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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生死门,无尽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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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处是如生者道一般的无底深渊。
她怕身前人失了意识会有不测,将他拉紧。
仿佛不过眨眼,身侧撞上细软的沙层,再顺着流沙翻滚一会,才接触到结实的地面。
一直身处火窟,如今背靠寒冷,她如鱼得水,不愿起身。
黑暗中前路未知,然混沌的大脑逐渐清明。
“吕熠?”
她晃了晃身侧人的肩头,腰间突然一紧,紧接着迎面贴来一抹火热。
她一愣,人覆满烟尘的衣袍使得她呛了起来。
她一边不放弃地从人怀中挣扎出头,一边轻拍他脸颊,片刻后,吕熠也一阵重咳,紧接着坐起身惊骇地连退数尺。
她见人如此利落,解下腰带的牛皮壶。
轻轻一摇,还有哗响,甚好。
她将之递入前方黑暗:“喝点水。”
眼前无甚动静,半晌,才有手接过她物,然却完全听不见他喝水的声音,水壶又被递了回来。
吕熠的声音传来,问:“哪里来的水?你——怎么还在?”
他嗓音沙哑得很,让她一时惊了惊:“没走,水是从死人身上剥的,放心,我喝过了,还算干净。”
吕熠一愣,如此关头,他在她眼中便是个纠结水干不干净的人么?
其实阿泽离开是因为听见响动,猜测有人被塌木所埋,这才前去察看。
一人脸色青黑,奄奄一息,是求生的意志促使他敲动木头。
她费力将人拖出,水正是在其腰上发现的,可惜他无福享用了。
对面吕熠有了动静,她刚想开口询问,黑暗中响起一阵奔逃声。
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关羯挣脱了束缚。
她瞬间机警,欲追,被人拉住。
“别去。”
此地没了外人,她于是在黑暗中摸索,继续方才之问:“你早知道荻芦堂主人的意图?”
吕熠亦在四周探寻,听闻默了默,反问:“你敢留下,难道不是因为也猜到了几分?”
阿泽语塞,有辩驳之意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好在吕熠很快不再废话:“那人应是参加过上一届仙亭会武的畲山渡弟子郭酒泉,他入一甲之战时的劲敌正是关羯,但自从同你一样来了荻芦堂后,便错过了比武,杳无音信。”
她听闻恶寒,前因后果明晰起来,关羯对她,原是故技重施。
但吕熠既一早看穿,又何必插手?
原也不是那般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之人么?
只是气性有些盛罢。
她暗暗想,又将手中水壶扔了过去:“带着太过麻烦,你都喝了罢。”
吕熠有些猝不及防,听她声应当解过渴了,故一饮而尽,冲下喉间涌来的咸腥。
“多谢。”
他随手扔了再无一滴水的空壶,扯着嗓道。
阿泽对他的道谢颇为意外,淡淡一笑,手下剑端恰好触到什么空旷。
心中惊喜,连忙唤人,声音却被不知何处乍起的惨叫声淹没了去。
吕熠还是到了她身边,低声道:“是关羯。”
看来此人已遇上故仇了。
她默声挥剑指向前方之路。
通道崎岖狭小,只够他们一前一后行径,凄厉喊声幽幽回荡,越来越近。
约有一刻,远处透来微微白光,若柳暗花明。
她微疑,入堂已近黄昏,估摸时辰如今应是深夜,为何眼前还有天光?
然却没有一丝风的痕迹。
再行数步,四周温度骤降,先前嶙峋的山壁结了一层寒冰。
她拉了拉前方人衣袖,吕熠刚好停住步伐,随即侧身将她拉靠在一侧壁上。
眼前敞亮起来,等她全然适应了那强光,双目一怔。
只见尽头赫然一面冰门。
门后冰窟浑然天成,通透如镜,齐齐反射着中心一株珊瑚石树的光彩,使得整个洞内璀璨夺目。
打破这幻景的便是树上悬吊着的两道血影,此间无风,那二影却微微晃荡,尾端鲜血渗落。
她看得清楚,是被她打下台的关韬关鞳二人。
在他们下方,先前逃窜的红狐面负手而立。
透过他,依稀可见对面另一袭青影,不是关羯又是谁?
