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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陶梨的日记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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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零年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三小雨
终究还是搬来了这里。
原本告诉自己,老屋空荡,一个人住着太过冷清,学校的宿舍正好合适。
可心底深处再清楚不过——我只是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哪怕只是隔着一道走廊,能偶尔听见她开门的声音,看见她窗前亮起的灯光,也好。
细雨从清晨就开始飘洒,将宿舍楼斑驳的外墙洇成深灰色。我拖着行李箱,轮子在老旧的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级,又一级。走到二楼转角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心跳莫名加快。
果然,一抬头就看见她站在门口,像是正要出门,又像是特意在等谁。
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更瘦了,穿着简单的棉质长裙,外面松松套了件开衫。
我该叫她什么?顾念?还是顾老师?
舌尖辗转,最终选择了最安全,也最生疏的称呼:“顾老师。”
声音出口,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我推着箱子从她门前经过,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需要帮忙么?”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不用了,谢谢顾老师,东西不多。”我摇摇头,继续拖着箱子往前走。箱子其实不轻,但我宁愿自己吃力些。
我知道,以她的性格,见到任何人搬家都会这样问。这不代表什么,不代表我对她而言是特别的。
新分配的宿舍和她正好门对门。我用小箱子卡住房门,开始整理。等把所有东西归置妥当,书架上也摆满了带来的书,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望着这个即将开始新生活的空间,心里五味杂陈。
关上门时,才想起刚才没能好好和她道别。急忙拉开门,走廊却已经空了。她大概早就出门了吧。
有些失落,又觉得理所当然。
打开手机,宿舍群里早已炸开锅。99+条未读消息,三个姑娘还在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各自的新生活。看着那些活泼的文字,嘴角不自觉扬起。
犹豫片刻,我打字发送:“我,现在住在,我喜欢的人对面。”
群聊瞬间沸腾。
何天真立刻发来一连串尖叫:“爱妃始乱终弃!为了别的女子要抛弃朕么!”
沈梦婷马上接上:“梨子勇敢飞,婷姐永相随!”
李雅晴则冷静些:“终于有新进展了?”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消息,窗外雨声渐密。我走到窗边,望着对面那张紧闭的窗户。
顾念,这一次,我们之间只隔着短短几步路。可这短短几步,会不会比过去的五年还要难走?
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
我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刚重新开始。
二零二零年十月二十日星期三晴冷
暮色四合,我抱着沉甸甸的教辅材料走在回宿舍的小径上。
纸箱的边缘硌得手臂生疼,凉城的秋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满地枯叶,在脚边打着旋。
路灯刚刚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就在我艰难地腾出一只手要去推开宿舍楼大门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我的心猛地一沉——爸爸。
我把纸箱抵在冰凉的铁门上,深吸一口气才接起电话。
“陶梨!”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你王阿姨说在凉城一中看见你了?你还真回去当老师了?”
远处传来学生放学时的喧闹声,与电话里的质问形成讽刺的对比。
“是。”我简短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箱的边缘。
“我供你上邶大,是让你回去当穷教师的吗?你知道这些年我投了多少钱?邻居们都笑话我,说我把女儿供出来又让她滚回那个小地方!”
纸箱突然滑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教材散落一地。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捡着书本,声音却出奇地平静:“那你呢?你尽过父亲的责任吗?”
电话那头顿住了。
“奶奶去世那天你在哪里?我高考那天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开始发抖,“就连我去邶城报到,你都要带着你的新家庭,在车站和我妈较劲,比谁穿得更光鲜!”
秋风卷起散落的书页,哗啦作响。我紧紧握住手机,指节发白。
“这些年,除了打钱,你们给过我什么?现在倒来指责我的人生选择?”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
“我挂电话了。”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这晚秋的风,“以后我的事,不劳您费心。”
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我愣愣地蹲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陶老师?”
我猛地抬头,看见顾念站在几步之外。她穿着深红色的针织毛衣,巧克力色的长裙,长发被风吹起几缕。路灯在她身后勾勒出温柔的光晕。
我慌忙站起身,不小心踢散了刚整理好的教材:“顾老师。”
她走近,目光落在一地狼藉上:“需要帮忙吗?”
