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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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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马车行速算不得快,但若车内坐着个怀胎七月的美妇,如斯行进,当真有了些归心似箭的意味儿。这一路,行得让车内的一人一猫如坐针毡,需得忍受时不时的颠簸不算,还得抗拒自个肚里那如洪水猛兽般的馋虫。镇上那家远近闻名的包子铺,生意好得天妒人怨,明明太阳都未下山,偏她们赶到时,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笼。当晏姐姐悉数买下时,一人一猫儿,本是无比欢喜的,自以为,这返程路,一路好吃好喝,自当无比惬意。哪晓得,面对泛着泪花儿的四只大眼儿,晏姐姐竟狠得下心,只赏了她俩一笼,区区的一笼啊!也怨,自己不长进,若硬气些,丁点不吃也罢。何苦,现在,馋得要死,眼巴巴的干望着。
眼睁睁的看着包子热气袅袅渐无,心中不禁暗咒起那讨人厌的阎伽罗。晏姐姐嘴上不说,但哪次外出,干过这等女儿气的事儿?现下想来,不就因为,清风不经意的揭帘,恰恰瞥见了包子铺牌匾上那写得歪八斜扭的几个大字——灵柩坞特供,阎家双姝皆言妙么?轻声下令,在她们莫名不已的眼神注目下,拈起裙角,步下车去,头次,置身熙熙攘攘、车马喧嚣的闹市中,与莽民打起了交道。数月与数载,在年岁上,本是她回春手占上风的,为何如今,她竟觉得晏姐姐待那孤僻古怪的阎伽罗,比对她要上心百倍?小小年纪,没这么多婉转心思,思前想后,仍旧搞不清楚,自会张嘴直问,“晏姐姐,晏姐姐。”黑衣女子闻声侧首。“为何你待那阎伽罗这般好?香喷喷的灌汤包,非要留着,凉了再热多不好吃。”这一问,当真让黑衣女子愣神半响。
几欲开口,却无从说起。一句为何,让扪心自省的晏新蝉些许莫名,些许慌张,些许少女的茫然无措。忽而,车顿。掀帘一角,不过才进分洞前山,缘何骤停?疑问甫才爬上心头,只听一声中气十足的朗声柔呼,“蝉儿。你许久未曾陪为父说话解闷。此间清风明月,你我,父女二人,步行回去可好?”斜眼瞥了瞥角落里,早已无了烟气儿的包子。下车前,头也不回的道了声,“记得吃前,让膳房帮你热热。”但闻此言,哪管个中原因,回春手和阿黄,一人一猫,正各凭本事夺起美食。
自以为,从前山步入内院,该能脱身了吧。哪里料得,父亲前脚一走,自家那老顽童师傅便如掐着点儿一般的,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头来,硬要缠着自己陪他杀上几盘。说好,五局为限的。撒娇、扮可怜、软磨硬泡,师徒二人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再抬眼时,窗外鸦雀无声,不知不觉,时光竟至子时。施施然道了别,似梦游、似神往,每一步,仿佛漫不经心。若非偶遇手持红烛的巡游门人,被那声如洪钟的齐唤惊醒,却又无以回答,”身居上北方的自个,缘何南辕北辙,在如此深夜光景,逛到了专伺宾客的西厢。”的关切问询,她自不会,如梦初醒,被自己那差一点脱口而出的心声给扰乱了心跳。
静夜,静得让人睡不着,静得让她无以错过轻柔的推门声,渐近的脚步声,本是全神贯注,已从枕下摸索出数十根啐毒银针,只需这厮靠近,便杀他个当场毙命的。却不料,这寂静的夜,竟让自个这闻惯了药草的鼻子愈发敏锐,木槿、木槿花的香气,除了那人,岂还会有别个?佯装深眠,却又不知这佯装念头从何而起。香气渐浓,浓得她身子都酥了;静夜太静,静得耳朵充斥着自个的心跳。这家伙,三更半夜不睡,跑她房里作甚?耳听都行至榻前了,为何又如呆子般站定不动?阎伽罗,你究竟想干嘛,你倒是快些啊,好让自己少些胡思乱想,少些不能自已的莫名心悸。上天仿若听到她的诚挚期盼,下一瞬,这厮宛如被人一棒喝醒般,就这么慢慢的、缓缓的,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侧身坐于榻边,近到自个通身肌肤都能感知她的存在。感知她的弓身,她的低头,她的鼻息。这厮,这厮,莫不是想,想……却不是,只觉柔滑的丝帕抚上自个额头,来来回回,她的指尖如斯冰凉,反倒让自个的脸愈发滚烫。“晏姑娘?晏姑娘?”顺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台阶,她晏新蝉岂有错过之理。若再装下去,保不准露陷,那时,不得让这厮看了笑话去?
