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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兰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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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蒙蒙亮,清兰镇已经醒了。
院里的鸡才出笼,咯咯地在地上刨食。灶前的烟里熏着几声女人的咳嗽,坐在板凳上的孩子抱着碗狼吞虎咽,男人已经挽起裤腿扛上锄头,“吱呀”一声,推门而去。
这是一座山脚下的小镇,不大,仅有四姓几十户人家,站在街头一眼能看到街尾。五年前,新婚的裴依寻随丈夫唐阅来到这里,成了镇上第五个姓氏。
刚来时,裴依寻望着破旧的小院,哭得跟发现自己穿越时一样惨。可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只能适应,最后麻木。
前世两三块钱的镜子在封建社会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裴依寻也没时间去梳那些复杂的发髻,只一条发带夹在三千青丝里编成一条麻花辫甩在身前。接着转个面,眼神瞬间温柔起来。
小小的一张床上,睡着小小一个人。肉嘟嘟的脸蛋儿,红润的樱桃唇,浓密细长的眼睫微动,似乎在说一个梦。
这是她的女儿,唐桑曈。
桑梓之地,朝阳曈曈。只是朝阳如故,桑梓难归。
小孩子总是睡着时最可爱,裴依寻嘴角浮现一抹笑,俯身下去,轻轻拍着被,细声温柔:“曈曈......”
睡梦中的女童微微蹙眉,伸了伸懒腰,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迷糊:“娘——”
裴依寻见人醒了又道:“娘进城去了,饭就在桌上扣着,饿了自己去吃。你在家里要乖,不准哭闹,等娘回来给你带糖葫芦。”
女童还想继续睡觉,眼都没睁就赶紧点头。裴依寻不由得一笑,又帮着压好被子,这才起身离去。
院子外面已有几个背着背篓的妇女等着了,她出来先是对众人略带歉意道:“呀,让你们等了!”
女人们笑笑,颇为大气:“等什么等,都才来呢!”
趁着众人说话的功夫,裴依寻返身锁好大门。她前世看过不少人贩子的新闻,如今有了这么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儿,心里总是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在家,奈何山里更危险,只能花大价钱买把锁来锁着。
门锁好,裴依寻提起背篓,便有人上前问:“唐家娘子,今儿我们去哪儿片山扳笋子嘞?”
“还是昨天那片地吧,我看还剩的多,就不用另外开路了。”裴依寻说道。
谷雨后,山里的水竹便开始发笋。近处的山林有名有姓,有笋子也是别人家的。远处的山林没有主儿,竹笋也密,就是路难走,万一倒霉点,还能碰上山里的野兽。
裴依寻舍不得那些笋子,便想着多叫几个人,一起进山开路,人多声大,也安全点儿。
春天是个好时节,城里的读书人们最爱赞颂。可底下老百姓们最愁这个时节,去年的粮食吃完了,今年的粮食才种下,青黄不接,明日吃什么都要好好想想。
男人们忙着耕田锄地,女人们就掐蕨苔、采香椿、挖野菜、扳笋子......想尽办法为饭桌上添一道菜。所以裴依寻一招呼,不少人都要去。
天边太阳才露出一条缝儿,山里就热闹了。树深的地方不长水竹,芭茅草和刺棘泛滥的灌木丛里,才有水竹笋的身影。去这里面扳笋子,必须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否则哪怕是一根芭茅叶都能在你手上划一道口子。
女人们佝偻着腰,手下动作迅疾无影,扳起一根根笋子丢进背篓里,嘴上却慢悠悠说着哪里听来的或者什么时候看见的八卦。
“听说外面就要打仗了。”
“啊,怎么又要打仗了呢?”
