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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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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太亮,照得人影长。
瓶罐摆在窗台,矮胖的腌小菜,高瘦的做烛台,沙石把飞羽压牢,各式各样的东西满当地顶着木塞铝盖,高高低低的像是锡兵一样,挡住了光,劈散了风,吸收了人语,才把过滤的夜色漏进房间。
“我女儿早死了!”
窗外站了两个人。
一个五十多岁,矮而瘦,说话急,不大高兴地瞪着眼,身上披着一件长开衫,手抓着肘,凸起的青筋像是干竭河床上的石块。
一个看不出年纪,可能是三十岁,也可能是四十岁,高高的,还胖,方头大耳,气血足得连在沉夜里说话都冒白烟。
他也着急,额头冒出虚汗,嘴巴喷气,“怎么可能!”又觑了觑老妇的脸色,压着声音又问:“就三年前,细岛部长下台那年,她没回来过?”
老妇一口咬定:“我都说死了!”
“诶诶,您别喊啊!”大叔唬得想捂眼前人的嘴,又顾忌着不敢动,无措地挥着胳膊的样子像被惊扰的大白鹅,“不可能不可能,我见过她的……”
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如果还活着,为什么没有消息?
她的嘴角向下耷着,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紧绷,语气硬邦邦的:“反正我没见过!”但语间停顿的吞音又显得凄楚。
到底什么见没见过的?
屋里的小女孩蹲在窗下,想不太明白。
十岁,正贪睡的年纪,一般是叫不醒的。但白日在外面晒多了,回来只管喝水,到半夜梦见上厕所,一激灵。
吓醒了。
四月份,不冷不热,她跳下床光着脚跑出去,到门口又跑回来往床边的地上一趴,伸手扫出床底拖鞋,然后把拖到地上的薄杯掀回床上。穿上鞋以后,她反而不跑了,走着,还慢,一脚一脚地踩实。这样动静小,不会吵到奶奶。
最后还是小跑着去了。
出来的时候,一身轻松,揉了揉眼睛,把水渍也揉了进去,酸得很,右眼不住地眨,眼泪都泛上来了。她眨着条小缝,看见奶奶的房门是开着的,月光从门缝里斜斜地流出。
奶奶说:有无相生,高下相盈,白日里太阳照不到的那么一小丛的地方叫阴影,那么晚上月亮照的到的那么一小抹地方才是阴影。
夜晚是另一个世界。
她想起滑头鬼、飞头蛮……还有胧车。
奶奶说:乖儿夜里不出门。
不出门也会有阿露敲门啊。
她有些害怕,一怕反而胆大,揪着衣角挪到门边,伸出一根指头推门。门一点点开,她常来这屋儿,知道到哪个角度,老旧的合页会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她不喜欢这个声音,总是在声响前就钻进屋内,奶奶说她是小猫,能从缝里进进出出的。
慢慢地探出一点儿脑袋,做好了门后有惊吓的准备。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口气还没送下,又提了起来。
床上没有人。
奶奶不在屋里,会去哪里呢?被阿露带走了吗?
女孩跨进房间。
“交给……不会……都……相信……”
开着的窗户,随风飘进些只言片语。
她听到了“死”。
“死”是什么,她好像知道一点。花枯了是死了,叶落了是死了,河干了是死了,人不回家了也是死了。这里的人都说“成佛”,但奶奶不是,她说“西去”,还要乘着仙鹤。但她也不说惠子阿姨西去了,只说死了。
虽然大家都说萩野惠子只是和别人私奔了,才没有死。
“人不回家就是死了。”奶奶说。
但这个叔叔却很笃定:“她一定会回来的,她必须回来,她……”
奶奶不耐烦地打断:“我女儿早死了!”
