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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佐野万次郎心想如果身边的人都是人渣的话,那么他就是最大的渣滓了。尽管他自己不这么想。

      怀着这样略有悲观的想法,他从三途春千夜手中接过打火机,把烟点燃后没有放进嘴里,而是将它摁进酒杯里,高浓度白酒上面燃起飘忽不定的小火苗,佐野万次郎拾起玻璃杯就向口中灌。酒水里的烟灰涌进喉咙里,有种身体里哪一部分燃烧起来的错觉。

      佐野咳嗽着用指腹擦嘴,从嘴角抹出黑色的烟灰水,随后对三途说譬如"把烟草吃下去会不会比吸进口鼻更有用呢"的玩笑话。然而他自认为诙谐的话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三途躲着他的眼神,这让他感到不愉快。

      玻璃杯很小巧,是用来喝白酒的杯子,里面留下的水珠乍一看是普通清水。他把垃圾桶踩开,把杯子扔进去。

      记忆从此刻断片,剩下就是他依稀留存的记忆碎片,例如坐在沙发正中央,例如坐上三途的车后座。这些事儿一点都不新奇,每次帮大人物做完事,他和三途都作为代表,去和别人喝酒,聊天。

      佐野万次郎不喜欢喝酒,喝酒让他喉咙发痒,吃不下甜食。甜的东西会在喉咙里化成油脂,流淌进火烧般的胃袋,随着抽搐再返回口腔。

      他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天花板,假装没有看到从角落凑近的女人。

      女人、女人……她叫什么来着?他皱着眉毛思考着:好像是叫什么不起眼的、很渺小的名字。就是那种在公办国中里,一抓有十个重名的女人名字。

      "喂,你啊。"

      她一下子立正站好,然后两只手无意识地交叠在一起,紧张地摆在胸口。天呢,这样看来更像等待儿童节礼物的国中生。

      "你的名字真像那种狗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佐野万次郎吐出这句话。

      "哈?啊……"

      花泽小美没控制住稍微有点儿疑惑的惊呼,然后若有所思地答应,把声音拖得很长。

      佐野万次郎觉得头痛,喉咙也痛,眼睛能看到的东西也都是模模糊糊的。这种难熬的痛像有蚂蚁小口小口地咬他的肉,比被人拿着铁球棒在头上不停敲打还难以忍受。他曾经觉得自己身体强健天赋异禀,可是现在呢,如果自己去做公司职员,肯定要变成地中海胃穿孔大叔。

      他想到自己变成地中海大叔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两声。

      "你在做什么?"

      他挪了挪身体,侧躺在沙发里,看蹲在地上的花泽小美。

      "您昨天晚上吐在玄关地板上了。"她认真地用抹布擦地,"我怀疑您也吐在这里了。"

      "我又不是呕吐物喷射器。"

      "可能您自己也察觉不到呢。"她把眼睛瞪得很大,"三途的衣领也湿了。"

      花泽小美擦地板时,把袖子挽到手肘上。佐野万次郎住的公寓是购买的精装房,除了家具一无所有,用来擦地的东西只有抹布也不奇怪。他看着她把瓷砖缝都用裹着布料的指甲擦干。在此之前,他从没找过家政工来打扰家里,所以将垃圾捆成袋,随意摆在靠近大门的墙根底下。

      她做事微妙的手忙脚乱,在瓷砖上喷上液体后忘记哪只手拿着抹布,想擦时又发现抹布上脏兮兮的,又把布泡回旁边的水盆里。

      他觉得那喷壶里装的水应该添加了清洗剂,每次喷出来都带着细密的白色泡泡。

      伴随着洗剂刺鼻的气味,佐野万次郎的思绪由花泽小美打扫卫生的手转移到三途春千夜。如果下回他还要让我做这种没准头的事,就揍他。又从三途想到花泽小美的涨红的脸,汗水滴滴答答从鼻尖落下去。

      平心而论,花泽小美长得不出众,如果放在他上的国中里,评比校花肯定都参加不上。唯一值得夸奖的是她嘴角有一颗小痣,在包间那变换颜色的氛围灯下,即使她的眼睛被垂下的黑发遮住,嘴角也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她抿着嘴的时候,那颗痣也随之被扯扁,如同一只被碾死在她脸上的小虫。

