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落一地白月光》pupadream

1、重逢

　　今晨他又梦见盛溶。

　　那是在高中的卫生间，灰绿的暗影黏在墙壁上，像某种无声蔓延的霉菌。谭拥霁第一次和学校里的混混学着抽烟。两包偷买的烟在他口袋里，手汗腻在塑封包装上，手指轻轻发着抖。他看着四下无人，才快速抽出来将烟塞给混混，那人抽了一根出来塞谭拥霁嘴里，一根叼自己嘴里，熟练地点燃了。

　　谭拥霁紧张地等着他给自己点烟。

　　“吸气。”那人骂他一声，火苗舔上烟尾，“你他妈倒是吸气啊？”

　　他于是乖顺地吸气，一口烟顿时呛进喉咙，火燎似的烫，他猛烈地咳嗽起来，泪水晕得视野一阵模糊。不良学生们的笑声像是从深水中传来，闷而扭曲，几只手乱七八糟地伸过来猛拍他的背，将他拍得又是一阵乱咳。

　　打火机又簇簇亮了几声，混混们相继点燃了烟，卫生间里白雾缭绕，天光从幽绿的玻璃往里透，谭拥霁眯着眼睛在其中看不分明。突然一只素白的手晃过来，越过谭拥霁的眼前去够窗，一并带过来一股皂香，谭拥霁只听见混混暗骂了一声。

　　“草。”他说，“三好学生怎么来了？找事？”

　　唰一下，窗户被打开，一片白光刺进来，谭拥霁抬手抹去眼泪，烟味和卫生间里的骚味一并涌出去，他先看见窗外曳曳的常青藤，然后是从自己眼前缩回去的手，最后是被混混扯着领子的盛溶。

　　“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盛溶平静地看着那人，头发微微有些乱了、两三根遮着眼睛，胸前规矩地别着团徽，手往下垂着，腕骨微微凸起，手指握紧了，又疲倦般松开。

　　他垂眼看了一眼混混，又指了指窗户：“新来的吧？”

　　混混以为他仗着年龄大瞧不起人：“关你屁事？”

　　“学校有烟雾警报器。”盛溶没在意混混的话，自顾自地说，“吸烟不开窗容易触发，惊动了教务组长会吃处分的。”

　　混混听言一愣，有些讪讪地看了眼窗，又和其他不良学生对视一眼，把盛溶放了下来。

　　谭拥霁看得有些愣，一时间忘了抽烟，就那么拿着，等到一截烟灰掉下来，才条件反射般“嘶”了一声，一边生疏地抖一抖烟，吸一口，一边偷偷去看盛溶。

　　在他的角度，只看见盛溶一片光洁的侧脸，有些失血的嘴唇紧紧抿着，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谭拥霁屏住了呼吸。

　　盛溶没看他，也对混混没什么所谓，只是习以为常地理了理领子，片刻后抬起头来：“还有，这间厕所离教师办公室近，方便的话下次去底层或者顶层的卫生间抽。人少，老师也不怎么去。”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怎么，你也抽烟？”混混见他不像有敌意的样子，试探性地拿出一根来，递给他，“来一根？”

　　盛溶看了一眼烟，露出有些被诱惑的神情，但这神情转瞬即逝，下一秒，又恢复了一副淡淡的、礼貌性的假面：“不了，你们抽。”

　　他转头就走。自始至终没有看旁边的谭拥霁一眼。

　　闹钟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把谭拥霁迷迷糊糊地刺醒。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梦见他了，但是今天还是第一次梦回初遇的场景。

　　谭拥霁坐起来，揉了揉眉心，看一眼时间。

　　15:38分，距离盛溶他们办的同学聚会还有两小时不到。

　　谭拥霁被吓清醒了，忙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勾了旁边事先准备好的西装就往身上套，又跌跌撞撞到镜子前，细致地打理了一头乱发，喷了定型泡沫、胡乱地抹开，又细致地洗漱、喷香水，带上旁边的礼物盒子，背上包出了门，一路风驰电掣感到他们聚会的包厢外，坐到自己事先预定的座位上，这座位正好可以看到进出包厢的所有人，然后……

　　一整个晚上，他都没有见到盛溶。

　　作为僚机的石舟退回他的转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说好给你通风报信的，结果他没来。上个月给他发消息还好好的，这个月不知道怎么了，消息都不回……”

　　谭拥霁垂下眼，坚持让他收下了自己的钱。石舟有些不好意思，收了钱之后向谭拥霁保证，要是联系得上盛溶，他一定把盛溶的消息尽数告知。

　　谭拥霁“嗯”了一声，在电子屏幕上打出一个尴尬的卡通笑容，冰冷冷僵在屏幕上，带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楚。

　　商圈隔壁就是一条颇具烟火气的小巷。穿了一身熨烫妥帖的西装，带了一个镶着暗色条纹的礼物盒子，谭拥霁从商圈里一晃悠出来就觉得格格不入。此时刚过饭点，但仍有不少上班族在各色摊位上，一边狼吞虎咽，吃几口，瞟几眼手机上的消息，时不时停下来打字。

　　谭拥霁愣神半晌。

　　不知道盛溶现在怎样了。听说他也在附近上班，他也会这样神色匆匆地吃饭吗？他也会不顾形象地吞咽地沟油炸出来的预制食品、为抢到的大额优惠券开心吗？谭拥霁偶尔会从下属的闲谈中，得知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他虽养尊处优，没有经历过这样仓促的日常，但是想着如果和盛溶一起经历，这样的生活未必不是更好的。

