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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癔症,吞刀可治(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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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并不是贸然行事,来之前探查过,别院的确刚遣走了几个侍女。
其实也不能怪她们,如今的情势,偷点值钱物件倒卖,也只算是一种保身之计。
可这别院被运走的值钱东西里,混了几样你送的。大侍女说袁基病重以来,那是她第一次见他那样失控发怒,狂澜九丈,连带着把他自己也吞没焚毁。
不知是因为癔症、因为常常泪流不止,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外病,袁基从一个月前双目难能视物。
他成了半瞎,府中行走,容易磕碰跌倒。近侍的一位女子在好心挪开花架时失手摔碎了花瓶,好巧不巧,那又是你送的。
就像人死了屋子就会腐朽,缘断了,相送的物件也会一件件碎裂。
那人碎无可碎的心,估计都同摔碎的花瓶一起湮灭成齑粉了。
袁基寝殿外的人不多,零落站得很稀疏。
换了衣服,你被大侍女“领”着行走在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府邸,去向袁基问安。
门后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侍女叩了叩门,轻轻推开:“长公子,前几日犯错的侍女都遣走了,这是新来的。我领她四处看看。”
屋内坐着一个人,身形消瘦,背对着门仿佛在和谁说话。衣物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在侍女又唤了几句“长公子”时,才回过头来。
你脑海中绷着一根弦,在见到他时骤然断了,抽得四肢百骸生疼。
你疑惧他时心中嘲讽地觉得这人半仙半鬼,现在倒好,当真从头到尾变得像鬼一样。
那人面上覆着几指宽的白纱,但松了些,微微垂在鼻梁间,你撞上那双木然的眸子,几乎要控制不住平稳的呼吸,抖出本音。
他手里捧着你之前随意割下的衣角,神态像是梦游,被打断了与至关重要的人的对话,微微蹙起眉头。
你看见那片衣角,后知后觉地有点后悔。只留下这个,还不如没个念想呢。
“长公子。”你远远站在原地行礼问好。明知他看不见你的样貌,却很紧张——他一定不愿被你看到自己现在这样子的。
他不好,比你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不好,你走之时不是给那人养回些肉,恢复许多温润么?怎么又像是被尽数剜了去。
或许因为你是外人,他侧过脸,拿出了一些风度来,但也只是颔了颔首便扭回头去。
袁基又对着手里的东西自说自话了,你听出来都是你与他曾经历过的对话,只不过那边没有人回应,他倒是孜孜不倦的。
侍女无言关了门,尽职尽责领着你四处走,“这里是后厨,我们平日做饭清淡。长公子一日食一餐,有时不吃,要督促他多少进一些;这里是温泉,长公子沐浴之时劳你把东西备在这里,伸手好拿。他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会缓慢些,但需要你在边上看着,以防万一;他眼上三日换一次药,在多宝柜左侧的第二格;屋内的东西都不要动,也不要挪,公子发现了会生气,但要每日擦洗,不要落灰;他的身体您也看见了,尽量不要让他独自走动……”
一句一句,说到最后,鼻酸哽咽。
袁基没有寻短见,他在好好的活着,等一个再不会买账的人回来。尽管如此,却依然日渐消弭下去。
你比离去那日心更痛,但脑中还是有个声音在说,那又如何呢?拿着别人的真情实意铤而走险,就该有满盘皆输的觉悟。做选择没有两头占的道理,得与失从一开始便是称上摆好的。
日上三竿之时,侍女又领你回到了袁基的寝房。她交代着你临时编造出来的身世,也不知那人有没有在听,而后望了你一眼,退避到门外去了。
你端着刚在后厨做出的素面,碗沿滚烫,你把碗搁在门口的空架上。
“不要放在那里!”屋内的人都没有回头便这样大叫,你忙又把碗拿了起来,走近前去搁在食案上。
“抱歉,公子。听闻您昨天一天未进食,我下了一碗面。”
那人听声侧面向你,压着唇久久不做反应。从前他寡有食欲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不过不知那人脑海中天人交战了甚么,终于还是改变主意,而后轻轻开了口。
“劳你……”
他看不见。你会意,忙挑出一小筷子,搁在勺子里,递向他嘴边。
“方才,见笑了。”
袁基有时候性情乖张,有时候又温和如常。
你喉头梗了梗:“没事的。是我还不熟悉这里的规矩。”
你递一勺他便安静垂头吃下,很慢很慢地下咽。吃了两三口,他忽然停了。
“不吃了么?”你问,“是不是有些难吃?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还没怎么下过厨,便受战乱波及而流亡……”你还在按照假身份说话。
“不。不是难吃…”他苦涩犹豫片刻,终究从容又带点客气地道,“你做的面和我妻子做的很像。”
你手一抖,差点没把勺子摔了,索性搁在碗里。
“竟没有听说过,公子曾娶亲。”你用着陌生稚嫩的嗓音,觉得很抽离。
袁基难得的弯了弯嘴角。
“她去了哪里?您生病了,她怎么不在您身旁照顾您呢?”你不知道为什么明知故问,还这样直白辛辣,或许你真当自己是另一个人。
袁基僵了一会,淡淡道:“她原本要照顾我的,我们很恩爱。不过她现在去了更安全的地方。”
“她抛下了您?可乱世之中,哪里安全呢?我看这里,也还不错。”
“她身份特殊。我如今这样,无法给她庇荫,怎忍心她同我一起。”袁基费力地说完,又添了一句,“不是她抛下我,是我惹她生气了。”
那人素白的手指不安地掐在一起,你不再强问下去,只收了碗筷,又去帮袁基找外衣。
你递过去一件,他接在手里,指腹摩挲,轻轻道:“这件不能穿,放回去罢。”
“为何?”你是下意识就挑了最熟悉的一件,“这蜀锦上的彩条添花很漂亮,衬您气色好些。”
你几乎是脱口便知道说错了话。
流民,怎么会自如地拿出这样的衣物,怎么会认识蜀锦,怎么会知道彩条添花。只因为这件衣服是你送的,甚至当时也说过“衬气色”这样的话。
袁基静了许久,那空洞的眼睛虚望着前方,叫你心像提了起来,你一句道歉还没说出口,那人向前探了探身,嗅着空气,方才强压平静的声音突然颤起来:“你是谁?”
