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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因斯布鲁克 Innsbruc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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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南,他们要跨过阿尔卑斯山脉。
巴士沿着公路,钻了些隧道,转了几个弯,开始沿着伊萨尔河行进。与河道几经交汇,过了几个不起眼的桥后,就进入了奥地利的境内。夜里黑洞洞的看不清什么,只能看见车灯照亮的一小片针叶林迅速后退。远处好像有高山,遮挡着星空,冷肃得恐怖。
陈贤盯着眼前的女人。
她和十几年前没太大差别,依然扎着个马尾辫,不过头发染成了棕色,还烫了大波浪。她也人到中年了,可说起话来,还像那个初出茅庐的学生。
她口中的那个“师兄”,是他多年不敢提起的爱人。
陈贤移开视线,张嘴想念出那个名字,却好像被铁丝牵着心头最敏感的、布满神经血管的一处,痛得他哽咽。
他皱了皱眉头,强装平静地说了句:“谢谢你还记得他。”
“我记得。”钱煜珩像想要证明什么似的,说得急切,“高明师兄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从第一次见师兄、到组会后师兄教我怎么读文献、到求着师兄教我实验、到答应师兄替他完成剩下的工作……”
“不愧是博士,记性真好。”
钱煜珩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严肃地摇头:“师兄让我直面自己的真心,叫我全力以赴,叫我活得无悔……这些话,我怎么能忘?”
陈贤重新看向她,饶有兴致地问:“你记了这么多年,做到了吗?”
“没有。”钱煜珩的嘴角耷拉下来,声音像窗外的风一样冷:“我从一开始,就没做到。”
“我记得那天接到师兄的电话,约我去医院见他。我不知道师兄是怎么想起我的,可能因为课题组只剩我最大了吧,否则师兄肯定不会找我帮忙。”钱煜珩兀自开口讲起最后一次和高明见面的情景。
“我没想到是件那么大的事,我没有办法在电话里同意或拒绝。高明师兄反复地安慰说,没关系的,他不愿给我带来压力,他再去找别人帮忙就好……我害怕我再也没有理由见他了,立刻就答应了。”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然后我去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师兄还是师兄,所有话题走向都由他领导着。我步步后退,直到贴到了墙边,然后您来了。”
陈贤不想去回忆,可钱煜珩滔滔不绝的叙述让他躲不掉。才知道在被叫去接受高明放弃抢救的预设医疗决定的那一天,自己进病房之前,原来他们在聊这些。
“你那一肚子的话是什么?为什么不说?”陈贤不理解。
钱煜珩犹疑地看着他,好像是觉得他迟钝。
“我一直都喜欢师兄。”钱煜珩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陈贤的双眼,“我不说,正是因为您吧?”
巴士呼啸着钻出一个山洞。
阅读灯的光打在钱煜珩的脸上,她的样貌也映在车窗玻璃上。陈贤觉得好像自己被包夹着,他伸手,唰的一下拉上了遮光帘。
身旁的女声还在继续:“我曾经遗憾过,没有把这感情告诉过高明师兄,但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她顿了顿,“您刚刚讲了那么多,却从始至终没有主动提起师兄、没有纠正我您们不是兄弟……您说那个有师兄的过去,就像上辈子了,而您……恕我直言,您看起来,这辈子过得很好。”
话音落下,男人看过来的眼神像多了道利刃,让钱煜珩有一点怕。
但今夜他的反应,让钱煜珩想为她的师兄鸣不平、为自己暗藏了多年的遗憾鸣不平。
也可能正是因为过去多年了,自己才敢这么说吧,钱煜珩想。今生或许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反正就这一路,不会超出二十小时的一路,他们就会再也不见。
“钱博士,”沉默了一会的男人开口,好像当她在开玩笑。他揶揄道:“你了解他什么,又了解我什么呢?”
“对不起,我是说得有点过分。我确实什么都不了解,我甚至连师兄后来怎么样了都不知道。”钱煜珩把衣服领子立了起来,遮住嘴闷闷地说:“我给师兄发过些信息,他没回过。后来我总会梦见他,梦里就是最后一次见他那样子……”
“你那次见他,他已经很不好了。”陈贤接过她的话,“他那时经受了几次抢救,肋骨胸骨好几处骨折,天天都很痛,天天都在求我放他走。”陈贤在微笑着看她,可是嘴角眼角都止不住地轻轻抽搐。
“你想听吗?”他问,“钱煜珩,你敢听吗?”
