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上盛夏》螃姑

4、六年后/004

　　倪孝雅的长发是不浅俗的纯黑，养护得很好。
　　绸缎般的刘海下，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凝望夏以臻。唇上的淡色唇釉，极衬她温柔的气质。

　　倪孝雅也友好地伸手过来——她的每颗指甲都修得圆润玲珑。素简的法式，半分死皮都没有。
　　每一寸都不费力地透出精致不俗的品味。

　　听沈泰介绍，倪家兄妹是中法混血，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标准的法国美女。
　　难怪倪俊贤和倪孝雅都长着俊秀的东方面孔，立体的眉骨下，眼睛却是好看的淡棕色。

　　夏以臻看得出神，孝雅微微笑着：“以臻，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我正在写的专栏是关于中国传统美食的，这次回国特意求爸爸帮我联系了沈叔叔，今天恰巧认识了你就太好了。我在国内不认识朋友，希望这段时间可以和你多多交流。”

　　“当然，你可以随时联系我。”
　　夏以臻礼貌地握上孝雅的手。柔软温热。

　　倪孝雅又偏头去看盛宸，带着一点责备的语气：“盛宸哥，怎么，和我哥视频时开我玩笑，见面了反而冷着我？”

　　盛宸唇角一勾，随意将手伸过去：“那是因为你比视频里还要漂亮，一时只顾欣赏。”

　　倪孝雅欣然笑纳，握上盛宸指尖：“上次你说等我回国会带我来吃好吃的，都还没有兑现，这次若不是沈叔叔，我都没机会发现你原来已经带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先来了，偏心了喔。不要总只和我哥谈钱，好无趣。”
　　说完，倪孝雅又舒展地笑起来。

　　倪孝雅讲话，带着一股煦风轻柔，撒娇时更是大大方方，毫不刻意。
　　夏以臻含笑看着她，只觉得暗羡。
　　像孝雅这样的女孩，舒展轻盈，很容易适应不同环境，与自己骨子里的慢热截然相反。

　　于此狭小空间，局外人似乎只有一个。小董此刻也蹦蹦跳跳跑来，对沈泰夸张地喊道：“不是吧，这张桌是沈老预定的？今天也太巧了，这是把食味节目组搬来了？差一个蒋忆涵就全了，这回恐怕真得喊我老板过来看看……”

　　“小董，调皮。”沈泰挥挥手指，对盛宸与夏以臻侧身介绍，“世家子女回国，特意带来尝尝手艺，我也跟着瞧瞧新菜单，刚刚的西餐，不予评论，我这老家伙还是中国胃。”

　　沈泰说罢自嘲地摆摆手，又特意对夏以臻说：“既然大家都认识，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拼成一桌，当然，以不打扰你们两个年轻人聊私事为前提。”

　　夏以臻连忙，“当然不介意，如果孝雅和倪经理愿意，我很荣幸。”

　　于是，码头仅有的两张木桌，被拼合成一张。
　　夏以臻原定的速战速决，也意外成了一场带有社交性质的私房夜宴。

　　小董开始启菜。

　　倪俊贤让司机送来两瓶白葡萄酒，说是出自蒙哈榭特级园。
　　夏以臻不懂酒，只是觉得在这样家徒四壁的环境里，开一瓶洋酒，有种韭菜馅饼配鱼子酱的违和。

　　沈泰见多识广，转着这瓶酒，表现出不浅的兴趣，夏以臻见此也不好推脱——虽然她酒量着实一般，却依旧在众人热情的寒暄里迅速喝尽两杯。
　　倪俊贤的酒入口温润，又带有浓郁花香气，温吞不涩口，稍不留神就令人唇齿迷恋。
　　夏以臻喝过两杯后觉得无碍，立刻将它的度数忽略。

　　码头的菜品有创新，但总体依旧属于鲁菜派系。
　　摆盘不会像高端料理那么做作晦涩，只用家常碗碟，中间码放食物简单细腻。
　　只是所用都是相当不错的原材，便也显得精致万分，也引得沈泰连连赞叹：“实在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啊——这孩子，审美和手艺都没得挑。”

　　一连上来几道孔府精致小菜。
　　一品豆腐，诗礼银杏，碗碗三口量。奶汤蒲菜揭盖鲜香四溢，奶白的汤底令人赞不绝口。
　　菜量控制得刚刚好，最后一道菜上前，人人已经七分饱。

　　第八道是面食收尾，倪家兄妹凑在一起猜会是什么新奇设计，最终摆到面前的，却只是一碗简单的炝锅面。

　　沈泰神采飞扬，“菜色也分大雅小雅。这碗炝锅面，就是鲁菜小雅灵魂。‘刚下舌尖，又上心头’，恐怕说的就是这个味道，每个季度菜单都换，只有这最后一道，从不更张，也是我的心头之好。”