忽然想起昨晚梦婷在群里的语音指导:“梨子,你要学会示弱啊!适当展现脆弱才能拉近距离,这是恋爱必修课!”
何天真还在后面补充:“就是就是,别总是一副‘我能搞定一切’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捡起几本书递给她:“那就麻烦顾老师了。”
她明显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接住。交接的瞬间,她的指甲轻轻划过我的手指——还是像记忆中那样,修得圆润整齐。
我们一起默默拾起散落的教材。
抱着书走进宿舍楼时,我能听见她轻柔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混在一起。
到了宿舍门口,我腾出一只手掏钥匙,纸箱差点又滑落。
她及时伸手扶住,我们的手臂短暂相触。
开门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家里没有多余的拖鞋。
“陶老师,我放下书就走。”她轻声说,然后做了一个让我心头一紧的动作——她直接脱下鞋子,穿着白色的棉袜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愧疚感瞬间涌上心头。
我连一双拖鞋都没能准备好。
她把教材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即离开。
我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背上,像温暖的阳光,又像灼人的火焰。
我假装整理书本,指尖却在微微发抖。
“你...为什么回来了?”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柔得像窗外的暮色,“我以为你会留在邶城。”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刚刚平复的心绪。
我转过身,直视她的眼睛:“顾老师觉得,待在邶城就会有更好的生活吗?”
她的眼神瞬间慌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衣下摆。
这让我更加烦躁。
我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渐沉的夜色。
想起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成为作家,要用文字改变世界。可是当了解到林奕含的遭遇,当意识到最动人的文字也可能只是巧言令色,当发现连最亲的人都会互相伤害...
“做老师...也挺好的。”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熟悉的无奈。
这句话彻底刺痛了我。
“是啊。”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至少,能清楚地知道界限在哪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的脸瞬间失去血色,眼眶迅速泛红。我眼睁睁看着泪水在她眼中积聚,却倔强地别开脸。
“那你……早点休息。”她哽咽着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
门“咔哒”一声合上,像最后的判决。我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散落的教材在暮色中泛着冷白的光,像一地破碎的诺言。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梦婷发来的消息:“怎么样?示弱战术有效吗?”
我看着那条消息,苦涩地笑了。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也沉入了地平线。
二零二一年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六新年阴冷
疫情让这座小城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窗外的街道空无一人,偶尔传来的防疫广播声更添几分凄凉。
收到父亲生硬的问候时,我正在整理下周的网课教案。那几句程式化的关心,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的声音,听得见,却感受不到温度。
在宿舍给孩子们上网课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直到上周放假,时间才突然慢了下来。
除夕将至,却因封控无法出门采购,只能依靠每周发放的物资度日。我像个精密计算时间的贼,刻意错开与顾念领取物资的每一分每一秒。
每次在猫眼里看见她提着物资袋走过的身影,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收紧。我害怕看见她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那里面藏着太多我无法回应的情感。
昨日下午小憩,做了一个短暂却刻骨的梦。梦里顾念穿着淡黄色的连衣裙,在梨花树下轻盈地旋转,裙摆扬起优美的弧线。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发梢跳跃成金色的光点。她看见我时,舞步戛然而止,嘴角的笑意凝固成惊愕。眼泪无声地滑落,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
我想呼喊,喉咙却像被什么扼住;想靠近,双脚却像陷在泥沼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梨花随着她的泪水一同飘落,美得让人心碎。
挣扎着醒来时,枕畔已湿了一片,胸口闷得发慌。我抚着发痛的太阳穴,深深吸了口气。
这次回来,我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想要一个答案。可是每当靠近她,那些被伤害的记忆就会如潮水般涌来。
为了驱散梦境的阴霾,我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心头的迷雾。
就在我抹去镜上的水汽时,隐约听见敲门声。起初以为是错觉,直到声音再次响起,规律而轻柔。
我匆忙擦干身子,换上家居服,透过猫眼望去——是顾念。
心跳瞬间失控,像被困的鸟儿疯狂撞击着胸腔。我慌忙抓起手机,在宿舍群里发出求救:“我喜欢的人在我的门外,很急,在线等”
沈梦婷秒回:“别犹豫!开门,吻她,大声说爱她!”