      当她抬起头直视他时,她正常开合的嘴巴旁的痣会跳舞,摇摇摆摆扑进眼睛里。

      佐野万次郎当时心情很差,因为参加这种喧闹的庆功会不是他的主意。被夺走主导权,还半吊子地坐在主位,任谁都会生气的。他闷闷地抽烟,抬头看到几个陪酒姑娘站成一列。

      "是谁叫来的?"他耷拉着眼睛问三途春千夜。对方没有回话,于是他明白这又是不知谁的自作主张。"随便他们了。"他抬头看向她们,想要随手指出一个人、却不巧与花泽小美对上视线。

      在那并不出众的五官中,紧盯着他的一双眼睛里像有火燃烧一般引人注目。她涨得通红的脸、滚滚流下的泪水,佐野万次郎从中感受到一种极端的、汹涌的、粘稠的情绪,针对他疯狂生长,顺着他的肋骨缠了上来。

      佐野万次郎的鼻尖沁出汗,那是难以言喻的一瞬间——当他注意到她嘴角的那颗小痣,心脏就在肋骨中怦怦乱跳。好似在此刻被满足了,又应该是被夺走了,感觉胸腔里空落落的,又非常疼痛,非常痒。是一种喜悦的痒,又因为这喘不上气的身体反应变得充满未知的恐惧。从他身体里冲出一道列车,以他的动脉血为原件,加着班直直向她开去。

      真可怕啊。他呆滞着,怎么这样可怕?他感到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叫嚣着要在此刻冲上去把她掐死,又突然想要把她在手里挤碎。真可怕啊。他呆滞着:我在想什么?

      随着她的眼泪滴下来,佐野万次郎手中的烟蒂落进沙发中。

      人在陷入恋爱时会变成蠢货。艾玛和坚仔走在一起时,靠近他们都是一种折磨,因为他们身边的氛围很粘稠。就连艾玛在他背上失去呼吸变得冰冷那时,他感受着她尸体的重量,与背后龙宫寺坚喉咙里挤出的轻微抽噎,都觉得他们之间正产生一个漩涡,像水池排水口那样运作,缓慢地把思绪抽下去。

      这是白痴的专利,这是人生的胜者可以得到的奖励。那么他这样不幸运的不良,应该永远不会成为人生的胜者。

      在接触这样新鲜情感时脑子转不过弯,于是首先感知到的是抗拒与恐惧,继而想要刁难,非常想要摧毁,想伤害。本质上,还是因为佐野万次郎是天生缺陷的人。他因为自己拥有什么"黑色冲动"而变得孤独,变得痛苦、郁郁寡欢,这是事实;而他因为这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独立的强大,这也是让他高兴的事实。

      在被黑色的膜包裹住的这十八年人生中,他习惯自己消化所有事,即使他其实不具有消化自我的能力。于是痛苦只增不减,只进不出,让他慢慢失去主动决定事物的能力。

      通俗地讲,佐野万次郎累了。

      太累了,他太疲于去面对友人们了。每次他迈出一步,就总有亲友承担前进的后果死在身后。从真一郎到伊佐那,最后还要在他背后死多少重要的人才作数?

      所以,把她杀死在这里是正确的选项。他看着被他拉进怀里的女孩:应该用砸碎的酒瓶割开喉咙,应该捉住细细的脖子扭断,应该,应该……

      他愣愣地看着她的脸,那最后一个应该就变成"应该和她结婚,这是不知为何产生的心中的答案"。

      宣布解散后,在房间内各自聚成一团的成员们三三两两离开。他找上酒吧的老板,调着监控找到几小时前花泽小美畏畏缩缩的模样,为她补上工作第一天就走人的违约金。于是他拿到了她寄存在这里的全部个人信息和财产,只有一部用防水袋裹住的老土手机。

      他把手里的她的照片用打火机烧掉。花泽小美父亲好赌,据说半年前因贷款不还而被殴打进医院,逼得她高三辍学,上京来寻求生计。佐野万次郎静静看着表格里女性歪歪扭扭的笔迹,上面有泪滴打湿又晒干的圆形褶皱。

      他默念着"花泽智"这个名字,回忆电光火石间穿透神经。半年前关东卍准备向更深处发展,九井一权衡利弊间选择了山田组,于是傍着一支旁系的资源,他们开始做这些见不得光的杂活。