他浑身殷红地跪倒在红狐面前,颤声求饶,口中流血如涎。
“当年之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如今报仇,又有什么意义?别……别杀我,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金钱富贵,武功秘籍,还是江湖名声,我都可以!”
“当年……我这么跪着求你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放我一命?”
红狐面开口,声音如烟,磨的不成人样。
阿泽见他只一步步地后撤,似乎享受着昔日仇敌的跪求,只为看人低入尘埃毫无尊严的丑态。
关羯双眼一滞,连忙爬跪过去:“是我罪过!只要你不杀我,我赔你!”
“赔我?”
人喑哑一笑,忽将红狐面具摘了下来,底下是一张被火烧熔的面孔,配上他恨之入骨的眼神,狰狞的笑意,悚人至极。
关羯显然被这地狱中爬出的索命厉鬼吓得不轻,身子猛地向后一缩。
“你要赔我这千疮百孔的脸么?还是像鬼一样恐怖的声音,还是,这只断手?”
他字字如阴狮之吼,仿佛要将关羯在齿间粉身碎骨。
阿泽这才瞥见他那右手的僵硬,应是机关义肢,难怪先前操纵龙爪游刃有余。
正想着,关羯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扑上前去:“我赔你!赔你四年前的一甲之位!不对!我可以让你夺魁,成为今年当之无愧的会武魁首!”
红狐面望着仇人,没有再退。
关羯于是不肯错过一秒自证的机会:“你知道的,今日和我动手的那个柳是,他……他便是今年夺魁最大的阻碍,他也下来了,我们先合力将他了结!”
暗处她默默聆听这恶毒的阴谋,嘴角一凝。
此人如此相信她能夺魁,又不遗余力地算计于她,她一时不知是该谢过他的信任,还是该恨他的毒辣。
不由向身旁扫去一眼,他对魁首之位分明也是志在必得,一路举重若轻,锋芒毕露,奈何身份摆在明面,竟没有人将主意打到他头上去。
人与人之间,还真是比不得。
吕熠自然感觉到她颇为不善的视线,脸颊紧绷了片刻,无语。
就在此时,红狐面打断了滔滔不绝之人,宽大的袖袍无风而摆:“我不杀你。”
关羯再次僵在原地,埋首阴影的面孔似绕着一团黑雾,看不清神色。
连他自己都知道,他曾对人犯下的是何等不可饶恕的罪行。
“你不杀我?”他不可置信地重复问,声音好似陡然平静下来,情绪诡异莫测:“也是,我记得你当时手脚经脉俱断,如今能勉强站起,修为——应该恢复不了吧。”
话语间,他忽而抬眼,一改先前痛哭流涕的丑态,露出无比阴鸷的笑意,殷殷口中吐露出一抹血刃,以闪电之势朝人咽喉正中刺去。
是一枚十指镰!
远处阿泽一震,极佳的眼力也只见那血光一闪而过,更何况是咫尺之远的红狐面。
他根本来不及躲闪,那利刃自他颈侧开出一条血路,顿时红雨迸溅,他整个人朝后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关羯似全然没有痛感,站起身来,步步紧逼。
阴恻的低笑在一片寂静中逐渐放大。
穷途末路之际,将最后一枚指镰藏于口中,以待扭转乾坤。
舌功了得,一击毙命,此番不仅是力量之争,更是心性之斗。
这样的狠劲,世间少见。
她见状,只觉深寒。
眼见关羯盯着那不断抽搐的人,血盆大口一张一合,声音却模糊不清。
红狐面并无想象中的惊恨,目光死死锁在他身上,语如断弦之珠:“我……不杀你,不代表你能从这里活着出去——”
关羯眼球骨碌一转,正欲掐人脖颈,见人朝某处看去。
与红狐面目光交汇的一刹,掩身于冰门中的二人皆一怔。
“二位不请自来,何妨现身一见?”
