始便是她错了么？欲撒手撤身，却被人快她一步，拥她更紧。心中一边催着自己，快推开，快推开这孽缘之根，推开这手心之火；另一边，又似偏与她作对般，将往昔所有，历历刻在她心上；将三日小别的记挂，幕幕呈在她眼前。是要再推开么？六年了，六年天涯陌路，六年形单影只...就拿这六年，换这几日吧。几日之后，她便又得返身灵柩坞，做回江湖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个靠一己之力独撑大局的韩家寡妇。父亲母亲，各方神灵！且就绕她这一回，看在她孤苦伶仃的份上，饶恕她只想扑火取暖。管它这火，是姐妹之情，是情人之爱，还是夫妻之实，不过就这么几日，就允她拿这几日去消磨漫长的余生。
忽而的心上坦然，让她似乎忘了众目睽睽，只欲在这怀里赖着不走，仿佛想将遗失的日子给一并补回来。也偏有不好歹的，等得不耐烦，扯开嗓门，喊起了话，“银子还是美人，你小子，今个必须得给一个。要不然，就让你尝尝哥几个的拳头。”耳听此言，心下便鄙夷起小喽喽的不自量力，但手上的劲却未松一分。“不过驱赶几只蚊虫，须臾就好。嗯？”见她执拗，这人语气温柔非常，尤其那末端的一字气音。可她却听得不爽至极。嗯什么嗯？嗯得好像，她才是撒娇胡闹的那个。见她仍是纹丝不动，竟又愈发温软的补了句，“乖，一会儿想抱多久就多久。你要撒手，我还不依呢。”乖什么乖，谁是你的乖。腹诽依旧，却也真不依不舍的分开身去。
眼见这二人腻歪了又腻歪，为首膀大腰圆的早就等得不耐烦，估摸着这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的汉子还细胳膊细腿儿，仗着人多势众，心下便有了强抢的打算。哥几个对完眼色，正待一哄而上，却不知被什么玩意给砸了个劈头盖脸，定睛一瞅，盆儿大的蜂窝子正好落跟前，伸指抹了抹面上的劳什子，放进嘴里舔上一舔，再出声时，早没了方才的蛮霸，“哎哟，我的个娘耶，兄弟们快跑。蜂子来了！”边跑边不忘转头撂狠话，“你小子...”当然，给我等着瞧，这几字儿，自是没来得及说出口，正好被回首的惊鸿一瞥给噎到肚里。再一次的，不自禁喊起了娘，这美人儿也生得忒好看了吧。一时，看得痴了，绊上道旁石坎，只听叮呤咣啷中，后头撞翻前边，扑通扑通，全部落下河。
禁不住扑哧一笑，这笑意，在眼见河里落汤鸡，翻滚着爬起，本欲插腰撒泼的架势，硬生生被她看成一张张讨好的笑脸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便见几粒碎银，次第被人掷进河里，溅起点点涟漪，“银子赏你们了。”循声侧首，恰对上这人低头垂目，硬生生将如花笑靥收敛成唇角弯弯，边扬眉边抬下巴，仿似挑衅激将，你倒是把剩下的后半句给说了啊。银两赏你们，那美人呢？那人却不应战，双眼波流转间定定的看着她，直看得她情难自己的伸手，只想去挡这人的眸。
“天呐，这是不是说书先生词里的眉来眼去？都怪你，都怪你这臭八戒，让我输掉了与师傅为期一个月司职打扫的赌约。还笑，笑你个大头鬼，我好苦命呐，年纪这么小小，就被师傅和外人联手作弄。”便听得小丫头片子跳脚捶胸，边耍赖边抡拳头，却是人小手短，一不小心，便被她自个口中的臭八戒抵住了脑袋，压根近不了仇人的身，更莫说教训了。
“那三样白送的东西，和一顿好吃得不了得的白食，足不足以消气？”
“有多好吃？”
“连你好看姐姐，这般拣嘴的人，吃了都会赞不绝口的好吃。”
“东西，才送三样么？小气鬼，起码得五样！不不不，今日还骑马了，要十样。”
就在她望着，这前一瞬你死我活、后一刻同游市集的一大一小愣愣出神时，许久不曾言语的老先生，竟冷不丁的道了句，“倒是对小娃娃还挺有一套，怕是当人继父也绰绰有余啦。”
