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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鸟尽 ...

  •   清晨殿外的凉风吹进来,鸦青站在窗前,只觉得寒意从心里往外冒。
      他的陛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忌惮他们的兄弟,在暗中悄然做好了所有的布置,一步一步的引着他走到死局里去。
      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个宽容,甚至有些懦弱的兄长,他用情义这两个字,把身边的每个人都牢牢抓在手心里,利用到极致。
      如今飞鸟落尽,他要重新收拾山河,过去手中的刀便再无用武之地。他不可能杀光所有的旧臣,他需要一个机会,和那些世家的老臣们和解。
      所有的罪过都是刀剑的,他只是一个宠爱幼弟优柔寡断的君王,仁善可欺,顾情念旧,最要紧是耳根子软,旁人说什么他都抹不开情面,正是那起子老臣们心中最不做第二人选的为君之人。
      他前头杀了信亲王,只怕有人心中不服,这会儿把礼亲王府推出去,是顺水推舟以平众怒,那些心有不忿的人出了这口恶气,想必在心底要赞叹陛下好识时务,行事张驰有道进退有度,实在是大有风范。
      想的太明白,鸦青反而不再生气了,只是极平静的问:“眼下是他,下一个是不是就是我了?”
      他这一句问得太尖锐,皇帝陛下一刹间直面他这样的眼神,登时也觉得心神一震。他轻轻地喘一口气,似乎是有些难以自抑的情绪在喉头翻涌。他就这样与鸦青相看着,良久才轻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你知道的……”他深深地看过来:“我绝不会……”他没有说完,剩下的话全都藏在那样深邃的注视里。
      若在往常,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不用他再说下去,鸦青哪怕有天大的不满,也会随着一声叹息,尽数都作罢了。
      这一次鸦青却没有回应他。他扭过了头,看向门外的方向,在那个方向,他知道,必定有一张铺开的囚网在等着,要扑向他们同生共死过的人。他心中明知道,该为了那个人拼死做些什么,却只觉得疲惫至极,连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出口。
      他本以为天底下不会再有比他更了解陛下的人了。“可我至今才明白,原来我竟一点也不懂兄长。”他叹了一口气,转回头让皇帝陛下能看见他的眼睛:“也许我这样的人,在陛下心中,是再好糊弄不过的。”
      “有一句话,我本不愿问的。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有此一问。”他皱起眉,眸光里一片阴沉暗淡,向皇帝陛下逼近了一步:“兄长,我想问问您,当日遇刺,老七的死,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吗?”
      当日之事,他就在陛下身边,那场刺杀,原本就是他们一手设计好的,看似凶险,其实却处处周全。计划里起初是不该有七王爷夫妇的。但是,哪怕只是个意外,以老七的身手,又是在陛下身边,重重守卫之下,怎么会因为有刺客近了皇帝身边救驾而死呢?
      那个刺客是怎么闯进去的,当天近卫的都是陛下亲兵,他无权查问。他心中有疑云未解,他不愿意让这疑云笼罩在陛下身上,因此刻意避开不想。然而他想或是不想,并不能改变事实,这团疑云就一直凝在他心头,像是潜伏着一座火山,稍有动静,就要发作起来,啃噬着人心。
      其实不光是他有疑心。花卿家里的那位二公子,虽然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不多,可在老七的灵前多少也见过两面,他能看出来,这位柳公子一直疑心是他为了钉死苍蓝的罪名害死了老七,只是苦无证据,这才缄默不言。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行刺弑君,这本就是死罪,老七的死不过是让这件事变得更顺利些,让那些老臣们更无话可说罢了,即便没有这回事,他也有本事堵住那些老东西的嘴,实在是犯不上。
      可是这件事仍有绝对的获利者。
      世人都知道,先帝的二子和七子是出自同一个母族,虽然老七对诸位兄长们一样的亲近,可他究竟在血脉上是和苍蓝更亲的,若杀了苍蓝使他心中存了怨,岂不是为自己留下后患?更重要的是,没了老七,先帝能当大任的儿子就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当朝陛下。他的皇位从此后便坐得稳稳当当,后顾无忧。
      依他对陛下的了解,其实不必再问,那答案自然就在他心间了。
      他仍然抱一丝希望:“只要兄长说是,我此后便再也不问。”他又明知道这只是奢望:“可陛下真的敢说,这只是一场意外,您问心无愧么?”