　　倪俊贤爽然笑道：“沈叔叔，您尝遍那么多高端美食心头好却是一碗面，这说的就是那个……”

　　倪俊贤修长的指尖在眉心揉动，沉思片刻，突然抬颌，把一双亮若辰星的眼睛对准夏以臻。
　　“抱歉，在国外太久实在忘记那句俗话怎么说了。夏小姐，你是专业的，能猜到我想说什么吗？帮帮我。”

　　夏以臻一愣，撞上倪俊贤眼睛的一瞬不由得垂了眼。
　　局促间全凭肌肉记忆脱口而出：“大概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倪俊贤的笑容瞬间滞住，望着夏以臻的眼睛不加节制地停留。
　　这显然不是他想说的答案，但是比他所想，更令他心潮浮动。

　　沈泰不动声色地笑笑，只是将指尖的鸡翅木箸微按下，笑说：“来，都动筷子，尝尝看。”

　　这碗简单的面摆在眼前，澄黄的菜丝与肉丝一同炝锅带来的特殊香气，在木筷拨动间，迅速冲入鼻腔。

　　夏以臻挑起几根入口。
　　印象里，奶奶煮面的手艺也是一绝，只不过时间久远，夏以臻已经分不清当年是不是因为自己见识太少，才会觉得那碗面是世上最好的珍馐。
　　但凡深夜饥肠辘辘，那碗朴实的炝锅面总会让她从舌尖到脾胃，都暖融融地，迅速得以满足。

　　浅尝一口，香气涌上鼻尖，继而带来一股酸胀。
　　有些久远的记忆总是封存在某个味道里。
　　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淡忘，可味道重现，与此对应的情感也会变得无处遁逃。

　　这个味道实在很熟悉。
　　夏以臻现在可以确认，儿时那碗炝锅面就是世上最好的美食，可以疗愈不安。就连此刻的拘谨难安，也似被熨过般抚平不少。
　　熟悉的气味牵扯着久远的记忆，带来眼睛难以抑制的潮湿。

　　“以臻，你没事吧？是不是太烫了？眼睛都红了。”
　　倪孝雅关切地说完，又怕大家一股脑往夏以臻脸上看令她尴尬，便揉着肚子说：“还说以臻呢，你们快看我，吃得肚子都冒出来。”

　　倪俊贤见身边还有冰啤酒，速度倒了半杯，起身递给夏以臻：“烫到了吗？喝点冰的会好一点。”

　　倪孝雅匆忙拉住哥哥西装一角，“哪有人拿冰啤酒让女孩子解烫的……”

　　“相信我，这个好用的。”倪俊贤十分自信，还是将冰啤递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等夏以臻做反应，她不假思索地接过酒杯，“没关系，这个就可以。”
　　她不希望他人的关注无限延伸下去，只好迅速将冰啤一饮而尽。

　　一瞬间，冰啤的泡沫与胃中的白葡萄酒剧烈冲撞，产生强烈的刺激。
　　院里的秋风，此刻也不由分说地凑热闹钻进来，扑在夏以臻脸上……一种眩晕的感觉开始在眉心发酵。

　　倪孝雅的脸上写着担心，盯着夏以臻的反应：“以臻，还好吧？我哥身边没有多少女性朋友，有些粗枝大叶。”
　　她微蹙着眉头，看起来真的很替亲哥头大，转而又向沈泰抱怨道：“沈叔，您看到了吧？难怪我哥没有女朋友。”

　　倪俊贤打趣地凑近妹妹的脸：“怎么，你又有男朋友吗？”

　　沈泰笑着摇头，对孝雅道：“怎么样丫头，喜欢这里吗？面要不要再来一碗。”

　　“沈叔，我吃饱了。虽然我很小就出了国，但这碗面让我吃得很亲切。”倪孝雅酒后兴致渐浓，话也多起来，“您之前给我透露说，这家店的老板和我是同龄人，真令人难以置信，他手艺这样好。”

　　“算是同龄，比你只大一点，也在国外读过书，回国后放弃家族企业跟我研艺。以他的年纪，菜色能做到这个水准……”沈泰赞赏地摇头，“了不起啊。我年轻时，自愧不如。”

　　“真的吗？”倪孝雅兴趣斐然，“那我可要见见他了，还要向他取经。这样等我回去，爸爸才会更加支持我做自己的事业，对不对哥？”
　　倪孝雅亲昵地挽住倪俊贤，头发倾泻而下，倪俊贤浅笑着替她拢了拢。

　　夏以臻望着幸福满溢的倪孝雅，弯起嘴角，再度浅浅喝了半杯酒。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会这般疼爱她了。

