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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白梅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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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比先前又大了不少,厚厚的一层,压弯了树梢,湮没了山路。一座座坟冢,银装素裹,孤独地伫立在风雪间。北风吹着,呜呜的响,可是那坟中的人,在呼唤他们的亲人?
从镇上回村,本是有条大路的,可为了能早点到家,我们抄了近路,从坟山穿过。
“怕么?”牵着我的手紧了紧。
我微笑,摇头:“他们都是村里的人,我爷爷是村里的看坟人,我从小就跟着爷爷照看他们,和他们不知道有多熟呢,怎么会怕?”
深一脚,浅一脚,转过山头,前方便是那处断崖。
一股淡淡的白梅香扑面而来,浸人心脾。
断崖上,洁白的坟茔,青石的墓碑,碑前,一枝白梅半掩雪中,洁白的花瓣在风雪中轻轻地颤抖,却仍是倔强的怒放着,将幽幽的香,散于天地间。
仿佛一个美丽高洁的素衣女子,傲立于断崖之颠,任风雪呼啸纵横,悲悯的注视着崖下万丈红尘中的天下苍生。
我肃然。
“走吧,你爷爷还等着呢!”一只手轻抚上我的肩。
仰头看他时,他似乎也自怔怔地望着那枝白梅出神,风雪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想凑近些看时,他却已别过脸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并肩而行,一路无语。
前方不远处,一座小小的木屋孤独地伫立于这银白的天地间,一点昏黄的灯光从窗口透出,忽明忽暗,氤氲在冬夜的寒气中,仿佛天上的星子一般。
看到那灯光,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手中的药包,脚下加快了步伐,恨不得能立时插上双翼飞过去。爷爷,不知道爷爷现在怎么样了?
推开门,还没来得及拍去身上的雪花,却惊见昏暗的油灯光下,爷爷俯卧在门边的地上,我心中大骇,手中的药包也散落一地。
“爷爷,爷爷你怎么了?”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却见眼前一晃,他已抢在我身前,抱起爷爷的身体,探了鼻息,展颜道:“你爷爷没事,只是昏过去了。”
许是听到我声音,爷爷虚弱地睁开眼睛,看见七月,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茫然,转头再看见我时,他浑黄的眼珠顿时亮了一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焕发出光彩,就连皱纹间也堆满了笑意,“月牙儿,咳咳……你可是回来了,去了这么久,爷爷……咳咳……爷爷想去接你的,咳咳……谁知腿脚没了力气……下床走了两步就……咳咳……人老了,真是……真是……不中用了……”
“爷爷——”我努力忍着眼泪,强作笑颜,“是月牙儿不好,月牙儿不该留下爷爷一个人在家里的。”
“老人家你别担心,月牙儿是个很聪明懂事的姑娘呢!她已经给你买了药,你就安心休息吧!”
“咳咳,小兄弟你是——”爷爷费力地睁大眼睛,直盯着七月,原本昏黄无神的眼眸,此刻竟透出一丝洞悉世事的锋利。
“我叫七月,是个采药的,就住这屋后的山上,在镇上的药店里遇上月牙儿在买药,顺道送她回来。”他双目直视爷爷的眼睛,目光清澈不带半点杂质,笑容温和,面色沉静如水。
四目相交,对视良久。我注意到,爷爷那双本已被病魔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中,竟然泛起一种莫可名状的神采,他朝七月微笑颌首:“咳咳……月牙儿不懂事,给你……咳咳……给你添麻烦了,小兄弟!”
在七月的帮助下将爷爷抱回床上,整理好背褥,看爷爷已然睡熟,我收拾起地上的药包,准备去厨房煎药。
“等等——”他挥手阻住我,先是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搭在爷爷的腕脉上,敛目细听了半天,又翻了翻爷爷的眼睑,看了看舌苔,眉头微皱,若有所思:“你那方子,是哪家大夫看的?”
“没大夫肯来看,那方子是一位好心大夫按我讲的症状写的,怎么了?”
“药不对!症状虽似,病理却是完全相反。这药,你爷爷吃不得的!”