他哑笑。
四年前本该跻身会武一流的人,纵使武力尽丧,其敏锐也非常人可比。
她与吕熠相视一眼,人率先击碎冰门,下了洞窟。
紧随其后。
等脚下站稳,寒意由双足无孔不入。
与方才实乃冰火两重天。
关羯一见她,双瞳登时一震,明白了旧仇的盘算,脸上也不复得意之色,满是阴毒的警惕。
红狐面打破寂静。
“柳是,此人要如何算计于你,你可听见了?”
他像先前望她那般歪了歪头,配上那张不辨人形的脸,犹如诱惑人心的厉鬼:“在我死之前,杀了他,你便可以离开此处,否则,冰冻三尺之地,尔等便与我一并陪葬!”
她皱眉,见那心怀鬼胎的关羯趁机逃脱。
飞剑割裂珊瑚树上倒挂的两道亡魂,阻其去路。
既然如此,今日的仇,便今时报。
她心头一冷,欲旋掌收剑,剑却被吕熠夺过。
“我来,你去护住那郭酒泉的命。”
他看向不远处正在扒拉关鞳龙头刀的人。
她本不支,也就不再管,转头朝郭酒泉走去,见人像是经年未听过此名,尘封的记忆掸起轻灰,恍惚得很。
迅速封其经脉,以免血尽人亡。
又发现他的确手脚俱废,如常行走靠的也不过是机关义肢而已。
四年前的会武一甲,那年他想必意气风发,若不是关羯的阴谋,如今定也成了闻名江湖的高手。
可惜机关算尽,却还敌不过仇人的狠辣。
她眼中幽深,盘腿坐下,对那张可怖的面孔视而不见,看向前方局势。
吕熠左手只怕无力动弹,对上这穷途末路,阴于常人的困兽,竟游刃有余,可见先前龙首窟中,就已在暗暗积蓄精力。
好生狡诈,这样一看,那诡计多端的关羯,在他手下也只有落败的命运。
可怜她一路见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还心软送上仅剩的一口水去。
虽这般想,她倒未曾错过二人一招一式,毕竟或许半月之后,她也会站在此人的对面。
果不其然,那关羯先前慌忙逃窜时定被郭酒泉暗算得不轻,如今剑光如雨,挥舞着并不趁手的大刀,节节败退。
终在低首的一刹,被她那柄方棱宝剑穿胸而过。
满地鲜血在冰面晕染开来,瑰丽而肃杀。
吕熠并没有一剑将人了结,反左手推剑,疾步踏红,将他死死钉在了那棵珊瑚石树上。
刹那,树间珍华宝叶琳琅作响,犹如天籁,整个镜窟摇曳生辉。
树下之景却从不美好,她听见关羯带着不甘与怨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背对着此处的吕熠朝人靠近,定然回答了什么,她却听不清楚半分。
那罪人青眼瞪大,浓重的惊奇愤恨逐渐化作畏惧,仿佛死神就隐于身侧扼其咽喉,他却无力挣扎。
没有濒死的眼泪,她却注意到他下身青袍上的血迹,被晕开了些许。
身旁人开始咯血不止。
她连忙按压着人深可见骨的伤喉,却无法延缓他生命的流逝。
“关羯已死,出洞之法可以说了么?”
然郭酒泉只死死盯着绝望等死的宿仇,面上闪过大仇得报的快意。
“出口在哪?”吕熠走近,亦蹲了下来,挡住人望去的视线。
郭酒泉长久不见天日的幽瞳这才看向他,只见一张与他相似的赤狐面。
他徘徊在生死边缘,神情深邃难解,忽而不可思议地扭转右臂义肢,朝眼前人伸去。
一旁阿泽以为他垂死之际还想拉一垫背鬼,立刻出手阻止。
然刚一抓住,便见吕熠将赤狐面摘了下来,一双同样幽深但更具傲意的眸子与人对视。
她感觉钳制的手臂正在发颤,而那将死之人眼神平静闪烁着的,不知是洞内镜光,还是人心曾有的灿烂。
她有一瞬的怀疑,难道此人认识吕熠?