佯装应声转醒,抬臂欲袭,却轻巧的被来人制住。那人手掌冰凉依旧,握处,本该随她散去些热气。哪想,却愈发燥热,这热,仿佛虽静脉骨血,窜流四方,烧得自己整个身子都燥了起来。直愣愣的看她,这厮随意将一头乌发绑向后方,借着些微的月光,耳廓上的绒毛根根毕现,哪有江湖人的戾气,像极了她幼时伺弄过的初生雏鹰。霎时,扑哧轻笑。自己笑,她竟也跟着笑了。趁其不备,从锦被中探出左臂,狠狠的,寄望拍掉手腕上的微凉掌心。啪,却仍被牢牢锁住。“这光景,阎姑娘摸进新蝉闺房,捉住新蝉手腕不放,究竟所欲为何?“此言一出,二人俱是一惊。说的,惊自己这话肖似女子逗弄夫君时的隐语;听的,惊她不知不觉中竟握人柔腕握到手心发烫。
幸得月光不亮,方才得以遮掩两人面上明显的嫣红,似是为了化解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夜闯闺房的某人,终是开口说话,”还请晏姑娘谅解伽罗冒犯。明日,明日,家姐便会亲至,接伽罗回灵柩坞。伽罗深夜至此,是来辞行的。数日来,多谢晏姑娘悉心照拂。大恩大德,伽罗无以为报。来日,有用得到的地方,尽量差遣便是,伽罗自当全力帮衬。“
只见榻上人,垂着头,良久不语。一时,阎伽罗站也不是,做也难安。或许,言尽于此,晏姑娘是下着无言的逐客令?起身欲走,冰凉的指背,却覆上温热的指尖,“同赏明月繁星如何?”闻者展颜一笑,”诺言在前,便是此时要赏那刀山火海,我阎伽罗自当舍命相陪。“七月的孕像,终有不便,挣扎,下榻,如是再三,却徒劳无用。只见,方才那言笑晏晏的家伙,忽而蹬鞋上榻,语带拳拳的问道,“晏姑娘。伽罗若要助你起身,该当如何?”嗯?该当如何?蹙眉,咬唇,“你且过来。”某人点头,乖乖的爬了过来。双眸闪亮,显是等着下一步的号令。“再过来些,弓腰倾身。”伸手,双臂交叠,环于某人颈后。“左膀扶住腰身,右臂从膝盖处绕下。”这回,耳听某人如鹦鹉学舌般重复了遍,双手比划几番,却迟迟不见动作。禁不住腹诽,这家伙该不会分不清左与右?“怎么?上次抱得不是挺顺手的么?”冰凉的手心抚上自个腰际,瘦得磕人的臂膀环住自个双膝。不知是某人肩胛与自个下巴太过贴合,还是这木槿香气熏得人醉,就算某人抱起自己,端坐塌边多时,她晏新蝉竟贪恋这冷暖适宜的身躯,餍足着,不肯起。
墨夜,小窗,敲更声,声声催出离人的多愁善感。此一别,山重水复,正邪两立,再会恐难。此一别,恐是一辈子?就在晏大小姐天人交战,踌躇着是否要依性子任性一回时,那许久并未出气的人肉骨头垫,难得的,主动示好,不言不语,只执起榻边矮几上的狐裘,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明月当空,繁星闪烁,明明分洞最高的赏景楼台近在咫尺,这家伙却舍近求远。仰首,恰遇某人低头,唇角带笑,形如弯月,眉眼含光,灿比明星;满腹狐疑登时烟消云散,哪里管得前路去向何方。
水声、风语,终是唤醒了篝火旁的浅眠美人。醒着,却不愿睁眼,仿佛先前尝过佯装的甜头,自觉双眼看得的,与耳、鼻、肌肤感知的那人太过不同。可倾听、深嗅,除了烧的噼啪作响的柴火,和扑鼻的馋人食香,不得一物。咕噜,咕噜!作死的,这动静,叫她如何还装得下去?“晏姑娘。来、来,尝尝伽罗拿手的河鱼粥。”某人顺了个台阶来,她自是顺阶而下。一口,不烫不凉,温和适宜。二口,既是鱼肉,为何却无丝毫腥气?三口,这鱼刺,倒是如何挑得一干二净的?……
“可还和口味?”应声抬头,对上某人那亮晶晶的眼眸和眸下黛色泪痣,禁不止嗤笑起武林众人的毫无眼色。江湖人都话,这阎伽罗长相狐媚。一派胡言,若让他们瞧瞧这家伙此时此刻的模样,像极了邀功求赏的纯真稚儿,哪里当得起狐媚二字。转念一想,心上登时泛起无限欢喜,这厮待她,终是与众不同的吧?