东家皮影戏，西家耍大刀，左手一个糖葫芦，右手一个大酥饼，却在投壶前，盯着摊前一众憨态可掬的十二生肖挪不开眼，“臭八戒，我要那个。”小手点着摊上一匹五彩马驹儿，眼巴巴的仰起脑袋瞅着那冤大头。见小娃娃缠着想要，摊前一众热心肠便七嘴八舌开来，“娃娃，这可是不卖的呐。喏，得让你小哥哥拿那竹圈圈套。”。哪管它是买还是套，马驹儿要定了，张嘴又使唤起来，“臭八戒，快套那个马，我可是属马的。”久待半响，糖葫芦又啃了一个,却还不见动静，登时便有些委屈起来。
恰目光寻见师傅与姐姐尾随而至，便一溜烟跑到好看姐姐跟前数落起某人不是，“这讨厌鬼说话不算话。”，本欲打算狐假虎威，却见靠山循着自个的话头，一汪亮晶晶的眼就这么瞧了过去，你瞧过去，他偏要低头，你佯装不看，他却又直勾勾的盯过来。这你来我往，是想欺她年纪小，看不懂么？果不其然，一开口出言，便jian情败露，“呐，你又是臭八戒，又是讨厌鬼的，就随他心思，叫一声小哥哥，他保准乖乖听话。”圆眼一转，叫一声又不会死，叫就叫呗，几不可闻的咕哝道，“小哥哥。”。只见那被唤着小哥哥的人呢，垂首侧耳，似在恭听，复又摆头。这讨厌鬼，装什么听不到，压着脾气再欲开口，却听好看姐姐出语唤了声，“小哥哥就依这一回嘛。”
这一唤，唤红了八戒的白耳朵。哈，这便又是说书先生讲的美人计啰，那就不愁马驹到不了手啦。眼见摊前看热闹的人愈围愈多，就连方才那滚落河里的街痞路霸都在。而这八戒，爽快的递上十文铜钱后，却只是要了店家三个圈圈，竟是要打肿脸充胖子？那就别怪到时空手而归，被众人当笑话！
十二生肖，放得不远，却也不近。可密密匝匝，间或还隔了个石头，破碗，野花野草什么的，臭八戒，你倒是得行不得行呀。第一掷出手，眼瞅这走势，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不忘赏了丢圈圈的人一记眼刀，顺带还落井下石暗自道了声，活该。可抛时明明偏了的去向，却在夜风的轻抚下，一路点儿点儿的给正了回来。哟，竟然有戏。眼见圈儿愈行愈近，心亦提到了嗓子眼。可差不多近在咫尺了，圈儿力道依旧不减，啊，不会抛过了吧。不想，却登时急坠而下，将心头马驹儿给扣了个正着。糖葫芦，大酥饼，交由师傅暂管，兴高采烈的拿手在衣裳上抹了又抹，抱起店家不情不愿送上的马驹儿，蹦跳到一旁角落里，对着个布偶又是亲又是蹭。不知与它亲昵了多久，再回头时，讨厌鬼手里又多了一牛一虎。哈，她属相为马，所以挑了马儿，但余下三人，仿佛都与牛虎无关，这八戒作甚套什么牛虎呀。
小丫头不清楚，但在场有人心如明镜，槿儿虚岁有七，正是生于寅虎之年。这虎头虎脑的布偶赠予谁？还能有谁。
念及此，生为人母的阎净梵不由心上一紧，六载有余，门派内务，友盟争斗，江湖之事，事事纷乱，她将此事事，放诸于于私情之前，除却阎家祖上传下的玉牌，她竟是再也未有为槿儿操持过诞辰宴，置办过压岁礼。六载不允孩子入韩氏宗祠、拜灵柩门下，比之乳娘，如今母亲一词，算得生疏。可又能如何，女儿模样愈长愈有生父的影子，而偏在今朝之前，她于这生父，爱恨交陈，睹物尚且思人，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留着她二人骨血的孩子呢。
想来此刻，她的面色定是不悦，不然为何，眼前这擎着微笑、露着银牙，拿着老虎前来献宝的家伙，会须臾变了脸。眉间目里，写满不解与忧心，几欲开口，却又不曾出声。也是，本就借乔装得来的缘分。心照不宣的私事，即便想问，又从何问起；你知我知的禁忌，就算想说，又如何说得。问不能，说不得，却不碍这人捉了她的手，端起许久未见的无赖模样，故作轻松的道了句，“姑娘都没尝过在下允诺的白食。就再赏几分薄面。保准不虚此行。嗯？”又是语至末尾的一字气音，又是身旁一老一小顿的满目期待，也罢，且随他们吧，没几日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之于吃食，自然也是同样道理。