      三途让他不用关心,只需要他与九井一一起打理,但佐野万次郎还是自行找到他们的目的地。穿着不起眼深色卫衣的关东卍队员,将肿着脸的男人从门里拖出来。他隔得很远,细细的属于女性的哭喊声也非常渺茫。遥遥见到写着"花泽"的姓氏牌挂在门旁,在女性哭泣的声音愈发清晰时,他转身离开。关东卍成员的裤腿上有溅回来的暗褐色血点。

      佐野万次郎默默地将填满她笔迹的表格再次点燃。

      倘若她晓得自己就是将她人生毁掉的罪魁祸首,那么就有合理的理由把她解决掉。

      她肯定会从老板与同事口中得知他是关东卍会的首领,如果她是一个知趣的人,应该现在就会从后门逃跑,在东京找个正经工作。他把防水袋捏在手心。那么如果她不知道他的事呢?

      他没想出答案。隔了半小时,佐野万次郎惊诧地见到没有逃跑的花泽小美,她老实地抱着他的外套,拘谨地站在原地。

      他感觉她有点儿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是不用了解她、只一眼看上去就明白的。既然她有途径来到这种特殊场所工作,主动填写个人信息,又到底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恐惧?就像一个迷路到这里的普通人。既然这么恐惧,又为什么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佐野万次郎感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看他那眼神,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正在热恋期似的。

      真可怕啊。佐野万次郎在花泽小美眼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看了就会产生奇妙情绪的符号。

      他认为,花泽小美人生中一定有一个和他很像的重要的人。

      这并不稀奇。他也经常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幻想佐野真一郎撕破他的皮肤从里面顶着一模一样的黑眼睛出来。也许有时会是佐野艾玛,黑川伊佐那。有时是再也见不到的亲友,从他的尾椎骨爬到后脖颈,压得他抬不起头。

      做关东卍的生意只是随波逐流。三途春千夜打算如此,那么他心想在这种情况下仍死心塌地跟随他的三途理应得到实现梦想的机会,于是万次郎与他一同打理起关东卍。事业变得像模像样后,他感觉到身边人对他的态度变得愈发严肃。

      他抛出的闲话会被当成圣旨执行,如果他皱起眉毛,连本性浮躁的灰谷都不会插科打诨。一切都像封在保鲜膜里的蔬菜一样皱巴、缺乏生命力,佐野万次郎感到自己正逐渐失去自我,与关东卍会的所有成员变成庞大机械的组成件,彻底流进社会的黑暗的背面。

      但这条背弃亲友的独行路是他自己选择的,就算觉得难受,他也不该发出怨言,这样显得很矫情。只是他常常想念和人聊天的场面,比如想念龙宫寺坚,想念场地圭介。

      这贪图过去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恶心。为了缓解这些难以言说的渴望,佐野万次郎主动与别人发起对话,又觉得对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像过去亲友那样符合他心意,于是觉得对方恶心。

      走到死胡同时,他就在脑内幻想出另一个轻松的、逃避责任的自己。两人面对面聊天。

      "会做家务的女人到处都是嘛,为什么找到这样一个人放到家里?"

      "不知道耶。"

      "你是一见钟情了吧!逊死了!"

      "干什么?讲这种话小心我揍你!"

      佐野万次郎把额头靠在沙发扶手上,垂眼对着手腕笑起来。

      "我熬了一点醒酒的东西。"

      在思考的间隙,佐野万次郎看到花泽小美端了一碗什么东西走过来。凑近看是一碗蛋花汤,闻着酸酸的。

      "吃酸的东西容易让人清醒。"她握着汤勺站在一旁。

      "……你还真的在做家政妇啊。"

      她困惑地讲:"佐野君不是命令我这样做吗?"

      他不回话。用勺子搅了搅鸡蛋汤,大概是在里面放了淀粉勾芡,看着很稠。他沿着碗边喝,无缘无故地回忆起上国中时,拖着被子挪进餐桌旁,被做饭的艾玛臭骂一顿。

      佐野万次郎闻到汤里有股淡淡的洗洁精气味。

      如果花泽小美去做家政妇,一定做的比艾玛还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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