外面的争论声还在响,一会儿压着声音,一会儿有拔高音调,跟高压锅的压力阀一样,焦灼地嘶鸣。
萩野惠子。
她听很多人提起过这个名字。是奶奶的女儿,早年跟父母移居到霓虹,不太爱说话,闷葫芦,蹭破了皮不哭,辫子被剪了也愣不说谁干的。邻里长辈都喜欢她,说小姑娘“懂事”“坚强”“不计得失”“能成大事”。
长到十六岁,萩野惠子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往窗帘上丢了根火柴,虽然马上就扑灭了,但声势唬人,劝架的人挤满了屋子。说是劝架,都是看热闹的,只有永山爷爷出来说话:“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你们听我一句……”少女嗤笑,转身进屋把房间门摔得砰响。
奶奶说:跟摔炮一样。
第二天,萩野惠子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她的母亲。
后来不知道哪里传出说,在车站看见萩野跟一个男人走了,那男的胳膊上有纹身,女的穿着男款夹克衫,两个人靠一块儿你侬我侬,好不甜蜜。这点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所以大家都说她跟人私奔了。还说小时候忍多了长大就容易变态,从她早逝的父亲说到她辛劳的母亲,分析得头头是道。
“都是瞎说!”奶奶气得摔筷子。
街道上的人还说:萩野家突然多出来的这么一个小孩儿,说是看着可怜收养的,但我觉得,我们觉得啊,一定是惠子在外面生的,还没断奶就偷偷地送过来。
奶奶想过搬家,但还是没行动。住这里三十多年了,记忆和情感都越来越厚,不是说撕就能撕,说走就能走的。
没一会儿,窗外又谈起别的。大概是见自己都说服不了对方,索性问个明白。
女孩儿踮起脚,从瓶罐的缝隙里看出去,看到大叔的手表上流着金光,又忙缩了点下来。
“求求你……”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山峰蜷成了山坳,背部耸动,像是地震的前兆,“他们会杀了我的!会杀了我的……”
晚风吹过,树影婆娑着低语,像在窃窃地送出消息。
半晌,女孩才听到奶奶的声音。她上年纪了,喉音有些浊,每次一感冒,说出的话就不大清楚,这次也一样,含混着,“真的没有……她骗你的。”
老妇低头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人,神色里也带了些无奈,说完之后又觉得茫然。
她的惠子,一向听话,一向努力,一向循规蹈矩。
那一夜的手札点燃了惠子,某一夜的惠子点燃了眼前的中年男人。
她犹豫着,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头上,像安慰孩子那样。
他一颤,慢慢地抬起头来,好像希望又一点点被捡起一样。
奶奶于心不忍,但还是坚持,“我真的不知……”
女孩听到窗沿边的骤响,像是枯枝折断的一瞬。台上的瓶瓶罐罐从中间被击落,一些锤在地上发出闷声,一些应声破裂,玻璃飞溅,在她的小腿和膝盖划出血痕,她不得不低头下蹲,一手压着头顶,一手捂紧自己的嘴,以掩盖被砸到后吃痛的吸气声。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愤怒和狂躁在酝酿,压着的声音就像台风眼一样平静而危险,一字比一字急切的话语仿佛低吼在耳畔,女孩背靠着墙,抬头,能看见陈列的瓶罐已然被清出一个豁口,豁口里卡着一个后脑。
碎掉的是腌菜罐子,砸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汁液蒸发,鼻间都是咸湿的气息,她用两只手来捂住口鼻,急促而猛烈的呼吸让她觉得有些发晕。
那颗脑袋还在扭动,露出松垮的后颈,灰黑的发丝参差地坠着。
砰。砰。砰。
连续不断的撞击声,让她想起平日里奶奶如果想剁馅,会提前一天烤好曲奇,拿袋子装着,又用细绳扎好,然后送给“可能会被打扰到”的邻居。
奶奶说:这里的人就是这样,不说清楚还以为我在剁你。
女孩咬着下唇,用一只手把积在睡裙上的碎渣捻起来,放进拖鞋的缝隙,脚从拖鞋里抽出,踩在地上。有细碎的尖锐物刺进皮肤,痛,但她的胳膊却异常平稳地拿起拖鞋,整个人静悄悄往墙角的圆桌挪去。
那是木质的桌子,上面有一盏老式台灯,需要拉绳的那种。旁边摆着一张单人的皮质沙发,秋冬的绒布前几天刚收掉。奶奶最喜欢坐在上面敲自己的腿,说是疏通经络。
“不知道!不知道!”重音不断。
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个可以让她整个人蜷缩进去的桌下空间,外面还有一层长长的桌布。
“要不是你女儿!要不是因为你女儿!”
萩野惠子换上的,后来也再没有换过。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布很厚,不透,一片黑,看不见眼前的东西,连外面的声音也隔绝,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如擂鼓的心跳声。拖鞋就放在脚边,她摸过去,碎片还在。
她紧张地吞咽,一下又一下,几乎要因为咽下空气而打出嗝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三天。
有人进来过,又走了,灯亮起,又灭了。
胃在抽搐,身上冒虚汗,突然出现的光亮刺激着干痛的双眼,生理性泪水极速涌出,她拼命眨眼以求减轻灼烧感,但也只能用模糊都视力看向那个掀开布帘的人。
那个人只是站在那儿,低头俯视着她,融化开的面容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很清晰。
她说:“我是萩野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