“你以为谁都和你这个臭婷一样脸皮厚啊!”何天真立即反驳,“要我说,邀请她共度除夕吧!这可是天赐良机!”
李雅晴依然冷静:“先开门看看情况。记住,敌不动,你不动,别自乱阵脚。”
我连做了三个深呼吸,才缓缓拉开门。顾念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抬头时眼神闪烁不定。
那双我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眼睛,在灯光下依然明亮如星,只是此刻盛满了犹豫和不安。
“顾老师?”我强装镇定,声音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她的目光掠过我还滴着水的发梢,停留在我裸露的锁骨上,又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
第一次,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同于师长的注视——那是一种带着克制的、属于女人对女人的欣赏,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过。
她像是突然惊醒,脸颊迅速染上绯红,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那个……李老师她们刚来过,问要不要一起吃年夜饭……我,我想着疫情不方便聚集,就拒绝了……但是,想着你也是一个人……要不要……来我这边一起吃一点?我准备做几个菜...”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这份小心翼翼的邀请让我心头一暖,却也带着说不清的酸楚。
“好,谢谢顾老师。”我努力维持平静,“等我一会,我整理一下东西。”
在厨房翻找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冰箱里空空如也,最后只找到几包鲜花饼和罐装啤酒——这些在物资匮乏的当下,已是难得的奢侈。
回到门口,发现她就安静地等着,没有看手机,只是望着虚空某处出神,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
“我们走吧,顾老师。”锁门时,我的手指因为紧张而略显笨拙,半天没能将钥匙对准。
她的宿舍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书架上的那个相框格外醒目——那是我们唯一的合照,相框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显然经常被拿起端详。
"陶老师你坐一会,我马上就做完饭。"她系上那条熟悉的小鳄鱼围裙,转身走进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总是小心翼翼守护着我的顾老师。
当她端着第一盘菜出来时,还特意搬来了笔记本电脑播放春晚。“陶老师,你先看一会春晚,我还有两道菜就做好啦!”她嘴角噙着笑意,眼角的细纹都变得温柔。
这一刻的温馨让我几乎要产生错觉,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伤害与疏离。
糖醋排骨被特意放在我面前——这道我曾说“好吃”的菜,成了她餐桌上的常客。那些我说“还行”的菜,却再未出现过。
原来,她一直用这样笨拙的方式,默默记着我的喜好,小心翼翼地爱着我。
她拿起公筷,动作熟练地为我夹菜。就在我以为她会说出“你还在长身体”这样的话时,她却欲言又止,筷子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这种刻意的改变反而让我更加难过。我打开一罐啤酒,清脆的声响在空气中炸开,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小孩子不能喝酒。”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口,随即意识到失言,慌乱地捂住嘴。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
“顾老师看我还是小孩么?”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手指紧紧扣住冰凉的啤酒罐。
她慌乱地避开我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围裙边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知道答案了。
有些鸿沟,不是时间能够跨越的。
我灌下一大口啤酒,苦涩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比不上心里的痛。
“顾老师觉得,我为什么要回凉城?”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支支吾吾地列举着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眼神飘忽不定,手指不停绞着衣角。
听着她自欺欺人的话语,我的心像被撕成碎片。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你就是不敢承认呢?
你明明知道原因!
“我就是因为你,才回来的。”
空气凝固了。
她望着我,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震惊,喜悦,恐惧,最后都化为深不见底的悲伤。
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看见她的手在桌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泛白。
“为……为什么?你不该……你不该这样的!你的梦想呢?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
“梦想?”我打断她,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顾念,你告诉我,什么是更好的?”
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决堤。我诉说着在邶城的每一个思念她的夜晚,每一次因为回忆而心痛的时刻。
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我依然看清了她眼中的泪光。
我说起那些独自度过的节日,说起每次在图书馆看到与她相关的书籍时的心痛,说起我是如何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却总是在深夜溃不成军。
“对不起……”她哽咽着,泪水终于滑落,“陶梨……对不起......”她的道歉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每个字都在灼伤她的喉咙。
她伸出手,想要拭去我的泪水。那温柔的动作却让我更加心痛——为什么我们总是在道歉,永远不敢拥抱彼此?