“好像是皇帝死了,几个儿子抢位子呢。”
......这事关乎百姓们的生计,大家都开始议论起来。唯有裴依寻沉默着,眼里只看见一根根笋子。她的动作是所有女人们中最快的,很快就采满了一筐。她停下来理理,背篓立马浅一层。
这时,周家婆娘金燕单手扶着背篓,望向裴依寻叹道:“欸!这下唐家娘子可有福气了,男人没回来,家里又是个女儿,不用上战场了。”
裴依寻动作微顿,若无其事一笑:“你想要这份福气啊,回头弄死你家男人不就有了。”
金燕脸皮骤紧,整个人都跳起来。眼看一场骂仗就要发生,其余人赶紧拉着金燕,一人一句劝。大致意思就是都是街坊邻居,别太计较。或者唐家娘子心直口快,你也知道。
说是心直口快,那都是客气。清兰镇谁不知道裴依寻骂人的本事,前年李家新娶的媳妇不小心摘了她菜地里的南瓜,被她堵在地里骂了足足一个时辰,脏话都不带重字的。把那个新媳妇骂得面红耳赤,眼泪流了一地。
从此以后,李家那位新媳妇走路都要绕着她家走。
金燕嫁到清兰镇多少年了,自然知道裴依寻骂人的本事,有人劝,就顺着台阶下了,冷哼一声道:“唐家娘子,我看你一个人养家不容易,今儿就不和你计较了!”
裴依寻也懒得同她计较,背篓里的笋子满了,她又扳两把搁手里捏着,背起笋子同大家说道:“我还要进城,就先下山了。”
许二娘是清兰镇上有名的好心眼儿,见她一人下山有些不放心,就近扯了两手笋子站起来道:“正好我也够了,咱们一起下去吧!”
虽然天已经亮了,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些,裴依寻没有理由拒绝。
路上,许二娘一直没说话,只在下山后突然问了句:“唐家娘子,你家男人走几年了?”
裴依寻没多想,直言道:“五年。”
许二娘面露犹豫,垂眸说道:“有句话,二娘不知当不当讲......”
“既然不知,那就不讲了吧!”裴依寻截断她的话,把手里的笋子放进她背篓里,笑道:“这两日多谢二娘送我下山了。”
许二娘脸色讪讪,准备的话再不好说出口。
其实裴依寻知道许二娘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劝她改嫁找个男人依靠,可裴依寻前后找了两个男人,一个形同陌路,一个失踪至今。她要是再相信男人,就是她脑子有问题了。
裴依寻自诩脑子正常,自然不愿再跳火坑。
不过在这个世道,女子确实没男子好过。别家有男人能耕田种地,裴依寻只有她自己,管小半亩菜地都费劲儿。许二娘她们扳笋子是为家里添口粮,裴依寻是为进城卖钱买米。
水竹笋当天扳下来就要处理,但家里没有多余的柴火煮笋子,城里集市又散得早。裴依寻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又背着笋子进城了。
郦阳城离清兰镇不算远,算上山路,一共就二十里。
前世,裴依寻是刚毕业就被送入公司压榨的苦命打工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是把偷懒发挥到极致,超过一里的地方都要考虑坐地铁打出租。
现在好了,背着一筐笋子走二十里地都不带喘气的。
往事不可追,今日的笋子还要卖。郦阳东城集市,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进集市卖要交摊位费,裴依寻就在集市外面的墙角收拾出一块地儿,扯开嗓子吆喝:“水竹笋嘞!今儿早才扳的水竹笋......”
她一边吆喝,一边眼儿四处瞄,是在寻潜在的客人,也是在盯巡逻的官差。去年卖蕨苔时,她遇见两个巡逻的官差,收了全部蕨苔不说,还缴了她全部的收入。幸得她在鞋底藏了两个铜板,才能给曈曈余一串糖葫芦回去。
前世里,裴依寻也见过城管赶小贩。穿着藏蓝制服的男人对慢悠悠收拾的老婆婆说道:“你老卖个什么,也不能在路中间卖嘛!万一来个车不看路把你撞到了,你卖这点钱还不够你养病的......”
可惜现代的城管管不到古代,她还是得继续小心官差。
不过今日运气不错,一开张就来了个大主顾,要买走她全部的笋子。又嫌笋子壳辣人,另给一笔钱要裴依寻处理了。裴依寻巴不得人人都似这位主顾般矫情,收了钱,就蹲在地上开始剥笋子。
两个买主应该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厨娘,裴依寻剥笋子的空档,她们就在议论主人的家事。
“这笋子可是新鲜货,刘大人是京城人,应该没尝过。”
“不过老爷干嘛如此费心招待刘大人?”
