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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命运的红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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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沅抬头,为陆謇系好金蟾冠的系带,又低头为他整理腰带。
整个过程,都刻意避开他注视着她的灼灼目光。
他的腰很细,却劲瘦有力,指端能感受到衣料下透出的肌肉力道。
昨夜那些旖旎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常沅羞红了脸,头低得更厉害了。
一只手忽然抚上她后腰,常沅一惊,立刻尖声道“不要……”
话还没说完,已被他伸手捂住嘴,掌心的薄茧擦过她柔嫩唇瓣,叫她心惊肉跳。
她还记得,昨夜他是如何半哄半迫,叫她张开嘴,初尝唇舌交缠的味道。
她浑身发烫,意识涣散,整个人被抛入陌生的惊涛骇浪中,陆謇光裸的背,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存在。
恍惚间,另一只手揽住她腰身,带到自己怀里,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外头有人,夫人先歇歇嗓子,晚上再叫,嗯?”
嗓音低沉平缓,因刻意压低,反而带了一丝莫名蛊惑。
常沅的脸迅速烧起来,推手推搡他胸口,却发现根本使不出力。
低低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常沅又羞又恼,抬头怒视他,
陆謇的一双桃花眼,笑得潋滟魅惑,笑着笑着,眼神渐渐变得幽深晦暗。经过昨夜,常沅已经知道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可是来不及了,松开她的下一瞬间,他就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边。
“别,衣服都穿好了,你该去上朝了。”
常沅吓得声音都抖起来。
陆謇将她放在床上,欺身上来,与她额头相抵。
“无所谓,我素有纨绔之名,新婚之夜尽兴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已被他尽数吞入口中。
她仰躺在柔软床铺上,眼角余光撇见窗外黑色转淡,透出一抹熹微亮光。
在这个缠绵的吻中,她渐渐闭上双眼,十指紧扣,他将她拖入无底漩涡。
再睁开眼时,天光大亮,她已累到手指都抬不起来。
陆謇却神采奕奕,将散落一地的亵衣、单衣、朝服一一捡起,穿好,姿态从容。
常沅记着身为新妇的本分,挣扎着想起来服侍他穿衣,却被他按回床上。
“做我的女人,在床上辛苦些就够了。”
他的右手按住她时,袖口擦过她手腕内侧,触感一片湿凉,常沅疑惑得看向袖口,忽然记起,刚才,他就是用这只手托住她……
一时间心如擂鼓,脑子嗡嗡的,常沅扯过枕边的锦帕塞到他手里。
陆謇疑惑地看她,“做什么?”
常沅指指他右边袖口,红着脸,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擦一擦,擦一擦袖子。”
说这话时,根本不敢看他。
陆謇低眉看了看袖口,视线落在那圈水渍上,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笑着说,“无妨,这是阿沅的味道,让阿沅的味道留在袖口,就好像阿沅陪着我上朝一样。”
“你……”
常沅抬头瞪他,此刻,恼怒的感觉已经盖过了羞涩,她不明白,明明是一张光风霁月、丰神俊逸的脸,怎么可以泰然自若地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
陆謇弯腰,与坐在床头的常沅平视,伸出一只手,勾住她散在胸前的发丝,手指转动间,缠住发丝,一圈又一圈。
“夫人若是疼我,待我下朝回来,为我治一治这背上的抓伤,可好?”
常沅的脸又红了几分,眼中却透出几分担忧,“我真把你抓伤了?要上药吗?”
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陆謇忍不住轻笑出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逗你呢,为夫没那么娇弱。”
“夫人好好休息,为夫去上朝了。”
陆謇踏着晨光离开,常沅终于松一口气,缩进被子里,将被子拉过头顶。
外头传陆謇的声音,吩咐下人不要叫醒她,随她睡到自然醒。
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想明白,她怎么就莫名其妙嫁进了国舅府?国舅怎么会是陆謇,或者说,陆謇怎么会是那个人?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深夜,春寒料峭之际,夜间冷得跟寒冬没什么差别。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马上就要打烊。
爹去后院整理木柴,她已擦到最后一个桌子。
汗珠从额头滑落,她抬起袖子擦一把汗,更用力地对付一块污渍。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她抬头,一个个子高大的年轻人走进来。
这样冷的天,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
两人对视时,她怔住。
好英俊的一张脸。
剑眉星目,鼻如悬胆,肩膀宽阔,身材高大,通身透出落拓不羁的气质。
只是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又冷又淡。
与她对视,也只是略一点头。
“一碗素面。”
他坐在离门最近的桌前,在桌上放下三文铜币。
三文铜币,只能买一碗素面。
“好,这就来。”
常沅先给他送上热茶,倒茶的时候,注意到他的衣服又脏又旧,袖口的边角磨损,露出线头。
放在桌上的一双大手,指节处有红肿冻疮。
如此英俊,又如此潦倒。
常沅生出恻隐之心,盛面的时候,犹豫了一瞬,将陶罐里剩下的最后一块卤肉夹到了碗里。
面条素白,青菜脆嫩,冷掉的卤肉块沉甸甸压上来,被热气一熏,逼出浓郁肉香。
她将这碗面,端到他面前。