我别开脸,避开她的触碰。“顾念,一句对不起,够吗?”
站起身时,膝盖在发抖。“如果你还是只会说对不起,还是只会躲在你'老师'的身份后面……那就当我今晚什么都没说过。”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这顿年夜饭,谢谢了。”
转身的瞬间,听见她压抑的哭声。
关上门,那声音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后来透过门缝,我听见她压抑的啜泣,还有酒罐被碰倒的声响。
她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却始终没有说出那句“我爱你”。
也许我们都太害怕了。
她害怕再次受伤,害怕社会的眼光,害怕毁了我的前程。
而我害怕的,是永远活在她若即若离的温柔里,永远等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今夜,我终于明白:她爱我,就像鸟儿爱着天空,却不敢振翅高飞。
这份爱太过沉重,沉重到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但至少,我让她知道了——
这份爱,从来不是错觉。
二零二一年四月五日星期三夜雨
听说顾念请假了,家里有亲戚去世。刘组长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而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雨水顺着玻璃滑落,感觉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死去了。
隔壁已经安静了整整三天。每次经过那扇紧闭的门,我都会不自觉地放轻脚步,仿佛在聆听一个永远不会再响起的回声。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她会不会就这样一去不回?可即便她回来了,我们之间又还能剩下什么?
我们是两条相交线,在命运的安排下短暂交汇,然后注定要奔向不同的远方。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脏上来回切割。
下班后,我把自己锁在宿舍里。窗外雨声淅沥,像极了我们初识那年南方的秋雨。
我打开微博,想要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写一个结局——一个在现实中永远不可能发生的,完美的结局。
手指在键盘上徘徊,却迟迟无法落下。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第一次在她宿舍吃锅包肉时的小心翼翼,奶奶去世时她给我的那个拥抱,除夕夜她眼角闪烁的泪光,还有那句始终没能说出口的“我爱你”。
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我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书桌上摊着几本教案,还有那本《第二性》,书页被窗外渗进来的雨丝打湿,墨迹微微晕开。
季姐的微信就在这时跳了出来。她说正在策划一档叫“她说的才算”的新播客,想要探讨女性在不同人生阶段绽放的光彩。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我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假象。
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我把顾念当成了人生的全部意义。
就像濒死的人抓住的最后根稻草,我把所有的希望和未来都系于一人之身。
这种近乎病态的依恋,让我忘记了——我首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爱着顾念的陶梨。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
我冲进洗手间,扶着冰凉的瓷砖干呕,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陌生得让我心惊。
她是谁?
《死亡诗社》里的台词在耳边回响:“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欲言又止。”
而我,不就是那个在绝望中沉默的人吗?
不对,不该是这样。
我瘫坐在地板上,任由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渗入肌肤。思绪像一团乱麻,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争吵:
“没有她,你什么都不是。”
“可是有了她,你就真的是你自己吗?”
