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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26年的冬天(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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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叔来找涂清流的时候,他还在找上个月晒制好的忍冬。忍冬清热,张妈妈这几天心口闷的慌,涂清流准备给张妈妈拿些送去。
“清流!清流!”刘叔跑进药院,环顾四周不见涂清流的身影,忍不住地喊了两声。头上也冒了两滴汗,显然是有些着急的。
“这儿呢!”涂清流连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急急忙忙地从后院跑出来,“怎么了刘叔?”
“周管家在外面。”刘叔顺了口气,“说是少爷身边差个服侍的,来咱这挑挑。”
刘叔拍拍涂清流的肩:“你来这儿大半年了,刘叔一直看着你做事的,知道你心细手巧,刚刚也给你说了两句好话。等会在周管家哪儿,放机灵点儿。”说到后面刘叔声音愈发的小,仿佛在说什么悄悄话。
少爷!
涂清流在听到“少爷”两个字之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心里全是那个清冷矜贵的公子。
那个看起来拒人千里,但其实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
现在明明是夏天,涂清流仿佛又置身于那个飘雪的冬天,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张灯结彩的腊月寒冬。
四年前。
1926年的冬天。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在南城十里外的公道上走着。
平日里公道上或多或少都有来往的车辆,或许是因为今晚就是除夕了,来往商队早就进城了,公道上竟然只有这个乞儿般的男孩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几个时辰或是几天了,男孩又冷又渴。在这样的冬天里,破旧且单薄的秋衣显得微不足道,和赤身又差得了多少?
寒风如刀割般划过他的面颊,从领口钻进衣服,一刀又一刀的凌迟着男孩的肌肤。
“咚”的一声,像是终于撑不住了般,男孩一头栽进了路边的树丛。
不出意外的,一条生命会在这样的寒夜里逝去,像是秋叶飘落般轻易又平常。
不远的后方,一辆宽敞马车领着拉货的马车即将经过,这将会是救赎吗?
还是只是极其重要的、机不可失但又往往错失的一线生机。
沈润泽撩起马车上的门帘,抬头看了看越发灰蒙蒙的天。
“少爷,大约还有半个时辰就能到了,应该是正好能赶上晚饭。“周管家坐在车夫身侧,转过头对沈润泽说。
沈润泽看向远方,看向南城的方向,那里似乎已经有盈盈的光亮。
沈润泽的视线拉近,前方不远处的草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趴在那。
“那是什么?”
周管家顺着沈润泽的目光看去,不知道是什么倒在路边,隐约有个人形。
“停车,我下去看看。”周管家前半句对车夫说,后半句则看向沈润泽,眼中带着一丝询问,等待着他的指示。
“去看看吧。”沈润泽微微颔首,眼神很快又从那处转走,似乎没有什么会让沈润泽过长时间的落下目光。
周管家下车,跑向那人,熟练地摸向手腕处,还好,还有脉搏。
“少爷!是个小男孩,还有口气儿呢!”
沈润泽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
耳边呼呼的寒风似乎拉长了时间,只是几秒,被拉长像十几秒。
“把他带上马车吧。”
没过一会儿,男孩在温暖的马车里醒来,干渴命令他立刻捧起床边热乎乎的水一饮而尽,温暖一下他冻僵了的身子。
“你是谁?”
“啪——”
沈润泽的突然出声,惊得男孩打翻了碗,木碗落在地上,但地上没有水。
直到这时,男孩才注意到马车里还有另一个人在。
他外罩精致的袍子,灰白色的,有边沿的衣襟旁绣着银白色精致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花卉,内衬是月蓝色的锦缎,搭配起来有种生人勿近的感觉。灰黑的毛毯盖在大腿上,又顺着小腿搭在空中,将他的下半身尽数遮住,只漏出半只牛皮棉靴。头发打理的很好,似乎涂了层发胶般一丝不苟的干净。睫毛很长,眼睛窄而圆,眼里没多少情绪,直挺的鼻下短而薄的唇抿着,瘦削流畅的脸,却冷冰冰的。整个人身处在烛火照不到的位置,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男孩直白地盯着沈润泽的时候,沈润泽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可惜这个小乞儿灰头土脸的,面上也是脏兮兮,但一双眼睛圆而亮,像满月,眼尾微微下垂着,怯生生地看着他,看得沈润泽心下一软,合在膝盖上的双手有点不知所措。
沈润泽驾着轮椅靠近床边,感受到男孩的拘谨,他放轻了声音,语气也可闻的温和了些:“我的意思是,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本来被沈润泽的突然出声给惊到,但不是因为畏惧他,更多的是不安。后来沈润泽语气的转变让男孩有了些许放松,面前的人似乎是善良友善的,所以他出声:“我,我不记得了。”
沈润泽心下疑惑,转而又觉得稀松平常,现在这样的世道,看似波澜不惊,不过是暗流汹涌,颠沛流离的状态是许多家庭无法抗拒的。
沈润泽看着自己面前的男孩,像只路边被欺负了的小花猫,脏兮兮又惹人可怜。
沈润泽没忍住抬起手,在快摸到男孩头顶的时候又顿住了,同时周管家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少爷,他醒了吗?”周管家在外面听到了车内的动静发出了询问。
不知怎的,听到了外面周管家的声音,全身紧绷的男孩松了口气,像是放心一样的找回了呼吸。
这是什么反应?自己难道是什么洪水猛兽?还是说自己是什么牛鬼蛇神?为什么怕我?
