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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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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噩梦,只恨没有貘来救我脱困。
江上泛舟,听白头宫女话天宝旧事,正在伤感之际,过往蓬舟上迎风立一男子,黑发青袍,长眉凤目,俊逸非常。船头交错时,他探身至面前,幽幽道:“子夜……”,我惶然后退,急呼:开船!
舟子点蒿疾进,遇画舫无数,均立此人,整齐划一地摇着臂,招魂一般沉呼:“子——夜——兄……”
江面顿白,伸手不见五指,涌上无数张脸,眉眼相对,“子夜——”。(我只是想表达小受被惨无人道地围观了)
我尖叫逃窜,一脚踏空,猛然转醒。
好一个李子修,真是穷追不舍,竟然死缠烂打入梦来。我极忧愁地望着墨若夜空的帐子顶,费力地吞了下口水,颤颤巍巍爬起来,才觉得周身犹留汗渍。
一杯冷茶入肚,心神甫定,方知屋外大雨滂沱。
“少爷……”门外传来蛋蛋的大梦初醒的混沌声音。
“进来。”我颇好奇,他平日里睡若死猪,怎地今天这么容易便惊醒了,难道是我喊得太凄厉?
蛋蛋着白色小衫,披头散发,赤脚挟门外一股夜草湿气进来,如夜半游魂。我微心惊,叱道:“怎么这副打扮?”
蛋蛋吸着鼻涕,哆嗦道:“李大人忽然来了,少爷,他好凶,一脚把门踹开,我正梦到吃羊腿就被他揪起来叫门,连衣服都不准穿。”
我遂无语。
“赶他出去。”
“我不敢。”
“你……”我怒极,指着门道:“那你也给我滚出去,本少爷谁也不见!”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而入,高斗笠,大蓑衣,看不清面相,先是抖了抖身子,甩出水珠无数,溅到高烧红柱上,激起爆豆子一般的噼啪声,尔后,他镇定地取斗笠,解蓑衣,露出一袭白袍和一张眼角眉梢俱带雨水的脸来。
“你来干嘛?”我冷冷问,然后打发了蛋蛋出去,两帅交锋,留下这种窝囊小卒只会自毁长城。
李子修很镇定,反客为主,倒了一杯冷茶,慢慢品着,“你这白云茶不是上品……”说着话,手伸进了衣内……我须发皆立,严阵以待,他若欺我,我便立即扬声,命护院板斧伺候,名正言顺将阳痿的名儿还给他。
好半晌,他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野山参的话,还是请大人留着自用吧……”我嘲讽道。
“你可知这些年我在哪里为官?”
我一愣,随即道:“不知。”
“乐清。我本不愿离京,却最终去了那个地方,其中原由你可知道?”他望定我,大有深意。
我焦躁,“不知。”
“你从小就爱喝白云茶……小时候,我爹曾藏着一些贡茶,然后我偷了些给你,你感叹‘绿润显毫,香高浓爽,茶之极品,只叹多得不能。’”
有此事么……我全无印象。
“你坐,你我这么熟,不用从旁伺候着。”李子修凤目微转,波光浩渺,如山间平湖,耀着光华,却深沉得吓人。
我一屁股坐定,冷笑道:“谢大人赐座。”
“无妨的。”他尚书架子端得好足,若不是我礼数严谨,只怕要将一壶冷茶尽数泼在他面上。
“好了——尚书大人深夜造访,不登正门,不容通禀,所谓何事?”我懒得兜圈子,不想同他共处一室,只因胯/下隐隐作痛。
“子夜,我在乐清为官时,得到一些‘猴茶’,特地送来给你……”
“猴茶?”我嗜茶,闻听此言不由目中一亮。
他半眯着眼,不动声色地解开茶包,然后推到我手边来。哎——我真是矛盾得紧!一股子茶香直往鼻子里窜,有心拿过闻一闻,又不想在他跟前落了下风。煎熬了许久,方道:“何所谓猴茶?”说着话只觉羞惭,若先祖知我如此行径定会破土而出,用藤蔓白骨指着我大骂不肖,大敌当前竟然为一包茶卑躬屈膝。
“哈——”李子修短促地笑一声,道:“龙湫背上有茶树生于悬崖隙缝,寻常茶农是上不去的,山僧便训些猿猴攀至悬岩采茶,所以此茶得名‘猴茶’……你尝尝?”
我沉思良久,煮茶耗时,谁知道又生出什么事来,还是尽快打发他离去才是,何况这茶……横竖是送我的,挑个好日子慢慢品也好,有此人在跟前,再好的茶品起来也会败兴致。
“谢尚书大人,只是现下夜深,再饮茶只怕会无眠。”
“也罢。”他神色忽然冷硬如青石一般,喜怒无可琢磨,闲闲冷冷地瞧着我。
屋中太静,心慌难瞒夜雨,我不由暗自惶恐——数年前此人分明是个肥头大耳只会用强欺人的恶霸罢了,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犀利?一瞥之力叫人心生怯意。
“子夜,你对新君一事怎么看?”