然见露出真颜的他很快戴回了面具,而郭酒泉头一歪,枯寂的眼中分明释下一滴清泪来。
那墨色过浓的深瞳一经涣散,便是那株流光珊瑚,也再照不亮了。
她心中嗟叹,看向吕熠,见他收敛着眸色,不知是否也在猜测她所猜测。
“畲山渡人善奇工机巧之道,此珊瑚树上,有玄机。”
吕熠站了起来,二人踩着满地血花,无言至树前。
树下关羯尚未死透,然心已堕地狱。
她抬头望去,郭酒泉方才僵在半空的那只假手也不知何时指来,像是死前回光。
竟与吕熠所指,不谋而合。
他很快提气飞上了树顶,不知有何动作。
阿泽便留心观察四周,耳中很快捕捉到细微动静,似有利物,穿寒裂风。
她仔细辨别,眼睫一颤,随即连连退却数步,整个身子作云燕翻翱之态。
与此同时,郭酒泉背靠的那面冰壁忽而咔嚓粉碎,从中射来三支破冰之箭,在她上方如群鹰驰过。
威力之大,将对面那冰霜镜齐齐击碎。
箭如入深海,没有回响,她于混乱中站定身姿,又生出奇异的直觉。
直觉就在方才,那群箭齐射处,有什么影子急速逃走。
果然掩于幕后,纵观了全局么?
她眼神霎寒,亦如利箭投去一眼:“哪道门?”
吕熠已提着一只珊瑚树上的萤火灯笼落地,走向箭发之门,脚下震落的花叶响声清脆。
“蛟丝阵可控生门死门无尽门,方才关羯所走为死门,你我身后那道还有来时所走,皆是无尽门,眼前的,便是生门。”
他并未看她,而是在生门前俯下身来。
她也顺手取下一盏朱灯追去,见人左手血痕尚干涸,右手又开始滴答冒血,想必树的顶端也藏着一方蛟丝阵。
但他仍用干净的指尖拈起一颗青光熠熠的珠子,掐着郭酒泉下颚,扔入了人口中。
她总觉眼前人对局面太过了解,但并无理由相问。
率先攀上生门,双脚一离开数尺寒冰,身下钻心的寒痛便缓解了不少。
朝前两步,腾地等人。
吕熠很快翻上,二人并肩,默然而警惕地行于那幽深不见尽头的隧道中。
他的声音便在片刻寂静后响起:“畲山渡弟子入门会得一颗定身珠,生不离身,死不离口。”
“原来如此。”
她脚步一缓简单应,一时又恢复静默。
吕熠却没停:“我……两年前去过一趟万鹿山的畲山渡。”
“吕小公子真是见多识广。”她随口回,又忍不住问:“你去那里时,门中便没有弟子寻找郭酒泉的下落吗?”
他很快回:“郭酒泉失踪后,有同行弟子作证他曾与门中师兄生出龃龉,一气之下叛离师门,万鹿山门派多不问江湖事,之后便放弃了他。这些……四年前在江湖上传闻极盛。”
她无言,只怕再问下去,自己初入江湖无知无畏的样子,该深入人心了。
好在吕熠没有再说什么,前方也已可察天地万籁。
风撩深林,水击山石,实在悦耳。
再走一刻,二人进入一颇深的山窟底。
四壁陡峭,爬满苔藓,草木萧萧,好在不曾挡住天地间最可贵的恩赐。
一番折腾,原还是夜里。
她暗舒了口气,只觉头顶月光分外皎洁,竟让刚走出黑暗的她有些不适应。
再过最多两个时辰,旭日东升,她便可沐浴着阳光,攀上这接天绝壁。
身旁人亦有此意,发了信号朝她道:“此地险峻,最好等天亮再离开。”
她点头,心彻底静了下来,便听见泉水滴石的清响。
“有水。”
她喉间干燥难耐,声音也有些沙哑,提着灯笼寻觅起来。
果然,透过交叠的月色灯光,她发现一壁峥嵘间有细小银辉倾泻,水流在角落汇成眼眼清泉。
她目色一亮。
纵使冬日山水寒,她也顾不得太多,只放下灯笼蹲在潭边,捧水畅饮。
寒凉沁入肺腑,好不痛快。
吕熠走去把她那朱灯提起,与手中青灯一同挂在草木间,恰好照出一方朦胧之地。
冷暖交叠的昏光下,原本蹲着的她意犹未尽,索性跪坐下来,掬起的仿佛是什么人间至味,人看上去也像是一只蜷缩在夜色中汲取温暖的小兽。
既然渴到这般地步,之前何必将水都给他?