“大叔你懂医术?”从认识他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时辰,他竟已让我惊讶了数回。
“唔,天天跟药打交道,多少知道一些皮毛。”
“好生看着你爷爷,”他边说边拎了背蒌往屋外走,“等着我,我去找点药过来。”
“可是现在外面风雪很大啊?!”
我追出门外时,他单薄的背影,已消失于漫天的风雪中。
骤风暴雪,下了整整一夜。
破晓时,他回来了,本是粗布蓝衣,进门时却已是一身的白,整个儿成了一个雪人儿。
还没有拍净一身的雪花儿,他便急匆匆进了厨房,切药、配药、煎药……动作干净利落,却不失细致周到。
清新的药香气在房间中弥漫开来,给这座孤立于风雪间的小小木屋带来了浓浓的暖意。
叫醒爷爷,服侍他喝下药,又看他沉沉睡去,神色安详,七月和我相视一笑,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睡,眼圈浮肿,神色憔悴,衣衫不整。
回到厨房,七月斜倚着灶台,坐下,捂着嘴,开始低声的咳嗽。
我蓦然惊觉,他衣衫本就单薄,在风雪里奔波了一夜,进屋后又没拍净身上的雪花,此刻身上的雪都化了水,顺着头发一滴滴往下流,衣衫也是湿漉漉的,紧紧的贴在身上。
他的身体,原来竟是如斯的瘦,比我想象的,还要瘦上许多。
“你病了?我光顾着爷爷了,竟没注意到你……”
“咳咳,有点伤风,不妨——咳咳——不妨事。”尽管咳嗽声带得肩头微微抽动,他的目光的仍是洋溢暖暖的笑意,仿佛一缕拂过寒冬的春风。
找来爷爷年青时的旧衣服给他换过,当换好衣服的他站在我面前时,我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爷爷身材虽不如他高,却也不算壮实,可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竟显得又短又肥,空空荡荡,有若套中人一般。
他实在是,实在是太瘦了一点,我想。
熬了姜汤看他服下,收了他换下的旧衣服去洗,无意中注意到,那浸满雪水的粗布蓝衣上,竟然带着些许白梅香,丝丝缕缕,清清淡淡。
七月的药极有效,两服药之后,爷爷便下了床,再多用几服,精神矍铄,竟犹胜从前。
此后的数月里,他每日上午都会来这小木屋,初是为爷爷复诊送药,顺带会带些好吃的食物、补血养气的药材,后来爷爷身体已见痊愈,他便会帮着我做些家中的杂务,挑水劈柴,到后来连煮饭洗衣也揽了下来。
相处久了,我发现,七月其实是个相当勤快的人,小木屋里里外外,被他收拾得干净利落,偏偏他自己,却依旧是一副邋遢模样,满脸的胡碴也不知多久未刮,头发乱糟糟从不曾梳理,衣服也总是又破又脏。
七月治好了爷爷的病的事,在村中不胫而走,村里有人病了,有时也会来找七月求医问药,七月也是来者不拒,谁家请他,他都会去看看,穷苦人家,他不但不收诊金,连药也是免费的送。他的医术竟是极好,村西田婶和南坡吴叔数十年的固疾,竟然在他手中治愈了。
治好的病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七月在这村子附近一带,竟是小有名气,不仅外村有人来找他瞧病,就连镇上、县上,也有人络绎前来。
静寂了数十年的小木屋,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俨然已变成了七月的临时医馆,他留在这儿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
只是,不管在小木屋中忙到多晚,也不管外面是否在刮风下雪,七月每日最后都会离开,回那个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告诉我具体位置的“家”去,然后,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会有人在我的枕边轻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小懒虫,起来吃早饭了!”
睁眼时,便会看到他眼中明媚的笑,瞳孔中映着睡眼腥松、蓬头垢面的我,而鼻中,会嗅到一丝极淡的白梅香,从他的衣襟上飘来,丝丝缕缕,清清淡淡。
只是,纵是手中的病人一个个痊愈,七月那夜为爷爷在风雪中奔波取药而落下的风寒,竟是反反复复,一直未曾见好,我时常会听见他背着我,压低了声音,轻声的咳嗽。
问他时,他却只是笑笑,回答我的,也总是“不妨事”三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