男子抬头看她,“我要的是素面。”
他的眼睛真好看,像母亲留给她的发带上的琉璃珠子,通透晶亮,叫人看了就挪不开眼。
她略一晃神,总算找回理智。
“那个,这卤肉很好吃,十里八乡的朋友都爱,你尝尝,不会错的。”
男子声音更低了。
“我的钱不够。”
她终于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送你的,不收钱。”
男子说一句“谢谢”,低头吃起面来。??起初他吃得比较慢,后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是投入。
常沅坐在一旁,以肘撑桌,侧头看着他,她想起有一次在后山摘野菜迷路,一天没吃饭,后来阿爹把她带回家,给她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她也是这般狼吞虎咽地吃。
男子吃完面,看了她一眼,她不自然地收回视线,怕对方看出自己一直在看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又伸手梳理额前那本就服帖的发丝。
男子起身,走到她面前,郑重躬身行礼。
“多谢小姐。”
她有些别扭地站起来回礼。
她家这间小面馆开在京郊,往来多是附近农户,大家极少这般行礼,更从没有人叫她小姐。
男子转身向门口走去,伸手推门时,他身形一晃,整个人忽然直直倒下去。
常沅惊呼一声,上前查看,才发觉他额头滚烫,竟是发着高烧。
陆謇就这样在她家住下来。
据他说,他是来京城考取功名的,可惜快到京城时遇到山匪,盘缠衣物皆被抢走,本人饥寒交迫染了风寒,到常家面馆时,已整整三天没有吃饭。
常父一向喜欢读书人,立刻提出,店里正好缺少帮手,如果不嫌弃,请他在店里帮忙做工,有微薄报酬和免费食宿提供。
他可以一边做工,一边备考。
陆謇在常家一住就是大半年。
半年间,他和常沅渐渐熟悉,彼此生出些情愫来。
常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他勤快肯干,读书用功,为人踏实,虽说话少了些,却算不得缺点。
至少,他看着女儿时,满心满眼的喜欢是真的。
店里的熟客瞧出端倪,也常常打趣。
“常老伯,要招上门女婿啦。”
“这小伙子不错,踏实又肯干。”
“这大个头,往门口一站,就是活招牌,你们听过那句话没有?高高个子门前站,不会做活也好看!”
“诶,小伙子可不只是长得好,勤快地很,我每次上山砍柴,都碰见他回来,背那么多柴!”
……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春闱前一日,她送他到城门外的大柳树下。
他身上穿着新做的厚棉衣,是常沅拿私房钱请人做的。
背上的竹篓里装着纸笔和书籍。
他深深看她一眼。
“等我回来。”
说罢转头向城内走。
高大宏伟的城门已经开启,远处,天边巍峨的宫殿直入云霄。
“等一下。”
常沅忽然叫住他,跑上前,解开辫子上的发带,交到他手中。
那是一枚暗红色细麻编成的发带,中间是一颗蓝色琉璃珠,是母亲亲手编织,她日日绑在头发上。
陆謇接过发带,三两下系在手腕上。
直到走了很远,她还看见他手腕上那颗琉璃珠子反射的亮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三日之后,考试结束,他再也没有回来,就此从他们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对他所知甚少。
知道他家在南方某郡,离京城足有两千里地。
知道他在家排行老三,大家都叫他陆三。
除此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了。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常沅都不愿到大堂来,只闷头在后院洗碗、备菜。
她怕客人探寻的视线,怕他们半开玩笑地问起,“常姑娘,你家那位帮佣呢?”
然而,时间会冲淡一切,慢慢地,大家习惯了生活中没了陆三这个人,不再有人提起他。
就这样过了六年。
六年,足以发生很多事。
旧帝病逝,新帝登基,太后辅政,烈王叛乱……
十岁登基的新帝,生活政事皆倚赖太后,然后就是国舅。
可这国舅爷,却是个实打实的祸国奸相。
于公,任人唯亲,卖官鬻爵,党羽满朝。
于私,风流浪荡,阴狠毒辣,睚眦必报。
御史中丞左白参了他一本,出宫门就被打折了一条腿,在家躺足三个月。
领军将军于皓只因与他不睦,被排挤出京,到偏远州郡做了个刺史。
他回乡省亲,却纵容手下人强抢民女,据说还闹出了几条人命。
……
关于他的恶劣传闻,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京中百姓人人谈之色变。
可是有一天,他却大摇大摆走进她家面馆,要了一碗素面。
送面时,常沅低着头,却看见国舅爷的手腕上,缠着一抹熟悉的手链。
褪色的红麻绳,剔透的靛蓝琉璃珠。
她讶然抬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地桃花眼。
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汁面条溅了他一身,身后侍从张口要呵斥,被他抬手止住。
她疑心自己花了眼,可闭上眼再睁开,眼前身着华服、气度不凡的矜贵国舅爷,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六年的陆三。
他捉住她的手,温声问她可有烫伤。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陆三是国舅,国舅是陆三。
国舅一行走了很久,她依然无法消化这个事实。常老爹闷声抽着旱烟,想安慰一下女儿,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憋出一句话:
“忘了他吧。”
是,正该忘了他。
两人之间已是云泥之别,就当从没遇过这个人,埋头继续过日子。
可从那日起,他却日日来看她。
香车宝马、珍饰狐裘淌水似地送到家里来,
她明白他的意思,从前也曾在话本里看到过,位居高位者,偶尔会与平民女子结缘,将其纳为妾室。
可她不愿意。
从前近一年的相处,他们是平等的,如今却要俯首敛息,她难以习惯。
尤其是他不辞而别整整六年,她心里始终有怨气。
于是,在他又一次送来成箱成箱的珠宝,并请了媒人来提亲时,她笔直跪下,声音冷硬。
“民女不愿为妾,请国舅收回这些贵重之物。”
陆謇一把拉起她,弯腰拂去她膝间尘土。
言笑晏晏道,“谁说要你做妾了?”