“这样的爱太沉重了,对你,对她,都是枷锁。”
我捂住耳朵,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这样才能从这令人窒息的思绪中挣脱。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鲜明的红痕。
就在这个濒临崩溃的瞬间,一阵晚风突然吹开虚掩的窗户,桌上的《第二性》哗啦啦地翻动,吹落在地板上,最终停留在某一页。
那句话就这样撞进我的眼帘:
“女人并非生而为女人,而是成为女人。”
像是一道闪电劈开浓雾,我怔怔地看着那行字,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然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缓缓漫上心头。
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抚过那句像是要改变命运的话。
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悲伤或绝望。
这是一种解脱。
仿佛一直禁锢着我的枷锁突然断裂,那些沉重的执念和依赖,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空气从未如此清新,肺部从未如此顺畅。
我走到窗前,看着雨后天边露出的一弯新月。
银辉洒落在湿润的街道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崭新。
我不再需要为任何人而活。
这个认知让我既恐惧又兴奋,就像雏鸟第一次振翅,既害怕坠落,又渴望飞翔。
顾念,我终于明白了。
我爱你,但我不再需要你成为我存在的意义。
这场漫长而痛苦的蜕变,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
月光如水,温柔地包裹着我新生般的身体。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将以一个完整的、独立的女性身份,去爱,去生活,去成为真正的自己。
她的名字,叫做陶梨。
二零二一年八月十五日星期日多云
火车在铁轨上规律地摇晃,像一首催眠曲。我靠窗坐着,看着月台缓缓后退,凉城站三个字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一周前办完离职手续时,刘组长欲言又止地说,顾念也走了,回齐齐哈尔了吧。
我点点头,心里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在期待一个没有顾念的未来。
这种期待让我既陌生又兴奋,像即将破茧的蝶,对未知的飞翔既忐忑又向往。
邻座是一家三口,去邶城旅行。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穿着白色碎花裙,黑色小布鞋上绣着红色樱桃。
她一上车就好奇地打量我,葡萄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姐姐,”她突然凑过来,小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你看我的新裙子好看吗?”
我低头看她,阳光透过车窗在她发梢跳跃。“很好看呀。”
得到肯定后,她更加活泼起来,像只欢快的小麻雀。
她从随身的小书包里掏出图画本,一页页翻给我看:“这是我和爸爸妈妈去海边画的,这是小螃蟹,这是大海龟...”
她的小手时不时碰触我的手臂,温暖的触感让我想起多年前,我也曾这样毫无顾忌地向陌生人展露善意。
她的父母坐在对面,始终微笑着注视我们互动,眼神里满是温柔。
“姐姐你要不要吃糖?”小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糖纸在她掌心闪闪发亮。
我接过糖,指尖触到她柔软的小手。“好呀,谢谢你。”
“姐姐,你为什么一个人坐火车呀?”她歪着头问,辫子上的蝴蝶结随着车厢晃动。
我怔了怔,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这个问题太简单,又太复杂。
“姐姐要去开始新的生活了。”最终,我选择了一个她可能听不懂,但最真实的答案。
她的父母闻言对视一眼,露出理解的微笑。
那位母亲轻声说:“我们也想带她多看看世界,希望这些童年的美好,能成为她以后面对困难的铠甲。”
“铠甲?”小女孩重复着这个词,似懂非懂。
“就是让你变得勇敢的东西哦。”父亲摸摸她的头。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若是从前,我一定会被这种温馨刺痛,想起自己支离破碎的童年。
但此刻,我只感到一种平静的欣慰——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孩子在被好好爱着。
火车穿过隧道,车厢内骤然暗下。小女孩害怕地抓住我的手指,温热的小手微微发抖。
我反手握住她,轻声说:“别怕,很快就亮了。”
果然,光明重新涌入车厢。她松口气,靠在我身上继续翻看图画书。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我眼眶微热。
“您是个很温柔的人。”对面的母亲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低头看着靠在我身边的小女孩。
曾几何时,我也渴望过这样的亲密接触,却总是怯于伸手。
“谢谢。”我轻声说,“是你们教会了我,有些温暖是可以传递的。”
小女孩渐渐睡着了,头靠在我肩上,呼吸均匀。我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
窗外,风景不断变换,从南方的青翠逐渐过渡到北方的苍茫。
我打开手机,重新编辑那篇前两天删除掉的,写了很久的微博故事。光标在最后一段闪烁,像在等待一个结局。
什么是完美结局?是破镜重圆,还是相忘于江湖?
我想起顾念最后看我的眼神,那里面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但我们都明白,有些爱,放手才是最好的成全。
我缓缓打字:“她最终坐上了北上的列车,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追寻。窗外倒退的不只是风景,还有那些年执着的自己。她终于明白,爱的最高形式,是还彼此自由。”
点击发送的瞬间,火车正好驶上一座大桥。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江面上铺开一片碎金。小女孩在我肩上动了动,呓语般喊了声“妈妈”。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那个曾经渴望被爱的自己。
再见了,凉城。
再见了,顾念。
再见了,陶梨。
你好,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