吕熠心下叹了口气,在一旁寻了块还算干燥平整的石头坐下。
撇过头去不想再看,又见她早已披散满背的青丝顺着躬曲的身姿分开,滑入泉水中。
他一惊,下意识伸出手去替人挽留,却已来不及,趁人还未察觉,默默收了回来。
等她将先前吸的灰尘都洗涤了去,终舒了口长气,回转过身。
“你不解解渴么?”
吕熠本在闭目养神,听闻扫过她还有一旁静水自流,喉间咽动,沉声回:“不必。”
让他像她方才那样趴在泉边饮水,绝无可能。
面对人仿若将自己看穿的清透双眸,他故作镇定地侧过脸去。
面对人的分明干燥到发白的唇色,还有可笑的轻傲,阿泽几欲张口讽刺,然见他搭在膝上的双手血色斑驳,最终还是咽回腹中。
气氛僵凝半晌,她心却隐隐牵着,终叹了口气,环顾四下。
乱石茅草。
没有盛水之物,那讲究的人又不肯低头,她凝望着粼粼月华,片刻后,索性弯身舀起一捧。
吕熠从方才起便再未阖目,本以为人是又要乱喝一通,直至她一双纤长的手合掌送来清泉,一愣。
水正从她指缝滴滴流逝,她见人怪异的明显,垂眸靠上山壁的样子,好似眼前之物根本下不了口。
“真的不喝?”
她皱眉,才见那只剩半捧的水下,是她沾满血污的手掌。
那是方才捂着郭酒泉伤口所染,冬日干的快,即便泡了水,也残留不褪。
若是因此,她便理解了。
“等我片刻。”
她随意抛了剩下的水,利落起身。
吕熠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伸出半分的指尖落回膝上,视线追随。
只见她在一处搁浅着少许水的石缝前蹲下,借着昏暗的光线伸手入内,是在认真清洗着掌心指缝的血迹。
他又一愣,见人莹白的指尖不断洒落着珍珠,像是雨后青葱的玉笋,指节却因寒冷微微泛红,好似酿着一株玉桃见春的美好。
她还有着超出常人的专注,眸光时常凝聚一处,冷淡却很坚定。
幽冷的月色静静笼在她身周,衬得她深衣泛雪,青丝流光。
他心头不知为何翩跹了一刹,好似有一只轻蝶,在他心的月照山原间,惊鸿而过。
目光无处搁浅,他微微抿唇,直觉先前抑下的干渴忽而侵袭,却在人回身前小心翼翼地垂下眸去。
“吕小公子,这回很干净的。”
阿泽以为他又在养精蓄锐,将满满一捧清泉递至他身前,语气凉淡。
见送入眼帘的双手已然干净无瑕,他睫毛轻轻一颤,终低下头,干裂的唇一触上清润,便再抑不住渴意,放下了拘谨。
不过一口的甘甜。
“谢谢。”
他刻意掩藏着心头的奇异,又怕那古怪的感觉从双眼露了馅,始终没有抬眼看人。
阿泽今日第二次听闻此人称谢,心头微异,先前的不悦一扫而空,淡淡笑问:“还要么?”
