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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如莲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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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望沿着往北的路走,从没觉得步子这么沉重过。全天下所有的蝴蝶都抖落翅膀上的灰,月色堕落到压在他脊骨上。
他觉得这样重,重到要被压进地底里。但这样的重,又是轻的重,轻而重。因为无能为力两手空空的轻,所以生出沉疴难愈积重难返的重。
叶连舟跟在他身旁,话说个不停。
“你不知道要对付那老太婆有多麻烦,她还当真以为我要水喝,一个劲儿问我够不够,还够不够。而且她还难打发哦,我从窗洞里看见你跳进井里去。你跳进去看见什么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将莫望盯着,眼里的关切像冬日清凌凌的磁蓝天上挂着的冷太阳。
莫望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叶连舟仓促地扯了下嘴角,马上又道,“此话何解?”
莫望冷冷地看过他的身后。
那儿有道人影,匿在花丛的阴影里。
“何解?这不是有人来解了么。”莫望对着那方人影道。
秋银山应声走出来,叶连舟也随莫望的目光看过去,他心里一震,极力掩饰面上神色,倒变得更古怪。秋银山只看着莫望,隔着叶连舟,却将叶连舟漠视进流动的空气与萤火里,他的眼神有种哀恸的恋恋。
他喉头哽住,夏夜的热风吹过来,却冻住了他的唇舌。他觉得月亮是那样白,白得近乎透明。他要溺死了,溺死在流盼的月色里。他不知道自己湖色的衣衫粘在湖色的光华里,清湿的像一池春水。而远去的明月,小小缩成迷你一粒,枝叶夺出花丛,全为他簪上。
明亮的星与夜色将他的脸衬得阴恻恻的。
“你现在连我也要杀了。”秋银山说得淡得像玉瓷上未干的水痕。
他全然不顾叶连舟在一旁,只管说些疯话。莫望看见他眼睛里溢出的水波,觉得有些东西要张牙舞爪地涌出来了。
“你还真爱为人卖命啊。先是秋虞,玩够了他就联合情夫,翻脸不认人。之后又勾搭上天青,正道的人都知道高高在上的鹤间还与你这个罪无可赦的恶魔牵扯在一起么?呵呵,现在又和他在一块儿。”秋银山垂手指着叶连舟,“他是谁啊?莫望,好歹我也和你一夜春宵啊,难道我就这么不入流,啊,啊,也对,也对。一个是正道魁首,一个是魔道至尊。我,我算什么?但是呢,我连他都比不上么?他压根就连毛都没长齐,你也下得去嘴啊?”
他靠近了些,明月都被他的脸遮住。
“难为你受伤了如今都这么虚弱,”他捶打自己的肩膀,颗颗血珠渗出来,落在草叶上像雨打梨花,“怎么连眼睛都看不分明了,怎么刺偏了?要刺就刺这儿,这儿你知道么,对准了,我的心脏。”
他笑:“你看见我做了什么呀?对我这么,残忍?难道你糊涂了?我救了你啊,你不乖乖张开腿报答我,还要杀了我?你真糊涂了,你忘了谁将剑送进你的胸膛了,是吧?还是你——你就那天早晨离开我的短短几刻里,就和游隼在一块儿了?”