　　“既然小丫头发话了，哪有不让你们见一面的道理。”沈泰站起身，将一身中山装正了正，“但恐怕要我亲自去请这小子，才肯令他动上一动。我这忘年交啊…”沈泰笑着摆手，“可轻易不与人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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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里，雨水降落的声音渐渐响起。一开始只是疏落的星星点点，转眼就汹涌起来，打在落叶堆上，发出哔啵的声响。

　　夏以臻不胜酒力，此时心口腰间，皆已微微发汗。
　　她斜撑着脑袋，静静看窗外雨水倾盆而下，与室内的温暖氛围，俨然两片天地。

　　其余人兴致正浓，又遇大雨封门，夏以臻料定，这场不安的晚宴一时半刻是不会结束了。

　　沈泰从后厨回来，桌上余馔已经收空。也许是雷雨影响了线路，这间陋室的电灯开始一闪一闪地跳跃。

　　沈泰：“这臭小子，嫌一身油味冲凉去了。孝雅，你且等待一下。”
　　“沈叔叔，我可不像我哥，我向来很有耐心。”孝雅毫不介意，托腮道：“您说他开这间店是兴趣，只有得空才开门，那他主业做什么？”

　　沈泰向盛宸摇摇手指：“这个要问我们小盛总。”
　　盛宸笑笑：“他？主业救火队员。”
　　“消防员啊？”倪孝雅瞪大眼睛。

　　众人喷笑。夏以臻耳边，一来一往的对话正像头顶灯光，一瞬一瞬地蹦跳。
　　神智开始朦胧，从耳边到脸颊，烘热的红晕层层染透，她只好悄悄旋开一颗衬衫纽扣散淡酒气。

　　闹过笑过，倪孝雅又不依不饶地问：“沈叔叔，他叫什么，我一会怎么称呼他？”
　　“同龄人直呼其名。”沈泰一字一顿，“他叫盛朗。”

　　一瞬间，心脏停跳，手脚冰冷，夏以臻忽的僵住。
　　几番谈论，她已将这个名字疏忽搁下，却又在毫无招架之时冷不防被人提起。
　　夏以臻的嘴唇微微颤动：“沈老，您刚刚说他……叫什么？”

　　沈泰蘸点清茶，在木桌写道：“盛夏的盛，晴朗的朗。我们小盛总的亲哥哥。”

　　倪孝雅听罢捂住嘴，只露一双笑弯的眼睛惊异地忽闪：“天…这太不礼貌了，我该早去打招呼才对。”

　　颤栗开始加剧，夏以臻的大脑被一片虚无的空白浸没。
　　她不由分说，慌乱去摸身旁大衣。
　　设想里的冰冷、潇洒、决绝，不得不承认只是一番空谈大话，她现在只想在盛朗真的出现前，迅速逃离。

　　夏以臻匆匆起身，酒后眩晕让她一瞬无法站稳，椅子被挤出刺耳的拖曳。
　　众人视线投来的一瞬，她的手腕被盛宸狠狠攥住，不由她动弹。

　　夏以臻终于恍然大悟。
　　她绝望地望着盛宸。原来你早就…

　　盛宸露出友好的微笑：“夏小姐是去洗手间吗？后院左转仓库。”

　　“真是万分感谢。”夏以臻咬牙挤出微笑。
　　商人的诡计多端，她终于领教。
　　盛宸甚至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先发制人，为她的贸然离席提前找好理由。

　　“以臻，需要我陪你去吗？”倪孝雅立刻起身，一脸关切。
　　“没关系孝雅，我自己就好。”
　　她强撑着笑得得体。
　　理智早不在场，但她尚清楚，沈泰正泰然自若地坐在面前，便注定不能弄得太难堪。

　　夏以臻缴械投降，指尖一颤松开大衣，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得以被盛宸松解。
　　她此刻俨然提线木偶，只能按盛宸施舍的既定路线，向后院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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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更汹涌了。
　　后厨出来，是丛户外小院，夏以臻按盛宸说的方向淋雨跑过一串石子路，终于在另一片屋檐前停下。

　　风雨飘摇，夏以臻狼狈地躲进去。
　　屋内刷满淡灰色微水泥，除了几扇木门，只有墙上挂画在闪电里一隐一现，这里的装修极度克制，大约便是盛宸说的仓库。

　　闷雷在天边滚了几滚，终于不留情面地砸下。跳了一整晚的电灯，也在强撑着闪了几下后败下阵来。
　　停电偏挑此刻。
　　一瞬间，周遭陷入漆黑。

　　夏以臻的慌张达到顶点，她摸着墙面行走，很快就失去方向。触到一扇门时，她下意识推开想找寻光亮。

　　黑暗依旧遥无止境，只有热气裹挟着薄荷味道迎面扑来。
　　不容反应，有人按亮了手机屏，而微弱的光线中，恰是盛朗冷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