“下官只是礼部区区一侍郎,此等决定天下命脉之事,我无份进言。”
“嘁……”李子修敲着茶盏,似笑非笑,“你瞒我?若不是安国公一直劝你不要锋芒毕露,你怎么可能才官任侍郎?”
我握拳透爪,他外放数年,对京中之事竟然知之甚深。
“我兄弟数人皆遭外放,宫中姊妹失势,姻亲亦牵连被贬,宁国府一日破败于一日,同为世代望族,为何辅佐先帝的老臣子中仅有安国公依旧享尽荣华?”他咄咄逼人,我一时间无法辩驳,只得别过脸去看那方砖地,有蚁爬行,稍盯的一久便觉得似是爬上了心头,毛骨悚然。
“子夜,你告诉我,为什么袁大人肯放过你安国府?”
我嘴上糊了浆糊,宁死不答。
李子修冷笑,“呵,学会装傻充愣了……子夜,我不妨告诉你,这次袁大人选中的新君是楚王二子萧言。”
我蹙眉,“他不是才十七岁?”话罢意识到失口,一个“不问政事”的驽钝侍郎又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李子修淡淡扫过一眼,低首饮茶,哧溜哧溜一杯下肚,道:“选中萧言不过是因为他年纪小,好控制,性格软,任由摆布,你可知道锦衣卫对藩王的监视有多严密?一举一动延经注考,滴水不漏,而锦衣卫簿子上描述的那萧言不过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上有长兄,不能继承王位,母亲又不是显赫出身,所以从小便委曲求全,旁人说好便是好,不过是个木偶。”
“你从何处得知?”我纹风不动,拖着茶盏的手亦够稳,反正已被他看出端倪,也便不再藏着掖着,“只以为你外放,却不想依旧在京中布局筹谋,李子修,我倒是小看了你。”
“不,是我小看了你。”他依旧坐在身前,却远得像隔了三山五岳。
“那么,你想跟我谈什么?”
“我不管你跟袁大人以前有何约定,我只是想要你从即刻开始与我联手。”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有意。”
有义?我轻呵一声,这可真是感人肺腑。我冷道:“人生于世无知己可长存,更无情意能比肩天长,何况你我不是生死之交,情分都无又何来义气?”
李子修大叹一声,无奈怅然道:“子夜,是爱意,不是义气。”
我瞠目结舌。
“你——”
一双手覆到腿上来,寒凉如冰,透彻骨髓,李子修凑在耳边,其气可闻,他道:“你想想,先帝明知自己朝不保夕又何必执意将我调入京中?怕的就是他日荣臣欺主,江山移手!”
“那为何不先鸠死袁大人,双双赴黄泉还有个伴!”——我与他风光旖旎,所论之事却是腥风血雨扑面。
“只因袁大人虽是独断并非白脸奸相——你能妥协不也是为这个?何况,先帝病入膏肓,朝廷上的事已不是他说了算。”
我不回应他的揣测,漠然道:“再荣也不过是臣,新君将立,袁大人未必会被引为心腹。”
“原来你壁上坐观只是想看中再押……袁大人又怎会在乎能不能成为新君心腹,天下尽在他手,只差名号罢了——”
“你是说……”我大讶,浑身一颤,贴了他的面,但顾及不上尴尬。
“不,袁大人聪明,他只想保延绵富贵,大权揽手而已。”
“哼,尚书大人不是说过谁坐天下不都一样?”我反唇相讥。
他长身而起,在屋内踱步,悠然道:“子夜,偏巧我知道,这萧言并非是个简单货色,若真立了他,不出三月,定然会掀起轩然大/波,若是跟错了人,安国公这名号丢了是小,搞不好……”
“那么——”我寡淡地问:“你为何会笃信萧言赢得了?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袁大人宦海沉浮数十载。”
他笑了,如朝阳跃空般,万物遍染暖意,“有你,有我,他便能赢。”
我一怔,不动声色地回神,略略翘唇笑道:“尚书大人可否明示,你如此算计,又是为了什么?”
“只因,你我不可龟缩一世,袁大人若此番站稳脚跟,天下苍生定然陷入战乱之苦。”
“原来,你尚存爱民之心——”
袁首辅虽是文官但嗜战,若不是先帝一力压着,恐年年要对番邦用兵,百姓赋税已是极重,经不起连番遭逼。
“不——”他停步四望,最终将目光停驻在我面上,“天下人如何,我半丝兴致也无,热心国事,只因你说‘今生必以国士八品以抱皇恩,至死不渝’,你不会袖手旁观,终有一日会与袁大人分道扬镳,互为仇敌……子夜……”他轻声笑,“你那么蠢,我总要帮着你。”
一时间,我思量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