“听说这位刘大人是三皇子身边的红人,此次来郦阳就是为见我们太守老爷的。”
听到“太守”二字,裴依寻剥笋子的动作骤然慢了下,随即又恢复正常,面无波澜的继续剥笋子。
好巧不巧,她们口中的太守老爷就是第一个辜负裴依寻的男人。
当年,裴依寻穿越到这个世界,成了郦阳首富裴家的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指不沾阳春水。
裴老爷娶了五房妻妾,不缺儿子,只缺一份官场上的关系,就等着两个女儿长大嫁人。
可哪个当官的愿意娶商贾之女为妻,裴依寻不想给一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官老爷当妾室,目光瞧上了东城街口代人写信的书生。
那书生姓贺兰,字子卿,单名章。姿容清俊,儒雅非凡,写得一手好字,出口成诵,在郦阳一带颇有名声。奈何出身寒门,家中还有年迈的母亲。他唯恐母亲无人侍奉,故一直无意仕途。
郦阳城里人感其孝心可嘉,惜其明珠蒙尘。但在裴依寻看来,这一身设定,简直就是未来的公卿。
一次精心制造的偶遇,裴依寻与贺兰章相识,自此青梅竹马,情生暗处。和话本里所写的故事一样,千金小姐,落魄秀才,外加一个互传书信的丫鬟。
裴依寻典当所有首饰,资助贺兰章赴京赶考。杨柳依依的河岸,贺兰章第一次抓住裴依寻的手,声色可见的激动:“阿寻此情此义,子卿此生绝不相负。”
裴依寻哭了,却不是因为感动,而是激动,就好像终于看见自己买的基金大涨。她劝了贺兰章三年,如今人终于肯去博取功名。
“只愿君心似我心,莫负相思意!”她说的深情款款,目送贺兰章踏上旅途。
不过,贺兰章是话本里的男主角,她却不是女主。那些被典当的首饰很快被人认出,裴家大小姐与贺兰书生的私情全城皆知。裴老爷大怒。裴依寻身边的丫鬟玉容被打得半死,卖给了牙婆。
裴依寻所住的兰沁院被封,除了墙角的蟋蟀,树上的蝉,再没人与她说话。她整日望着头顶的四角天空,数着贺兰章回来的日子。院里的草枯荣反复,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转眼便是三年。
蝉叫得最厉害的盛夏,裴依寻终于走出兰沁院,被裴老爷指给唐阅。
唐桑曈满一岁那年,裴依寻抱着女儿重回裴家,在吹锣打鼓的热闹里,她终于见到了身穿红袍头戴官帽的状元郎——贺兰章。
状元爷一般都是京官,贺兰章当朝陈情,不愿辜负心中的白月光。皇帝念其情深义重,特下圣旨,准其衣锦还乡,任郦阳太守。
可曾经的白月光如今成了落在桌上一角的白饭粒。
贺兰章看着裴依寻怀里的女儿,吟着当初裴依寻教给他的词儿“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转头求娶和裴依寻有七八分相似的嫡妹——裴茂德。
谁都知道,裴茂德是裴依寻的替身,但哪有正主活着,娶替身的道理。裴依寻笑了几声,几分凄惨,几分怨恨,指着贺兰章嘲讽道:“贺兰章,你有何资格吟这首钗头凤!”
从那以后,她和贺兰章一刀两断。
回忆结束,主顾提着剥好的笋子走了,裴依寻终归要面对现实,将笋壳收进背篓。这些可是引火的好材料,她可舍不得丢。
卖了笋子,裴依寻买些米面,又给女儿买了一串糖葫芦。在她这段灰色的人生里,只有女儿是彩色的。
那般可爱的孩子,又那般乖巧。每次她出门,女儿都不哭不闹。每次她回家,女儿就站在门后,稚嫩的小手捧着一碗水,笑吟吟说道:“娘亲,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