      “我无法违背您的命令,可我不愿意再看下去了。前些天妹妹告诉我,她住在那样大一座王府里,每夜都做噩梦,梦见老七临终时的模样。她太伤心,不肯再过睹物思人的日子,要离开京城,回家乡去,去我们的父母住过的地方。她从没独自出过远门,臣舍不得,临行前要在家多陪陪她,在此向陛下告假,因家乡路远,要替她打点的事太多,朝政之事,便不过问了。”他说完这句话,垂眸拱手,跪地行了一礼,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他纵然跋扈,却从没有在皇帝陛下面前露出过这样冷漠的神色。陛下连叫了他几声也没有换来鸦青半刻停留,他喘了几口气,一阵恼怒上心头,举起杯盏要砸,却停在半空,一时怔然。
      宫殿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外晨露坠落的声音,宫人们早就都叫退了出去,鸦青再一走,越显得这里寂寞。孤家寡人,天下的帝王,原来自古就是这样的寂寞。
      即便如此,可还是有前赴后继的人,争啊抢啊,为了这一把龙椅,熬尽了心血。他低头看见空着的那只手,手心里什么也没有,可他知道,那里握着滔天的权势,是生杀予夺,是俯视众生,是山河万里唯我独尊!
      是……唯有我,这一个君。
      他猛然握紧拳头,用力将手中那茶盏砸了出去。“啪”的一声响,满地的碎片,就像是将过去的兄友弟恭那一个幻境全都砸碎了,此后没有旧梦里安稳的光阴,只剩下他高高在上握着无边的富贵孤独。

      **** * ****

      这一年秋末,朝廷风云突变。
      礼亲王阖府下狱,义亲王闭门不出。而远在边疆的世子殿下则终于无可避免的听到了京中传去的消息,违抗军令,撂下了战场,带着麾下的亲兵调头往京城来了。
      大敌当前不从军令也就罢了,无召领兵入京是什么罪名?只差没把造反两个字写在脸上。当下戍边的将军就传了令,带人拿下了,一路押解,如今已经进了京城。
      在狱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柳公子只觉得气血上涌,有那么一会儿眼前全是黑的。
      不管世子爷是不是违抗军令,也不管他是不是带着兵马回来的,他私离驻地叫人拿下的罪名必定是事实。他性子有些天真冲动,对京城毫无防备之心,又没人在边上提点,哪里会和人斗心眼子,任凭一个什么小伎俩也够让他中招了。
      归根结底是皇帝想要除掉世子爷,又想要名正言顺,就像他除掉信亲王那样。既然他想要让世子爷造反,哪怕是世子爷没有反意,他也要捏造一个事实出来叫他造反。
      柳公子一把扶住身边的墙壁才站稳,咽下喉头涌上的一私腥甜,他闭着眼等那阵眩晕过去,低声呢喃:“怎么会这样快!”