怕……我?
沈润泽眼神不可见地略过自己的双腿,嘴角扯起半分讥讽。
“嗯,周叔你进来吧。”
周管家见过沈润泽之后便走向床上的男孩。沈润泽也驾着轮椅退出车内,再不喘口气他怕是会窒息。
只沈润泽让背后男孩挽留的视线落空。
轮椅靠在马车门口,已经能看到南城的城门了,沈润泽抬头望,天上的月亮早就挂在了天上。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古人说望月思乡,可沈润泽看到月亮只觉得轻松。孤独的月亮和孤独的沈润泽仿佛是一体的。
今天不是月中,月亮是残的。
看着残月,沈润泽脑中莫名浮现那乞儿圆而亮的双眼。
残月,残废,一样的。沈润泽这样想。
那男孩也在害怕,不是吗?
马车到南城门口时,周管家才从马车里出来。
“少爷…”
“怎么样了?”
周管家吸了口气,整了整思绪,开始说:“这孩子估计是从西城来的,怕是从小没有父亲,母亲也在前两年的饥荒中死去了。好像前不久他发了场高热,给脑袋烧糊涂了。能记得的也不多了。问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叫流儿,是个可怜的。”周管家似乎又是想到了什么,“呵呵”地笑了起来。
沈润泽看了一眼周管家,眼里有一丝疑惑。
“哈哈,这个小流儿介绍自己时有些有趣。”周管家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小流儿的语气,“‘我叫流儿,小溪的流儿。’哈哈,这孩子还是挺可爱的。”周管家笑着说。
沈润泽面无表情,“挺有趣的。”
马车悠悠地驶进南城,往沈家大院驶去。
“大少爷回来啦!”
门口看家的阿祥远远的就望到沈润泽一行的马车,看到马车的第一眼,嗓子就像唢呐一样招呼起来。
小流儿从床上惊坐起来。他慢慢走到马车门口,小心翼翼地从门帘里探出来半颗脑袋。
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远处有少数西洋来的彩塑霓虹,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红黄色灯笼。卖红对联子的,红响子的都在路边叫着,卖年糕的,甜饼的也好多。有个男人穿的严严实实的在对面叫卖着花灯,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嗬!红色成串的糖葫芦扎在稻草柱子上,煞是好看。
小流儿抿抿不再干裂的嘴唇,舌尖在唇外唇内轻快地点过,像是想把嘴上的渴望快速压抑。
“你是谁?”警惕又防备的呵问声从马车侧边传来,是刚搬完一趟东西又搬第二趟的阿祥。
阿祥看到自家马车上有一个脏兮兮的小孩,第一时间起了戒备,面前的男孩胆子不小居然敢上车偷东西。
“我是…”
“那孩子是少爷路上捡的,带进来吧。”周管家这时也刚好搬完一趟东西从大门里走出来,简单带过一下小流儿的来历。
“行,那你跟我进来吧。”阿祥手上大包小包提满了从马车上卸下来的行李,快步走在小流儿的前面,明明是走着却有跑一样的速度。
小流儿用最快的速度从马车上跳下来,紧紧地跟在阿祥身后。
“哒哒哒哒”
跟在阿祥身后,先进入一个空旷的院子,往右边拐进了一个小型的月洞门,进入了另一个比之前空旷院子略小的院子,还没等小流儿仔细打量,就又跟着阿祥穿过另一个月洞门才停下。
“行了,这里是苦院,你在这儿待着,我去将少爷的行李放好了再来教你。”说完就出了苦院,依旧以跑的速度走出苦院,不知又转进了哪个院子。
小流儿环顾四周,被破单鞋包着的脚却一动不动,因为阿祥只叫他在这待着。
天还是好冷啊,这样想着,小流儿吐出一口白气,圆圆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地方。
一阵滚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流儿看向门口。
是他。
那个少爷。
沈润泽推着轮椅两边缓慢地进入苦院。
沈家所有的院门都敲去了门槛,当然,这些都是在有了沈润泽之后才修改成这样。
小流儿看着逐渐靠近的沈润泽,心里不禁打起了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