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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俞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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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六月之后,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在太阳还未高挂天空之前,偶尔会有丝丝凉意袭来,可那凉意却在拂过树梢时仿佛火柴滑过擦火皮一般,卷走了热气,再次扑面而来时,就成了股股热浪。
“砰——”
一道枪声在树林里响起,应声倒地的是一只在树桩上张望的野鸡。
俞桑把两只手端着的猎枪换到右手拿着,走过去用空着的左手把野鸡捡了起来。
他提着野鸡往回走了几步,把它扔在早先打来的另外两只野鸡边上。
看着那三只红脸棕毛的小玩意儿,俞桑烦躁地踢了踢脚边的树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沙沙”声。
野生动物越来越少,野猪不用说,连野鸡都半天才看见一两只。
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几岁小孩儿的时候,父亲时常会打到老虎。
每次一见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虎时,他就会格外激动地绕着那比自己大几倍的老虎转圈,还会伸手拍拍老虎的屁股,扬言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打老虎!”
可二十多年过去了,山上的老虎早已消失殆尽。
不知是被父辈们打光了,还是它们自己抛弃了家园,就跟村里的大半居民搬离雾村选择离开一样。
雾村是一个坐落于山谷里的村庄,原本并没有名字。
由于靠近山的缘故,山里的雾气会经常飘近村子里,村民们因此就给村庄取名为“雾村”。
雾村早些年人口丰富,村民门依靠打猎和捕鱼为生。
近些年由于野生资源缺失,再加上很多年轻人都走出了大山,所以一些老一辈的人也跟着孩子去了城市生活。
如今坚持在雾村的人们,大多是无儿无女的老年人,或者是像俞桑这样不愿踏入城市社会的没有上进心的人。
“没有上进心”是他前妻时常抨击他的话,她的原话是:“邋里邋遢,死穷,还没有上进心。”
俞桑走到捕捉野猪的陷阱边,见那圈套上充当诱饵的死鸡早已被落叶覆盖,只能隐隐地看到点点凸起。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还怎么靠打猎过活?
他回到那三只打来的野鸡旁边,捡起一根半身长的木棍,狠狠插进了野鸡的脖子里。
木棍戳穿了野鸡的脖子,血液溅在了他的草鞋上,他不满地皱了皱眉,却也并不在意,只是把第一只野鸡往木棍下面拨弄,又把木棍插进了第二只野鸡的脖子里,接着是第三只。
之后,他拿着那根木棍就像拿着烤串一样,把木棍伸直放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晃荡着。
那三只野鸡就随着木棍的上下晃动而滴落着血,血沿着他行走的轨迹沾染了一路。
下山后,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雾村。
此时还不到中午,村民们都正忙碌在各自的生计中。
俞桑来到一家酒馆的后门,把那早已滴干了血的野鸡从木棍上扒拉下来扔在门口。
接着敲了敲紧闭着的门,喊道:“吴老板,饭做好了没?”
敲了一会儿后,才有人过来开门。
那人一边把门上的插销往右划一边说:“急个锤子急,不知道这大中午的忙着吗?”
门开后,露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的脸。
俞桑用脚踢了踢门边的野鸡,说:“没办法,今天就只有这玩意儿。”
吴老板说:“你就呆半天能打到什么好东西?”
俞桑说:“这天气他妈能呆到中午已经不错了,再说,半天见不到只好的,都没心情了。”
吴老板低头看着野鸡,没有说话。
“别挡着门,”俞桑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门的一边去,自己则从他旁边挤了进去,“饿死老子了,快给我整个菜。”
酒馆里光线昏暗,头顶上仅有的那颗电灯泡偶尔还会抽搐一下,发出“滋滋”的声音,使空荡荡的房间显得有些诡异。
“人都没一个,还说忙,忙个锤子。”
俞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虚掩着的大门边,手分别放在两边木质的门板上,往里一带,使门大敞开着。
光线从门外照射进来,使酒馆内顿时变得透亮。
开了门,他就把猎枪的枪口朝下,立在门边,然后坐到了旁边的木凳上。
吴老板捡起地上的野鸡,进门后转身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端着一个盘子和一个碗从厨房出来,走过去把盘子和碗放到俞桑面前的桌子上。
俞桑从桌子上的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把那盘土豆丝炒肉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对小伙子说:“让你爸给我再加点肉,就这么一点儿,也太抠了吧。”
吴老板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我说小俞,你打猎不景气,我这儿生意也不好做,你也看到了,半天没来一个人。我不收你饭钱就不错了,你还嫌我给你肉少?”
吴老板跟俞桑父亲是多年的合作伙伴。
当年俞桑父亲一旦打猎到了什么稀奇的野味就会卖给他,尽管有别人出高价买,俞桑父亲也总是置之不理。
自从俞桑父母双双去世后,他就时常关照着俞桑,让俞桑一家三口免费到酒馆来吃饭。
同样的,俞桑打猎来的猎物也会低价卖给他。
“行行行,”俞桑说,又从裤兜里拿出一把揉得皱巴巴的绿色的钱,说,“给我来二两酒总行了吧?我花钱买。”
这次,吴老板亲自端着两碗酒过来,把其中一碗递给他,两人碰了碰,各自抿了一口酒。
吴老板说:“小俞,先前我一直没问你,趁有这个机会我想好好问一问。”
俞桑扒着饭,说:“问啥?”