      他早就吩咐下去了,留在京中的人手也都派出去了,但凡能传出消息去的渠道都防备着,为的就是不叫世子爷知道这边的变故。纵然他也知道这消息时拦不住的,他只没想到会这样的快法。
      细想也是,陛下用义亲王做幌子,引得双方大动干戈,自己却躲在背后坐收渔利。他手下那些人必然处处受制。
      先拔其爪牙,再扼其命脉。
      有时候柳玉鸾真想替世子爷去问一声他这位堂兄,对这些替他奔走卖命的兄弟,他究竟是哪儿来的这样深仇大恨。
      想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不免有些焦急,他困在这里消息不灵便,除了看守的人偶尔一两句话中听出蛛丝马迹,别的什么也探听不到,也不知道先前那些布置还来不来得及。
      在此之余,他又有些期待。他实在是有太久没有见到世子爷了,这么些日子过去,也不知他心中的气消了一些没有。一想到能再见他,竟有些高兴,明知不合时宜,在这时候,柳公子却忍不住低着头,悄悄地抿了抿嘴角。
      只是有些可惜。要是没有这些变故,他本该在他班师回朝的时候去到城门前,看着他骑高头大马,光彩荣耀的回来。他想要做他回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而如今世子爷回到京城见到的头一个人,却是黑着脸站在城门外等着的鸦青。他见到世子爷的第一眼,劈头盖脸便骂起来:“你是打仗打得人也傻了么?”
      世子爷见他这样,不仅不气,反而有些想笑。他的怒气似乎都在这回京的一路上磨干净了。他扬了扬嘴角,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抖了抖手腕上的镣铐,不急不躁的,等着他骂完。
      “知道妹妹擅自派了人去报信后我前后派出去三路人拦你。”鸦青瞪着他:“我就不信竟一个也没能赶到你的面前。”
      知道他妹子派了人去向世子爷边疆报信还是在他出了宫回家以后。小郡主亲自在那儿等着,他才一进门便急着上来问,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这两天为了平息朝堂之事,索性就不回家,听到礼亲王府出事的消息径直就入了宫,照理这事儿不该传到他妹妹的耳朵里。他意外之下一问才知道,在时间上,小郡主知道这件事竟比谁都要早些。那头才扣下了礼亲王一家,这头便有侍女偷跑出来求救报信。说礼亲王在朝受人诬陷被下了狱,叫世子爷赶紧回来救命。她说得十万紧急,小郡主信以为真,当即就修书一封,派了最得力的人手带上信物出发了。
      他一听就知道这是计,算准了小丫头单纯好骗,利用她来掩人耳目。皇帝陛下早就算好这一步,这是提防着礼亲王府,也是提防着他。他们这些人,只要稍稍了解世子爷的,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个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去。就像他们一边要堵截皇帝派出去的人,一边也要自己派人去拦住世子爷一样,皇帝陛下除了拦住他们派去的人,自己也要绕开他们的阻挠,将这个消息散到边疆去。他用了个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小郡主,这是谁也想不到要去防备的一个人。
      即便如此,世子爷也不该回来,就算皇帝陛下手眼通天,真将他派出去的各路人马尽数拦截,礼亲王府那么些属臣,总该有一些聪明的,该知道这京城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回来:“你那个柳二郎聪明绝顶,难道就没想过派人去和你说清其中的厉害么?”
      他恨不得敲着洛花卿的脑袋骂他真是笨。世子爷静静地听着,一直到鸦青一通话骂完,竟半点儿脾气也没有。
      其实小郡主派去的人终究不如他自家的熟门熟路,在此之前,已经有他家管事派出去的死士赶到了他的营帐里,将事情的利与弊分析得清清楚楚。可他还是回来了。若不是他愿意回来,那些人怎么能拿下他?他看着鸦青罕见的气急败坏的模样,竟还能笑出声来,挑了挑眉:“他希望我回来,我回来就是了,父母亲人都在他手里,又有什么办法?如果留在西蛮,又能做些什么呢?难道真要起兵造反么?”
      鸦青一时无言以对。这位一向浑噩迷糊的世子爷,在大事上却总有一种古怪的透彻与超脱。这一点上,他可以说是一点都没变。
      “当初他说你是大智若愚,我还有些不信。”鸦青不免想起这句话,说完却自觉唏嘘,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仔细想想,却原来所有的人都一样,他们从头到尾,藏在假面下的那一副面孔,原来一点儿都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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