心上愈是欢喜,面上硬要装出一副无动于衷。可就在她放下筷箸的当口,十八年为人的她,竟头一次打起了嗝。好吧,这下,自是不必回答了。今个这是什么日子,怎的周身的一切都不甚配合,偏要与她做对?她羞煞了人,那厮却笑出了声。窘意更甚,本欲抬臂赏这厮几记耳刮子,却莫名的,因眼前人闭上双眼,那一副视死如归的窝囊样。在手掌离这家伙不足毫厘时,百炼钢化做绕指柔,抚上那人的面颊。冰凉、消瘦,让她情不自禁的循着轮廓来回摩挲,渴望以指尖温暖去焐热掌下的倦容。近些,再近些……
忽而一声雀语,一个如梦初醒,如逃避瘟病般,疾速退开了去;一个手心未及收回,就这么僵在空中。“晏姑娘,今夜此时,你我结拜为金兰姐妹如何?”许是为缓解这两厢尴尬的局面,这回,阎伽罗倒是心明嘴快。若说方才的有意避之已是伤人三分,那如今这出口的话,恰似锋利至极的刀刃,虽刺入瞬间,无甚痛觉,待回过神来时,当直叫人心如死灰。耳听此语,本该欢喜的不是,义结金兰,总比当下的泛泛之交来得亲近许多,可不知怎的,她的心在叫嚣着,嘶喊着,不想,不愿。偏是直至此时,她晏新蝉方才弄清了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究竟为何。她想笑,想嘲笑自己的愚钝与荒唐,可扯开唇角,却硬生生,让自眼角垂下的滚烫,顺势滑入嘴间,咸,咸得她使劲的合上双眼,想将满目的泪水锁在眼眶中。
一个突如其来的冰凉身躯就这么牢牢的将她拥入怀中,她贪恋,她厌恶自己如此贪恋,执拗着想挣脱,却被拥得愈紧。如是再三,终是埋首来人肩头,发起大小姐脾气般的将所有的湿润擦上素白衣裳。她气,她恼,伸手环上那皮包骨头的腰际,发狠般的拧了起来。可来人不哼不叫,仿佛掐的不是自己。直至她晏大小姐抗不住手掌酸软,松了指头,这人方才长长的嘘出口气。恼人的气犹未全消,这又厌上了自个的无理取闹。“晏姑娘,伽罗自小孤苦,难得与你如此投契。只需,只需你点头应允,伽罗自不在乎什么劳什子的正邪不两立,今后遇你三十六洞门人,自当礼让三分。而这腹中的小家伙,将视为亲生,亲生外甥,决不让外人欺负分毫。”一腔朗语说得诚挚万分,说得晏新蝉心都化了,化得生疼。许久的不言不语,待阎伽罗启唇、又止,正思忖着该如何为继时,怀中人终是仰首,一双红通通的泪目,锁住眼前人双眸,月光亮堂堂,映着晏大小姐的每一丝泪花星子都万分的惹人怜爱,不敢直视,却又中邪一般的挪不开眼。
“想我三十六洞大小姐,如此人生大事,若是几句花言巧语就给你骗了去,怕是要让旁人看笑话了。”言下之意,再为明显不过,江湖人结义,歃血为盟,这俗礼总是免不得的。两碗清水,两人指血,眼见碗口愈近她唇边,如此急迫,生怕自己反悔似的,笑,抬碗。可就在她,最后一次,以友人的身份,窥探即刻便会成为自个好妹妹的阎伽罗时,乱了心、慌了神、软了手。
瓷碗坠地的碎裂声,引得年纪小的登时偏头。泪目,泪如雨下,眼神却与方才有着天壤之别,“阎伽罗。破庙之夜,对我行那尖.污之事的人,究竟是谁?我且再问一次。”这声音,颤抖,破碎,仿佛说话人,早已被击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