常沅再次拒绝。
“我这样的蒲柳之姿,庸脂俗粉,恐入不得国舅的眼。”
陆謇笑意愈深,“巧了,我这等俗人,就喜欢庸脂俗粉。”
“民女不配!”
常沅扭头走了,她心头自然是有气的,气他当初隐瞒身份,更气他不告而别。
陆謇第二日就卷起铺盖住到了常家面馆,还像从前一样站在大堂里招呼客人。
可如今谁也不敢上门。
开玩笑,这位位高权重、臭名昭著的国舅爷,谁敢叫他服侍??
常沅没办法,只得请他离开,他却坦然拒绝。
“除非你嫁给我,否则我就住在店里。”
常沅抬头看看门外,数十名侍卫笔直站在两侧,各个手持利剑,神情严肃。
这样的气氛,如何开门迎客?
陆謇倒是不以为意,换上一身粗布衣服,熟门熟路地去后院劈柴,吓得常老爹从椅子上跳起来阻止,情急之下差点摔在地上。
再后来,她就嫁到了国舅府。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敲锣打鼓,满城煊赫。
陆謇出手大方,方圆十里凡来她家吃过面的,都得到了重礼,据陆謇说,是为答谢他们多年来对常家面馆的照顾。
后街胭脂铺子家的女儿、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冯翠娥,捧着一匣子首饰瞪圆了眼,挨个拿到阳光下细看,连声叹道,“真是给我的吗?这些宝石我见都没见过,阿梓,你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变凤凰了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六年来,陆三的身影始终萦绕在她心间,让她念念不忘,并拒绝了邻居顾大娘一次又一次的说媒。
大婚当夜,精疲力尽的常沅趴在他怀里,抚弄着他手腕间的琉璃珠子,幽幽道,“你不辞而别整整六年,若不是还留着我送的这发带,我是断不会嫁你的。”
陆謇修长的手指插在她浓密发间,一下一下梳理着,笑道,“这是我与阿梓命运的红线,自然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
“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以后断不会再有此事。从今日起,我每日衣食住行,都会向夫人报告的一清二楚。”
常沅一手撑在他胸口,抬起头看他。
“当日为何伪装平民,骗我要进京赶考?”
陆謇的手指勾住她一缕发丝,一圈圈缠在指间,神态慵懒随意,眼神却变得幽深。
“为寻找仇人。”
常沅心头一颤,“可寻到了?”
“寻到了。”?
“报仇了吗?”
“时机还未到。”
“为何六年来,都不来见我?”
“前几年去平烈王之乱,回京后局势动荡,明里暗里许多敌人,我不想过早把你牵扯进来。”
“那,如今怎么又来娶我了?”
陆謇淡淡一笑,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因为如今,我已有足够权势手段保护你。”
“夫人,夫人,不好了。”
侍女香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香雪从走廊上一路跑过来,额上汗水闪着光,胸口也剧烈起伏着。
站在常沅身后的盛嬷嬷立刻斥责,“香雪,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还这般没规矩,有什么事站定了好好报与夫人听,慌里慌张,倒失了我们国舅府的气度。”
“是,嬷嬷,奴婢言行无状,冲撞了夫人,只是,只是,哎!”
香雪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呀!”盛嬷嬷严肃地盯着她。
“是太后!太后娘娘派人送了两个美人过来,说是伺候国舅和夫人的。”
香雪又气又急,忍不住抱怨,
“可是国舅和夫人刚刚成亲,这不是明摆着给夫人难堪吗?”
常沅握着手里的茶杯,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自小生活环境单纯,嫁给陆謇,倒是也模糊想过妻妾相处之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况且这是太后送来的人,凭谁都知道,轻慢不得。
盛嬷嬷绕过来,到常沅面前站定,福了福身,“夫人莫慌,老身有法子应对他们,夫人只消坐着喝茶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