你只套了寻常侍女的外衣,但身上惯用的熏香并未洗去,如若贴近就会闻到。
你吞咽一下,不知该不该继续装下去。袁基又问,带了点鼻音:“你究竟是谁?”
不等你回应,站起身来颤巍巍要靠近去辨,又想到什么,跌跌撞撞退远去两步。
“小心。”见那人要撞到多宝柜,你上前去扶,电光石火间嗓音再无伪装。
“是你…真的是你……”他喃喃,面上一阵红一阵白,明明扯着你的衣袖发抖,却又突然推开,受惊一般躲到另一边,撞倒了屏风,瑟瑟地蜷缩着,扭头呕出酸水来。
袁基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但这次不是闲常小话。他时而大叫你不该来、不要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时而又问你是不是恨他怨他、你一定该恨他怨他,时而叫你快走,时而又后悔了,哭着连声唤你,求你不要厌恶他。
就像身患绝症的人毒发,只觉得像是困在最惧怕的梦里,宁愿让人给他一刀的痛快。
你把屏风抬起,将下面那个直发颤的人按在怀里。他真的好瘦,肩膀还有些膈人,但你忽然有了一种空悬多日的心脏回位的实感。
“好了,我没有生气。”你回到广陵却一切安然无恙,找不见袁氏的一兵一卒,其实就该推测出大致的真相。
但你平日最厌恶被人欺骗利用,才会固执扭头不去深究。
袁基是很了解你的。不惜用你最厌恶的东西、他最害怕的东西,让你从身到心远离众矢之的的凋敝氏族。却从不问问你是不是愿意留下,是不是愿意带他走的。
你负气之下说过「唯有自保」的话,但他所做的推开你的动作,竟都是在指引你自保。该说你还是如那封刻意留给你看的信中所描述那样中了他的计谋吗?
你何尝不了解他的自尊。从前袁氏风头正盛,他尚不敢彻底敞露心中喧嚣的情意,直白地说爱你。毕竟明月怎么会只垂照世上的一个人呢?
而如今的他,就更不配了。
“我现在这样…太狼狈了。你一定厌弃我,你该厌弃我……”翻来覆去,就是这些可怜兮兮的话。
“不是说,广陵王早已情真意切,为你所控?”你抬手系紧袁基眼前的轻纱,为他整理仪容,却见那人抖如筛糠,连连摇头,又要自贬地向你道歉。
“...你说的是对的。”你伸臂圈住他,“离了你,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你就把我的心上人将养成了这样?想想该怎么给我赔罪。”
袁基鼻尖一动又要掉泪,你忙打住。
“你眼睛还坏着,不能哭。”你说。
“袁基无以奉上……唯有,唯有,以死赔罪。”他的手臂虚搭在一边都不敢抱住你,却攥紧了手心掐出一排月牙。
“要不我这个做「妻子」的也立刻殉情,一齐下葬的好?”你握住他枯槁的手,那人手心一层薄汗,冰冰凉凉,你放在怀里暖着,“以死赔罪……我不来,你是不是真这么打算的?”
袁基已经说不出话了,除了摇头就是发抖,你又不让他哭,他就咬唇忍着。
你重重叹了一声,复又把那人抱在怀里,听你说甚么「殉情」袁基才终于神经质地回抱你,似乎被你吓坏了,越抱越紧。
你心里早就千疮百孔,还是柔声细语道:“也不是死路一条,我这儿倒有个出路可引荐——广陵还缺一位王君,袁公子有意吗?不过得等您身体养好些,免得到时候,喜服都把您给压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