秋银山的嘴角透露出的癫狂,不须从他的话语里再次突显了,他的眼角不受控制地在抽搐,绿色的眼睛褪出青色的墨痕沾在脸颊。仿若阿鼻地狱爬出的恶鬼。
莫望也不管几乎魂出天外的叶连舟。他又感到一种失重感,从小别人都告诉他他的重,他成长需要做多少事,而他的存在又多有意义。他一直察觉到他的重稳稳压在土地上,这是他的根。而此刻秋银山的话又在提醒他是多微不足道。微不足道以致尊严与意志都在短短几句话内灰飞烟灭。他太轻了,轻到要随月色飞升。但不至于成仙,是成鬼。
他张嘴,一滴雨水却落下来,落到他眼窝。这是仙人的泪罢。夏夜急雨代替他叫喊出灵魂的哀嚎。
热切的雨音仿佛闪烁断连的强光,是那种通过琉璃反射出来的正午阳光,他觉得方才的话像一场荒唐的梦。因为所有都太离奇太剧烈。冲断了他的理智。
近在咫尺的距离被水幕隔得有千里远。
他没有法术,但秋银山也不愿用灵力遮雨。这是并不被期望的默契。所以叶连舟撑开了矮矮的灵力的伞。
湿黏的空气让人觉得窒息。
秋银山一步上前。他从袖中递出一把尖刀。水泠泠的有被浸洗过的清冷气味。而一旦闻见这气味,其后雨水刷出的土腥味、血腥味、还有热烈蒸发出的潮湿气味,全部喷涌至鼻腔。
莫望抬头。
“你说够了么?”他冷冷道,在雨水里格外阴惨,他夺回袖刀,蓦地割下秋银山宽袖的一角。裂帛声有种隐秘而干脆的分离之感。
他不待回响殆尽,连着凄切的裂帛声让他的话音越发冷冽,他道:“秋银山,真不知道你发的什么疯。”
他就像凡间最多的负心汉,寥寥几句将旧情人绘刻成深闺怨妇。
“你是恼羞成怒了?为的我毁掉你苦心造诣培养出的鸟儿?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我不是仍留下你的命了么,用它做些值得的正经事吧。”他的残酷甚至比秋银山还不遑多让。他觉得脑子嗡嗡地闹,极深的悲切后是急剧的愤怒。他要搜刮出天底下最能中伤秋银山的语言去中伤他。
他想明白了。他初始觉得自己也会爱,那时秋银山就告诉他,他一点也不懂得。而不懂的根谛就在于自作多情四个字。
“正经事?正经事...”秋银山喃喃。
一道惊雷闪过,惊灭茅屋烛火。天地回归黑暗之中。
婴儿的啼哭似乎就等着这刻寂静,猛地爆发。而后冗长烦躁地不断拉长再拉长。莫望凝眉,原来这就是阿德所说的鬼哭之声。
然而此地离鹤间极近,本应灵力充沛,又怎会有阴灵作祟呢。
可惜他现在没有灵力,身上带的符咒沾了水,还有没有用处也未可知。
鬼哭声越来越小,莫望怕抓不住时机,他睨着叶连舟:“你学过循声之术么?”
“啊?我...”
“我会。你知道的,你问他做什么?”
叶连舟嘴里未完的话语被秋银山接过去,后者显然不像他茫然。
莫望冷脸上前,反手一记耳光。
“秋银山,我让你清醒清醒。”
云透的月光里,能看见他不住起伏的胸膛,他金色的眼睛里氤氲着被雨中将熄的火焰。
秋银山用手贴上脸颊,一并拢住莫望的手,他隔着薄薄的掌心搔痒。看过莫望的眼睛,心内钻进了未灭的火星似的,一动一动地在里面活跃。雨的冷清并火的狂热,他有两番重天的体验,也有两番重天的情感。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是在意我的对么?”他伸出只手指着叶连舟,“你和他在一起,没关系,只要你——”
莫望抽出手又是一巴掌。
“既然你会,就别废话。”
秋银山冷下脸来,面色潮红,像晕着一叶枫花。叶连舟看得直吸冷气,一则是庆幸这二人吵得不可开交,都把他晾在一边,这是好事;二则是他看秋银山死而复生,虽听了满脑子前辈之间的风流韵事,但丝丝缕缕从其中溢出来的凉意也真叫人觉得阴惨惨的。他竟没死。那么他的法力该有多高深?莫望这样激怒他,那他生起气来岂不会连他也一并杀了?或是看他这么奇怪,或是已经疯了?走火入魔了?