从正街拐入小巷，本该人迹罕至的地儿，可来来往往的人却是络绎不绝。愈行愈近，风里见香，便看巷尾一隅，灯火通明，热气升腾，虽已过了集市最热闹的时辰，却还有不少候食的客人。直至落座动筷之时，才惊觉自个的手，竟是还被那人捉着，一抽抽不开，再抽换来某人一脸的莫名，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当初说赏薄面的是你，如今不让人动筷的也是你。”听者仿似恍然大悟，手却也不松。
两碗臊子面摆至那一大一小跟前，几个犹冒热气的蒸笼置在膳桌中间。不待请客的招呼，师徒二人已然开吃。再见这家伙，缓缓的揭开蒸笼盖，因太过缓缓，仿佛笼盖背后珍藏的，是难得一见的珍馐。这番做派，倒是勾起她的好奇，笼里到底藏了什么？倒值得如此卖关子。却是汤包，却是中原之地难得一见的江南汤包。皮薄剔透，汤汁暗流，本是兴致聊聊的，竟也真的动了下嘴的心思，可这厮依旧捉着她的手不依不饶。
她侧目睨去，便见眼前人笑嘻嘻的，挑了个食相最佳的，在跟前食碟蘸汁里滚了一圈后，竟是打算就这么喂到她嘴边。一见这样，方才还埋头吃面的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料定某人定是又玩甚厚此薄彼的小把戏。眼疾手快、半路夺食，心急火燎的入口，却瞬间皱起了眉。某个对吃食挑剔异常的家伙拍胸脯力荐的，便有这么不合口味？挣脱手开，执箸夹食，依葫芦画瓢裹了蘸汁，张口轻咬的霎时，她便晓得了，二人皱眉，不赖食材，却是这佐料。不似中原陈醋之浓烈，当酸中回甜的口味袭来，不过家的味道，娘亲的手酿的味道，吴侬软语的姑苏味道。
一席白食，从夜如白昼吃到了灯火阑珊，若以两匹老马漏夜返程，又何苦来哉。况且住上一宿，明日还可晨起赶个早市。反正一老一小，口若悬河的道了一大通，话中深意就三字，不想回！不得已，午夜时分前，寻了家镇上的客栈，打算落脚。一个得寸后不敢进尺，生怕一步行错、前功尽弃，毁了这千辛万苦得来了些微好感，于是，坦荡荡的点了四间上房。一个想着尚且有些时日，加之某人出言在先，就算她心底或有嗔怪，却也不能丢了女儿家薄面。于是，俨然一家人模样，却非要各住各的，店家虽有不解，却也乐见其成，毕竟生意来了，谁不想做。
便在一老一小满是打趣的脸上，她二人一南一北，竟是住得极远。可就算中间隔了个偌大的院子，两人却是一般的孤枕难眠。一个犹在兴头，思量着明日早市的安排，如何挑拣这吃喝玩乐，合计着不管怎么，也得将心上人给哄个笑逐颜开。一个却在夜深人静时悲态复萌，忆及今日之喜乐，愈是难忘，心中愧疚便愈发难当，愧自己贪恋这偷来的静好岁月，愧自己竟斗不过邪念与之一并沉沦，愧自己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口口声声说甚伦理纲常、江湖道义，最终她阎净梵，不过也变成如斯面目可憎的人。
最终，愧疚压过私心，夜凉如水的市集上，除了敲锣巡夜的更夫，多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姑娘。说是赶路，却也一步三回头，踌躇了许久、许久，终于，闭目咬唇，似在狠下心般，果不其然，这一去，去意已决。只是，你跑得出这故乡的小镇，你又赶得走如影的心魔么？而晨起赶早的某人，兴高采烈的造访，一敲二敲，乃至三敲不得回应，诚惶诚恐间推门而入，看到的惟一方冷榻而已，若不是手中虎头虎脑的布偶，他几要认定，之前种种，不过黄粱，梦上一场。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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