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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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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不上口袋才装过地里刚挖的土豆,诺薇胡乱将餐具塞进围裙上里,直接踩进水里,双手抓住男孩的手臂将他拖到岸上。
“喂,醒醒,醒醒!别似我家门口了!”
不确定男孩是否有骨折,诺薇只敢“piapia”拍着对方的脸,甚至没注意自己说的是中文——不过对彻底昏过去的男孩来说,听不懂还是自己精致的小脸被乡下的怪姐姐拍得有些红肿,都无所谓了。
“听声音应该是刚掉进水里,应该没呛多少……”
尝试唤醒对方失败,女孩凭印象摸了摸脉搏,检查男孩的口鼻处确认没有异物后,还是将他翻了个面,抱拳顶住对方的腹部,试图把男孩提起来倒出可能存在的水,又被骤然流进手中的温热吓了一跳。
“槽忘记他还受伤了!”
第一次独自面对伤者,诺薇的大脑近乎停摆。虽说收养了诺薇的阿佳妮·史提尔是这个小村庄里唯一的医生,这一年内诺薇也跟在老人旁边围观了不少次形形色色的外伤处理,再加上以前看的一大堆手术视频和医学科普视频,但她自认为只是脱离了医盲阶段,而且——
“只要看过阿佳妮奶奶的拳麻,但凡是个人都会觉得她的医术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东西!”
万千思绪化作不可辨别的杂音,跪在男孩身边的人犹豫一瞬后立马有所行动。
对方左侧大腿中央出血最为严重,虽绑着绷带,手法却过分粗糙以至于止血的效果不佳。可诺薇也不敢对这堆基本能等同于胡乱捆扎的东西做些什么,只能拆下发带临时当作止血带绑在大腿根部,确认出血速度放缓后才敢检查别处。
紧接着是被她怼出血的上半身。
诺薇扒开斗篷和同样破烂不堪的马甲扔到一边,不知道是因溪水冰凉还是内心紧张让十指不住颤抖,心脏像铁锤一下又一下砸进胸膛深处。面对一整排珍珠扣子,她情急之下直接将衬衫撕出一个大口,自己的呼吸比布帛撕裂更加震耳欲聋。
“啊啊……冷静点!”
诺薇一拳锤在一旁空地上,皮肤表面尖锐、转瞬变为灼烧般的疼痛唤回了她在思绪轰鸣而过的乱流中飘摇的理智,有根不存在的弦似乎也“啪唧”地被锤断了。
如果这一幕有旁观者,就能看到面上尚存焦急不安的黑发女孩在那自虐的一拳后兀地失去了所有表情。她眼底一片漠然,即使目光触及伤者下腹处成人男子拳头大的血洞和伤口表面及周围明显的烧伤痕迹,双手依旧稳当且细致地用撕下来的衬衫布条清除伤口处的污物与渗液。
用干净部分的衬衣包扎完毕,诺薇仍凑近对方身体表面,确定暂时没有大出血风险后才微微松一口气,如若冻结的平静却持续于她的面上徜徉。
身高堪堪越过1m6水平的人脱下还算干爽的外衣,将一身破布条的伤者裹好后颇为吃力地背起与自己相差不超过二十公分的男孩,中途剧烈趔趄几下,看上去随时会倒地不起。
她最终还是把握了平衡点,双臂小心避开伤处,生疏地、歪歪扭扭地,一步步朝来时的小路深处走去。
不知何时,主干道上牛车的铃铛不再响动,一柱柱淡白炊烟升上澄净蓝天。阳光灿烂,这片不算丰沃的红土上,稻谷今年兴许能多结几粒金黄的穗,山林间野兽能多长几分肥膘,孩子们能吃得更饱一点,长得更高更快。
而男孩躺过的位置,除了被几捧水冲走的血迹和一连串于原地打转的潮湿脚印外,再无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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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可·萨尔韦登·切尔卡西·阿尔-席灵,萨尔韦登亲王,皇帝亚隆十三世与塔蒂亚娜·切尔卡西女子爵之子,卡拉一世的同母胞弟,将会在回忆录中把逃亡的三个月称作“最为接近地狱与真理的开蒙之旅”。
可对现在尚未恢复母姓的萨尔韦登王子来说,这趟几乎跨越半个帝国的“远足”完全与酷刑无异。
作为席灵皇室的最幼稚子,布兰可目前已度过的十年人生即使与自己的兄弟姐妹、这片大陆上最为尊贵的一群人对比也无比恰意、顺风顺水。他有势力强大的母家和待他不薄的长兄,帝国中最为智慧、最为勇猛的顶尖人才们是他的恩师,首都贵族圈中最敏锐、最优秀的子弟是跟在他身后的玩伴。
而莅临黄金王座、至高无上的皇帝、伟大者,是最疼爱他的父亲。
在那个把自己当作弟弟、会偷偷拿点心塞给自己的侍卫像块破布被穿在枝桠上,流淌一地的脏器和血液引来了林中野兽前,布兰可仍觉得自己活在梦里。
然后更多的死人、纷争与过街老鼠般的流亡打碎了蔓延十年的幻想:他几乎从未停止过逃窜的脚步,为了避开那群无孔不入的神秘杀手,他唯二的两个侍从不得不带着王子穿梭在杳无人迹的山野荒原间,以草根和虫豸充饥,甚至不配与心智未开的禽兽同饮——干净的水源附近总会有可怕的高阶魔兽看护。
就在他们绕路暂时甩开了追杀者,进入西风领大区并即将抵达目的地时,致命的尾巴又一次阴魂不散地咬了上来。面对三名手持5阶刺客才能使用的断魔匕的暗杀者,最后的护卫用生命为布兰可争取了足以使他遁入边境商队离开的一阵混乱,未曾料想其中一人最后竟舍弃武器,投出的双刀分别命中了大腿和侧腹。
“主啊,仁慈的圣心之主啊,”一片黑暗中,王子忍不住祈祷,“如果这是一场噩梦,请让我快点醒来吧。”
“欸……他刚刚是不是动了一下?”