他觑着秋银山的脸色,见他目光煜煜,直盯着莫望。从他看来,秋银山几乎都想将莫望生吞了。而莫望丝毫不怯于他的淫威,二人的眼睛一双黏着一双,外界的雨像是一尊厚琉璃似的屏障。
叶连舟警惕地将手按在剑上。
一颗雨珠落下。
——嗤
他拔剑出鞘。秋银山在释放威压,以致他灵力难以自持,颗颗雨珠打似的落下来。只一会功夫,叶连舟衣衫就被浇透了。
随即他拉平嘴角,用一种不屑的神情收回剑鞘。又是嗤一声,他的脸撇开去。
原是秋银山先一步撑开了衣袖替莫望遮雨,难为他自己都要化在水中了。而他目光炯炯,催动灵力,不过反手捏了朵花。花芯处徒地生出灵蝶,循鬼哭之声而去。秋银山不去追蝴蝶,反将花簪在莫望脸庞。秾丽的五官无端生出粉腻腻的肌肤,像手捧出来的莲荷,滢滢荷光开在一侧。
他垂下头,弯曲的脖颈和颀长的身躯,像不见日光的向日葵。他不如莫望,永远昂着头颅。熠熠莲荷随风而动,秋银山往花芯处吹一口气,花瓣抖动,颤巍着慢慢张开。流动的香气卷过叶片,再舔舐过莫望的耳廓,细细描摹,而后舒开,熨在唇角。
另一只灵蝶悄然飞离了花芯,滑动翅膀,没入一旁掩首的叶连舟胸口。他自看不见。
莫望一副了然的神情:“叶公子,上回见你是在游殿试炼吧?结果如何?”
他立在叶连舟背后,脸色阴阴地背着光。
“..不好..”叶连舟苦涩一笑,回转身来瞧着莫望,眼里有恰到好处的无奈,“所以我想,不如出来历练历练。总归自己练功不如实战来得体切。”
“是么。那我也来同你练练吧——”莫望出手迅速,与秋银山共成夹攻之势。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三人瞬息间变幻了数十招。只见莫望一探手,一回勾,从叶连舟脖颈处勾出一条银链吊坠。
放在月光下看,翠蓝坠子上染着斑斑血迹。
“天极经阁?”手指上随意缠着链条,莫望挑眉,“原来不入眼的功夫,也能受游隼青睐呢。”
“啊,什么天极..阁..前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我前日在山上捡的,我见它掩在雪里,融融发着光,十分漂亮,所以才戴在身上。如果前辈喜欢,那么就送给前辈吧。”
“沾了血的,不嫌晦气么?”
“血?前辈,你莫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哪里是血,分明是蓝天里一点红梅。这作的是风景画啊。”叶连舟笑起来,浑不在意的口气。
莫望依旧盯着手上的吊坠,喃喃:“踏雪寻梅。你寻的是这枝梅啊。”半晌他抬头,粲然一笑,“好啊,是漂亮,那谢了。”
说罢他收了吊坠,手垂在袖里,转而抬起另只手,将袖刀送了出去。雪泠泠的刀面刚洗却了一人的血,又淋上另一人的。
莫望向前走了一步,月光阴阴地照在他阴阴的笑容上。雨这时停了,戛然而止。
他悠悠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像轻叹,又像嘲讽:“可惜。”他擦拭刀刃,“真悲哀啊,叶公子。放在从前,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过这么几句废话呢...拿着游隼宝贝什么似的吊坠,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叶连舟胸口受伤,此刻又被秋银山挟住手腕,动弹不得,腰脊处使力的膝骨迫他仰着头,像一条煮熟的弓背虾,不过他是反着折的。全身的血液尽数涌到脸上去,他的脸涨得通红,越发像煮熟的虾。耳朵里咕嘟咕嘟回绕着滚水似的声响。他只感觉熟透的面庞贴上一片冰凉,觑眼瞧着,是莫望在用刀面磨他的脸,尖刃一遍遍擦过他的鼻梁,碰到轻巧的阻力险些就要穿过去。他不自觉吸了口冷气,惹得身后之人轻笑。
莫望倒一直看不出什么情绪,叶连舟只听他冷声道:“杀了你...不划算。不杀你,不解气。我呢,向来都是——”他停住,原本冷色的话调突然变成暧昧的调笑,“怜香惜玉的。”
“那就把你原封不动地再还给天青吧。我想来想去,总不能辜负了他的心意呀。”好像是他大发慈悲,最是柔软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