　　等反应过来时，谭拥霁已经坐到了一个烧烤摊上。

　　或许因为谭拥霁穿得过于正式，老板看了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最后干脆看了一眼自己的招牌，确定他没坐错地方。谭拥霁利落地拿过一张纸菜单，唰唰唰勾了一堆东西，又抽了两张餐巾纸，垫在丝绒革面的礼物盒下边，等要把菜单交给老板时，谭拥霁才发现，自己点的都是盛溶喜欢吃的东西。

　　高中门口也有这样一家类似的烧烤店，盛溶是那边的常客。高三放学晚，因此谭拥霁每一次都要等上两个小时，贪恋地看盛溶吃完，再过去，用准备好的五十块钱贿赂烧烤摊老板的儿子，好要到盛溶的那张点单纸。

　　男士香水味若有似无地腻在身上，头发丝也因为过量的定型泡沫而时刻紧绷着头皮，提醒着他现在的场合。好在谭拥霁自小跟着妈妈混迹各种饭局，对于这种程度的打扮早已习惯。他下意识挺直腰背，忍不住又点开手机，第不知道多少次点进盛溶的q/q空间。

　　依然一片空白。

　　发过去的好友申请也渺无音讯。

　　一阵潮潮的哀戚涌上来，谭拥霁的眼眶有些泛红，但是他很快地就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礼貌地从烧烤摊老板手中接过一盘烧烤。

　　一边慢慢咀嚼，谭拥霁一边环视这间烧烤摊。店面不大，出了谭拥霁，就只有几个上班族，一两对小情侣，四五个把酒言欢的壮汉，和……角落里一个孤零零的醉鬼。

　　醉鬼毫不避讳地趴在满是油污的桌上，右手这些起来撑着额头，左手伸直了，手腕垂在桌子外头，腕骨微微凸起，桌上空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啤酒瓶，还有凌乱的几根签子。

　　喝多少，醉成这样。谭拥霁一边将吃完的签子规整拢成一叠，一边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去看那个男人。男人没露脸，只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发丝看上去很软。他穿了件皱巴巴的T恤衫，一条休闲短裤，一边T恤角塞进去了，一边没有，两边袜子都不一样长短。

　　老板走过去，在他耳边狠狠地敲了一下：“喂，酒鬼，打烊了。”

　　醉鬼没动，老板干脆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上，将签子都拍下去几根：“喂，兄弟，醒醒！”

　　醉鬼好像被老板打醒了，原本伸直的手蜷起来，长长地哼了一声，身子往里卷、伸了个懒腰，而后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酡红的、浮肿的脸，脸上还被衣褶压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谭拥霁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

　　盛溶？

　　他恍惚地站起来，却怎么也无法将梦中的俊脸和眼前的这个醉鬼联系到一起。但是真真切切地将那张脸看了好几遍，他不得不承认。

　　那就是被他梦过千百遍的盛溶。

　　惊慌失措间他碰倒了筷子，碗也连带着倒下，哗啦啦一片响，谭拥霁不知道该先擦嘴还是先去拿那个礼物袋子，但是看到盛溶探究的目光被响声吸引过来，一瞬间他的大脑全数清空——

　　然后宕机在原地。

　　盛溶也只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微微眯了一下眼，但是目光没有久驻，只是开始在身上乱摸，摸出手机，颤颤巍巍地解锁了，丢给老板，老板翻了个白眼，熟门熟路地调出支付界面，拿店里的收款机一扫：

　　“余额不足，余额不足。”

　　机械女声响在店里，一瞬间店里一片寂静。

　　谭拥霁抢步冲上前：“我来帮他付。”

　　“为什么……你……”盛溶嘟囔了半句，依旧要把手机凑上来，却实在不胜酒力，一头栽了下去。

　　“我来帮他付。”谭拥霁坚定重复道，还顺手忙不敌地垫了一下盛溶的后脑勺，让他不至于磕到桌角。老板疑惑的眼神瞟过来，谭拥霁随即明白他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我是他朋友。”

　　“朋友？”老板犹疑地看他一眼，又看看盛溶，“朋友怎么不一块儿？”

　　“不那么熟的朋友，好久没见了，这不……刚才没认出来嘛。”谭拥霁赔笑道。

　　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倒没急着扫他的码：“我警告你啊，法治社会。要是他出什么事，店里监控都把你的脸拍清楚了啊。”

　　“真是朋友，老板。”谭拥霁又露出比先前乖顺万分的笑脸，看上去十足好学生做派，他调出那张在手机里存了不知道多久的糊了吧唧的毕业大合照，熟练地划拉了几下，精准地在几百人的脸里找到了盛溶的那一张：“你看，我还有他高中毕业照。”

　　老板眯缝着眼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桌上昏迷不醒的盛溶，一时间瞪大了眼睛：“这，真是一个人？”

　　“真是，真是。”谭拥霁急道，“你看五官。”

　　老板对比了半天，又弯下腰去把盛溶的脸掰过来看，半晌才半信半疑地拿出收款机：“行了，扫吧。”

　　盛溶吃得不多，除了酒，只点了一碗店里最便宜的炒方便面。谭拥霁付完了钱，本还指望着盛溶能够醒过来，拖了把椅子坐在盛溶旁边，呆呆地盯着盛溶的侧脸一个劲地看。

　　烧烤店老板看不下去：“小伙子，你看他喝了多少了，你要是这么等着，明天早上都等不来。这样。你留个电话，背他回去吧，我这里也要打烊了。”

　　“但是……”谭拥霁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他住哪里。”

　　“这样，小伙子。”烧烤店老板真诚地凑过来，一边伸出手指，往店外一指，“从这边出去往左拐走个几百米，有个派出所，你实在不行把他送那儿去，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