“这话……冯绩师兄发现我喜欢高明师兄的时候,也问过。”钱煜珩答非所问,“我那时还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他说我一点都不明白和身体有障碍的人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他说我太理想化,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
钱煜珩想起冯绩。
她曾经准备向高明表白心意。不知冯绩从哪听说了八卦,专门把她约出去,让她陪着一起去医院做了一天义工。
两人都是医学院的学生,对附属医院很熟悉,负责了些给家属带路、帮忙运送病人、陪同做检查、等候取药之类的皮毛工作。
仅仅是这些,一天下来也很累了。
最累的,是看那些无助迷茫的双眼、安抚他们濒临崩溃的情绪。
她记得冯绩几次明示暗示,这样的劳累一天两天还能忍受,但如果和一个病痛缠身的人长期生活,会是极大的消耗,像她这样的人,撑不下去。
“我从小在医院长大,这些看太多了。最可怕的是舆论。你想想你家里,你爸妈,能接受吗?你想想那些风言风语,你想听吗?你敢听吗?”冯绩难得的语重心长,“你身边有那么多人,选谁不好?别那么傻天真,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
可那时的自己,自视不凡,理想主义,觉得他小瞧自己的感情。
“才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一击,我要是不试试,怎么能证明给你看?”钱煜珩反驳。
“试试?!你是不是没脑子?你自己闹着玩,受不了了你可以全身而退,你让高明师兄怎么办?”
“你怎么就预设我做不到呢?我不会让师兄受伤的。”
“你只要说出口,就是两败俱伤!我认识师兄比你久,师兄那么善良的人,你逼他拒绝你,你觉得他不会难过?”
“冯绩师兄。”钱煜珩没和谁爆发过矛盾,不知怎么和冯绩话赶话就到了这地步。她义正言辞道:“我不知道你怎么对我有这么大敌意,我会讲究方式方法,不会让高明师兄为难。你要是真为我好,不能祝我好运吗?”
冯绩连连摇头,恨铁不成钢:“你怎么样我不管,但我不能让你伤害师兄。残疾人的想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你不要残疾人、残疾人的挂在嘴边好吗?没有人喜欢听!”她很生气,撂下话转身就走。
冯绩追了两步,在下楼的扶梯口一把拉住她。
“钱煜珩,你不要不识好歹!”
钱煜珩回头,看见身后的人涨红了脸,朝她嚎:“我哪点不如他?!我也是你师兄,我也教过你做实验,我还能给你正常的未来!”
她惊讶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该怎么回应,好像思路突然接通了一样,冯绩的一切从中作梗都有了解释。
“哼,”估计是看她一脸傻样,冯绩松了手,不屑道:“你就喜欢那对你不感兴趣的。”
“不是这样的,冯绩师兄……”钱煜珩还没找回神志,迷迷糊糊地说:“爱而不得是常态。”
冯绩恼羞成怒地嘁了一声,气愤道:“是你的,不是我的!”
那之后,她暂且搁置了表白计划。
想到这,钱煜珩对巴士上的男人继续道:“我实在没办法把高明师兄和那些病人联系起来……但我认真地想过,师兄那么乐观,我也没有那么脆弱,只要他愿意,我敢承受。”
“你们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努力,才给你们看到乐观的那一面。”陈贤有些愤愤不快。
“无知者无罪,你说这些,我不生气。”他说着深呼吸了一下,明显说的不是真心话,“我也不认为自己做得很好,我相信一定有人能做得比我更好。”
钱煜珩沉默了一阵。
“……可是,陈贤哥,高明师兄不会选别人的。”她摇摇头,“真正让我退缩的,不是冯绩师兄,也不是我自己。”
“您还记得……师兄教我做实验,结果身体不舒服,叫您来接他回家那次吗?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师兄发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兄看起来好痛苦,我就在他旁边,他没有吭一声。后来我听到师兄给您打电话求救……我看到您来了,很自然地抱着师兄安抚他……”
“我当时好像突然开窍了,我觉得您们,不是单纯的兄弟、或者朋友关系。”
“我开始发现,师兄其实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我,他心里早就有人了。我只是不完全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您。”
“直到再后来,见师兄最后一面的那次,师兄想给我证明他没有办法再工作,他抬起手,我看见他无名指上戴着戒指……”钱煜珩说着瞥了瞥陈贤的左手,无名指上好像有一道戒痕,但什么都没有戴。
“啊,很遗憾,后来丢了。”陈贤跟着她的视线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