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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坦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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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吹过他的发梢,根根分明的发丝在风中飘摇。
宋惜文把头发别过耳后,“惜文……娇娇在说什么?”
叶明珠从椅子上下来,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你知道的吧?阿兄是定王的人,阿兄允许你进出书房,应该是很信任你,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宋惜文侧过她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这事也算不上多么辛秘,院子里的人都多少有些知觉。”
她上前一步,愈发逼近:“那二叔他们是礼王党,你知道吗?”
“是吗?”他避无可避,干脆转头迎上,声音也从虚到实:“惜文不知,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兹事体大,姑娘还是等世子回来再——”
“你又不叫我的小名了。”
声音里带了点拉长的忧怨,像把软刀子在一点一点割碎他的防线,不疼,却致命,他垂下眼眸,慢慢道:“你想……说些什么呢?”
她想和他商讨该怎么办。
东西两房各侍其主,可能还要从佑和十五年讲起,她说那些都是他布下的棋子埋下的雷……她要他,帮忙解开吗?
她要他,亲手破掉自己的机关陷阱吗?
叶明珠拿不准他知道多少,只是有个大概的猜想,怀疑他跟洪灾的事情有关,她抬起手来——扯了扯他的衣角,宋惜文微微一惊,就要后退——却又退无可退。
很像。
很像那个夜晚。
但这次被抵在墙边的却是他。
不过叶明珠并没有压制他的姿态,也没有限制他的行动能力,她只是牵了根绳子怕他跑了,她其实是低头俯身的主人,放低姿态在讨好藏着獠牙的猎犬。
求你……
她说不出这两个字,可意思也差不多,她抬起一汪水润的眼睛看着他:“该怎么办啊?”
“等世子回来……”
她打断他:“阿兄不会和我商量这些事情的,他总是一个人把所有事情揽下。”
“就让世子揽下不好吗?”
她本来也不应该掺和到这些事情去,他的计划里原来也没有她。
“不好。”叶明珠说的果决,“我跟阿兄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没有他一个人抗下所有事情的道理。”
家人。
他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家人,他已经没有家人了,家人是阴暗潮湿腐烂的囚狱,家人是炽热灼眼死亡的火光,家人是……
——阿倦,来,娘教你这么刻,刻玉啊手拿刀子要稳,娘当初刻第一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不着急,慢慢来……
——啊呀,怎么弄到手了,过来,别藏着了,娘帮你包扎一下。
——这是阿倦刻的玉?哈哈,不如你娘刻的那块呐。
——阿倦先别弄玉了,爹来考考你,之前那篇《三字经》第一章背了没有?
他摁住太阳穴,那里一阵细碎的疼痛,杂乱的记忆倾巢而出,他的心绪已经乱了。
“宋修……阿修,你还好吗?”
他睁开眼睛,母亲温婉的眉眼消散了,女孩小鹿般灵动的眸子明亮而澄澈,摆开在他的眼前。
他有一阵的失神:“你叫我什么?”
“阿,阿修?”
叶明珠捏了捏自己的耳朵,这样叫会不会有点太冒犯了?
“你还好吗?你,你刚才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是头疼吗?如果是头疼的话,我记得阿兄这里有些清心丸解毒丸来着……”
她松开手,转身就要去找,宋惜文叫住她:“不用了,已经不疼了。”
“娇娇不累吗?坐下来吧,你是……怎么知道二老爷他们是礼王的人呢?”
“这件事,恐怕连世子也不知道。”
他心想,当然,他是知道的。
“我偷听到的。”
她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情报,礼王竟然想让叶长空尚公主么?这可真是……一步烂棋。
永乐王是异姓王,为求自保,自然没有放弃手里的军权,在京郊外有一支军队,不过前任永乐王英年早逝,叶听浩又武艺平平,其实没有什么威胁。
不过帝王家是不会这么看的,多疑和猜忌是帝王天生的双生兄弟,眼下叶长生又投诚定王,叶明瑾的落选已经说明了皇帝的态度,只怕是更加忌惮,如果真如传言那般宠爱三公主,那便不可能将她嫁入叶家。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可能。
另外,其实皇帝对定王的态度也很微妙……这是个很有趣的事情。
“阿修?”
她说完之后,宋惜文就在低头沉思,脸上浮现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在想什么,她却是一点都猜不到,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笑的呢?
“娇娇,”他柔声道,已经捋好了思绪,“你是怎么看待三爷的?”
“三哥么……”
他需要知道她的态度,她的态度决定了他的对策,他的对策关系到叶长空的活路。
叶明珠略顿了顿,才说:“我对三哥其实没有太多的印象,不过我们家的哥哥都是一样的,要撑起家里的一片天,都孝顺父母,爱护弟妹,我想对于二姐姐来说,她的阿兄就像我的阿兄。”
“我虽然听到了贪腐的事情,但就三哥平时的为人来看,他应当也非坏人。”
宋惜文无声地笑了:“即使他们家觊觎你们家的爵位?”