“小刘走了也快大半年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小刘”是俞桑的前妻,半年前同他离了婚,跟着她的另外两个好姐妹去了城里,说是要“闯荡城市生活。”
俞桑平静地说:“能有什么打算?以前怎么活的现在也一样怎么活。”
吴老板说:“你可以这么活,果果呢?果果马上就八岁了,没了娘,天天跟着你这个糙老汉。”
俞桑反驳道:“跟着我怎么了?有饭吃有水喝的,我还供他上学。”
吴老板端起酒碗跟他碰了一下。
两人各自喝了一口后,吴老板说:“就那破学校教的东西,我都能教下去。”
见俞桑还想反驳,又紧接着说:“你也好意思说有饭吃?今早果果去上学路过我这儿,当时我在吃包子,他两眼放光地看着我,我就给了他一个,见他吃得急,问他是不是没吃早饭,你猜他怎么说?”
俞桑没说话,只是用筷子在吃得只剩下一些配料的盘子里翻了翻。
吴老板接着说:“他说他爸爸给了他两个馒头,让他早上吃一个中午吃一个。”
俞桑把筷子搁在碗上,打了个饱嗝,说:“这有什么,我们小时候连馒头都没得吃。”
吴老板说:“那会儿可比不上现在,那时是没办法,现在——”
“现在也没办法。”俞桑打断他的话,“现在还不如当年,当年还有老虎打,现在就只剩些球钱卖不起的雀儿。”
吴老板说:“只是我们这儿,你去外面问问谁不说现在比以前好?”
俞桑黑了脸,提高了音量道:“外面是哪外面?城里么?”
吴老板知道一提起“城市”这个话题俞桑就会生气,于是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对果果好点,毕竟果果选择跟你一起生活,你也得对得起孩子不是?”
俞桑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喝光,站起身,没回他的话,而是说:“吴老板,那三只鸡的钱还没给我。”
吴老板也站起身,走到柜台,掀起衣角露出挂在裤腰上的一串钥匙,翻找出一把系了黄毛线的钥匙,捏着它打开了柜台下面的抽屉。
俞桑接过钱数了数,说:“多了。”
吴老板摆摆手,说:“没多,这不果果明天过生了么,你拿去给孩子买双鞋。他那双鞋也是,鞋底都开胶了。”
俞桑看着手里的钱,回想了一下,却连俞果穿的鞋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于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我都没注意过。”
吴老板没听清,问:“什么?”
“没什么。”俞桑把钱塞进裤兜里,说,“我先走了。”说完就转身朝大门走去。
吴老板点点头,在俞桑走到门口把猎枪背在身上时,提高音量对他再次嘱咐道:“记得给果果买双鞋,听到没?”
俞桑一边跨出门槛一边回道:“知道了。”
原本俞桑并不觉得自己对待俞果有什么问题,但经过吴老板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果果跟着自己,似乎的确过得不太好。
俞果是在俞桑十九岁的时候出生的,俞果的母亲那会儿只有十八岁。
当年两人年轻又冲动,牵了个手亲了个嘴,就你拉我我拽你地滚上了床,一次不够又来了一次,今天做够了明天又继续。
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寻欢作乐中,女孩儿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确定为怀孕后,俞桑是开心的,女孩儿却是满面愁容。
女孩儿说,她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问她,为什么。
女孩儿当时眼里挂着泪水,说道:“因为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山里。”
他以沉默回应了女孩儿。
过了没几天,女孩儿又对他说:“可我舍不得这个孩子。”
他高兴得一把抱住女孩儿,说:“那就生下来。”
女孩儿又说:“如果哪一天我想走了,你得放我走。”
他当时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因此只是嘴上答应着,脑子里却根本没有听进她所说的话。
所以当她真的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时,他才回过神来,想要阻止她。
“你答应过我的,我想走的时候你就得让我走。”妻子挣脱开被他拉着的手。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走?”
“我说过很多遍了,我看不惯你安于现状的颓废样!”
俞桑抱住妻子,说:“我改行不行?你别离开我。”
妻子闭了闭眼,说:“那你跟我一起进城?”
俞桑说:“不,我不去,你留下来,不行吗?”
妻子猛地推开他,提起装好衣服的行李袋就往外走,俞桑连忙赶上去想拦住她。
她在经过门口时,瞥见了立在门边的猎枪,猛地朝它踢了一脚,骂道:“你他妈就守着你这把破枪过一辈子吧!”
俞桑跑过去捡起猎枪,冲到妻子面前,把抢横着递过去:“你要走,就先杀了我!”
妻子被气笑了,没有接过枪,而是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说:“你就这么爱你这把破枪?连死都想死在它的枪口下?”
这时,俞果跑过来抱住俞桑的腿,哭喊着:“妈妈是坏人,不许打爸爸!”
妻子明显地愣了一下,又听见俞果说:“我不要跟妈妈走,我要爸爸!”
妻子闻言,眼里浮现出了泪水。
她用空着的那只手从俞桑腿边把俞果拽过去,让他面对着自己,厉声说:“果果,听话,你之前不是答应了妈妈,要跟妈妈走的么?”
俞果摇着头,不停地说:“我不要我不要!你是坏人,我不要跟你走!”
妻子收起严厉的语气,柔声劝他,可无论她说什么,俞果都只是一个劲地说着“不要跟妈妈走”。
妻子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良久,她终于松开抓着儿子肩膀的手,直起身,抹了抹眼泪,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俞桑,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