……谁?
陌生的女声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又带着几分雾里探花般捉摸不定的熟悉。布兰可下意识想去寻找声音来源,可他拼尽全力,只能让重得和灌了铅似的头颅向旁歪动一丝。
我……不是……追兵呢?
“他真的动了一下……这才一天不到,身体真结实。”
“我先去熬药,诺薇你就在这里看着,有什么不对就叫我。”
人声和先前相比更加清晰,思绪逐渐由残片连缀成完整的一段,些许光亮也从上方投下,他能感受到自己正躺在铺满干草和兽皮的床上,鼻尖萦绕着洗净布料那股溪水一般的淡淡气息和植物纤维晒干后散发的木质清香。
五感回归了这具饱受疲惫与伤痛折磨的躯壳,有着漂亮金色睫毛的眼皮剧烈颤动了好一阵,才缓慢地抬起,露出布满血丝、眼底尚存初醒的迷茫而不掩其透亮色彩的眼睛。
布兰可甫一恢复视觉便瞪大了眼欲想观察周围环境,窗外直直刺进室内的阳光便令刚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的小王子眼泪直流。
一块白布凑到眼前,擦去脸上的湿痕。
“先把眼睛闭上,这种浅颜色眼睛适应不了阳光直射。”
声音的主人有些无奈,言语间颇有“这孩子看着挺聪明怎么这么憨”的意味, “没办法,不这么设计这屋子就得发霉了。”
“你……”
布兰可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面前这个把他救回的神秘女人。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
白布被拿开了。
一个看上去不比自己的同母兄长大多少的女孩坐在床沿,身上的麻裙打着好几处补丁,领口和袖口边缘皆呈现出被浣洗多次后磨损出的毛边。不过她并没有扎着麻花辫或盘起发髻,随意披散肩头的长发即使迎着窗口照进的光线,仍与她寡淡柔和的面容上望过来的眸子相同,色泽浓厚如同黑夜。
“来喝口水。”她先是小心翼翼扶着男孩的后背好让他上半身靠在墙上,再往对方背后腰椎处塞了个干草枕头后才端起放在一旁床头柜上的木碗,凑至男孩龟裂的唇边:“理论上来讲不应该让你随意乱动,但看你昨天半夜还发着高烧今天就这么活蹦乱跳应该没事……慢点小心呛到——啊,呛到了。”
注视对方因剧烈咳嗽牵扯到腹部伤口而龇牙咧嘴的面部表情,女孩没有更多表示,只是将洒出去小半碗的水放回窗台后,将擦过眼泪的干净白布放到男孩手里,示意他自己擦干净胸口的水。
布兰可捏紧了手中白布,他盯着面前长相有些不同寻常的村妇,刚要开口———
“好好好,打住,我知道你有一万个问题想问我,为什么要救我啦你有什么目的啦这里是哪啦,”
黑发女孩骤然出声打断了短暂的沉默,她的通用语说得有些慢,却十分标准,还带着些老旧的帝都口音,配合她不曾从自己脸上移开的漆黑目光,竟有几分莫名的压迫感:
“但在此之前,你是否应该先展现你的诚意?比如说你为什么会从西南森林里跑出来,还满身是伤?”
……
面如金纸的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将白布捏得更紧了。
见状诺薇也没多急,她对中世纪大户人家的狗血爱恨情仇没有半点兴趣,纯粹出于搜集信息的目的顺带在小孩面前装了个b。
自觉需要给床上这位猫一样的少爷——他那头金毛手感真的不错——留出一点个人空间,女孩在对方紧张的注视下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去拿药,你在此地不要走动”转身朝屋内走去,语句末尾未被完全压抑的古怪笑意只让紫色眼睛中警惕神色直线上升,连带着没完全掩上的房门都带上了一点他尚未明晰的深意。
布兰可侧过头,视线凝注于床尾叠好的灰蓝套装上,闪亮的绸缎表面缝补的痕迹清晰可见,却也使缝补之人其用心之处愈发明显。
……算了,反正没有感觉到恶意。
隔着衣物摩挲一下贴身佩戴的纹章吊坠,王子心一横,做出了他将在余生中亦会无数次回想起、并质疑其正确性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