即使……
“这是二叔的算计。”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眼睛分外明亮有神:“三哥说是哥哥,今年才堪堪十八岁呢,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违逆二叔呢?”
“娇娇有听说过一句话叫作……惠不及子女罪不及子女吗?”
叶明珠一怔,笑容灿烂:“我不喜欢读书,阿修,所以啊,你也不用跟我拽文,你不喜欢三哥是吗?”
宋惜文垂眸,“怎会。”
“惜文这里有两件消息,一件好,一件坏,娇娇想听哪个?”
“我不喜欢先苦后甜,先听好的。”
“好。”他抿唇而笑,“你大可以跟三爷坦白这一切,不过我想他应当也知道世子这边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你告诉他去应下三公主这件事情。”
“啊?”
“放心,圣上不会答应的。”
“……然后呢?”
“然后,你不用和他多说,只用问他一句猜猜圣上为什么不答应?以及,如果圣上不答应,礼王会怎么看他们父子二人,就足够了。”
叶明珠听得有些迷迷糊糊,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你怎么肯定圣上一定不会答应呢?万一答应了……”
“不会的,娇娇,即使圣上答应了,皇后也不会同意的,且不说皇后是定王的亲姨母……还记得那个羌国来的九公主吗?先前封了和昭仪的。”
“据说圣宠正隆,皇后无宠很多年了,前有一个夏贵妃,后来一个和昭仪,她无子,只有一个受宠的小女儿聊以慰藉罢了,她不会舍得让她这么早离宫的,即使离宫,也一定是交托给自己信任的人。”
“嗯……”她点点头,不禁叹服他的聪明。
“你连宫里的事情都那么清楚……”
宋惜文没有接她的话,叶明珠也没有继续追问。
“我总觉得,我好像不是很了解你。”
“那么,娇娇了解谁呢?”
“我了解很多人啊,我知道阿兄和嫂子的喜好,知道娘和二婶不对付,知道二姐姐其实心地很好……”
她顿了顿,语调微沉:“可是对于你,我却好像一无所知。我知道你有天分,所以总是想方设法给你送书本,我知道你是灾年逃荒来的,所以总是忍不住心疼你,可是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你叫宋惜文,金陵人士,可这些也不过是个符号,就算你叫霍惜文,江南人士,又有什么关系?细细想来,我确实不了解你。”
宋惜文听她说完,并不回答,只是说:“其实我也不了解娇娇,你屡次三番地帮我却只求一个莫名的回报,让我帮帮叶家,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能帮呢?娇娇,我只是府里的一个下人,临风院的一个书童而已。”
他低下头,说话热气喷洒在她的耳朵尖上,声音悠长:“我为什么能帮叶家呢——除非我想害叶家,我才有帮的余地。”
“娇娇,你是这个意思吗?”
叶明珠一惊,才反应过来他在试探她,她回过味来却有点火了,她剖开肺腑,跟他认认真真地谈心,他却到了这个时候,还在防备她吗?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害我们家。”她咬住唇,声音不稳,已经泄露了委屈,“宋惜文,我只是个闺阁小姐,什么江湖庙堂我通通都不懂,我只是希望大家好好的而已,希望家里好好的而已,我没有办法你明不明白?我没有办法。”
“我只能求一切能求的人,走一切能走的路,你那么聪明,你看你今天就帮到我了,帮到叶家了。”
宋惜文听了一会儿,才出声道:“如果我不能帮到叶家,姑娘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这个问题,也一直盘旋在叶明珠的心里。
有时候,她扪心自问,她究竟是在对谁好?是在讨好未来可期的宋宰相,还是在怜悯孤苦伶仃的宋惜文,坦白来说,她一开始的心思的确不纯,对她有所图谋——这也没什么可耻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然而,眼前的宋惜文渐渐和回忆里的宋宰相割裂开来,坦白讲,她已经不怎么做噩梦了,没有噩梦强迫她去记住,前尘往事就真的如梦一场,渐渐模糊记不清了。
她闭了眼睛,“只要你不害叶家,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宋惜文唇角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娇娇知道永远的含义吗?”
他拈起她腰间的玉佩,细细摩挲,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永远就像这块玉一样,任时光流转,岁月更迭,它都不受侵蚀,除非用外力将它掷在地上打碎。”
“永远,是一个很郑重的词,不要随便说出口——我担不起。”
他不敢要她永远的好,他只贪片刻朝夕,他真的怕在这片温柔乡里泡久了,他会听不见脚边的龙泉发出鸣声。
“那你为什么要送我永恒的玉?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濡湿的柔和:“我希望你能像这块玉一样,永远不改这样的快活安乐。”
叶明珠怔怔地看着他:“那你会害叶家吗?”
“娇娇,什么样的叫害,什么样的又叫好?慈母溺爱子女,是好,还是害?旁人劝她对子女严厉责打,那算是好,还是害?”
叶明珠踌躇起来,一时间答不上来。
宋惜文却笑了,笑容里不含任何杂质。
“你放心,至少,宋修永远不会害叶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