然他似没意想到她的温和,目色一动,微嚅的双唇却又下意识闭紧。
她一眼看穿,双手又掬起不能再多的水,送去。
就这样,她也不知一次次在掌中掀起的清波银澜,如何撞击着某人的心间。
她只想水本就留不住太久,吕熠还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迟日的少城主,当真是个难伺候的主。
头顶冷月吐幽,却止步于那两盏青红交映的萤灯前,无意降去这万籁俱寂间唯一的温度。
她捧水的双手隐隐发酸,却还是没能解眼前人的渴。
直到掌中轻了下来,指缝亦无水流落,便像先前那样收手。
这次腕上却忽然一紧,被人轻轻抓住。
她微惊,也不知是他将她手往上托了些,还是他将头低得更下了些,有什么柔软的触感在她掌心一掠而过。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吓得颤了一颤,见人亦是怔然,将将抬起头来。
目光恰好相撞,他们眼中都毫无征兆地掀起一层涟漪,一人忘了松开手,一人却下意识将手抽回,洒落满衫的清泉。
“还有水……”
吕熠望着自己袍间逐渐渗去的水渍,讪讪解释。
她应了一声不再管。
严冬无夜虫嘶鸣,此间静谧得出奇。
“吕公子不是说不渴么,原是要人将整潭的水都送到你嘴边才肯喝?”
她平复心绪,冷淡的讽刺打破了微妙的气氛。
吕熠少见地难以为情,却沉下了语气道:“不必了,冷泉水不宜多饮,你——最好也少喝些。”
她眉一挑,不再就此事多费口舌,只扫过他规规矩矩摆于膝上的手,道:“那便将伤口处理一下罢,不然想爬上去,可不是易事。”
吕熠听闻目色微微一动,嗯了一声,默默入水清洗。
她似在看人,实则出神,片刻后突然开口:“你今日来荻芦堂,是为了寻那日寒山枫林我们遇上的人,是么?”
吕熠动作一缓:“是。”
却没有下文。
阿泽知他在暗中调查赤尾的下落,而且不想让人知晓,也识趣不再多问。
吕熠却不紧不慢问:“你想说什么?”
那次夜里的相遇,说是偶然,他却觉得,少不了冥冥中的联系。
她惊讶于人的坦然,暗下思量片刻,道:“是不是觉得那人行踪无常,时而神秘,时而张扬,即便设下天罗地网,仍屡屡落空?好似有人暗中相助,然掘地三尺却挖不出任何联系?”
吕熠听闻深眸一促。
她不再避讳:“我可以告诉你是谁在收容赤尾,但我亦需借你之力办我的事,你我便当做个交易,如何?”
若他有意,寻觅卞玉,或可多分助力。
吕熠却轻挑眉梢,无言打量,若他记得不错,上次二人在落天池的谈判,还没有结果。
阿泽察觉他神色藏着戏谑,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你说话不算数。”
吕熠才一笑:“那是对外人,只要你的线索值得,我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任何条件?”她反问,此般满口,最不可信。
“与赤尾有关之事。”吕熠于是补充。
她直视开门见山:“仙亭的赤尾,不止一人。祝邢的手下边麒,我那日同你提过,修为很高,正是他在假扮赤尾。天刀与云胡的恩怨你应当清楚。断山掌胡奇遭人暗算,上仙亭求医,祝邢欲杀之,又不可明目张胆,嫁祸给最近臭名昭著的赤尾,便可独善其身。”
吕熠很快想通。
他迟日与之交好,不过是看中其实力,江湖利来利往,天刀再清楚不过,故一直暗中图谋增强势力,望有朝一日不必看人眼色。
只是他们敢扮赤尾,这便触到了他的底线。
他渐冷的目色中闪过狠厉,阿泽却带给他一个更为震惊的秘密。
“真正的赤尾,藏在侯门。”
他皱紧眉,费尽心思抓仇无果,原是有人暗中作祟,还有人人面鬼心么?
他不是没猜测过赤尾在仙亭有人相助,但万没想到这藏鬼之地会是侯门,难怪那日设下陷阱之处,还有今日荻芦堂,都与侯门相距不远。
但他随即看向眼前人,探究:“你怎么知道的?”
“不能告诉你。”阿泽淡淡回答。
“那我换个问题?”吕熠联想一番,那日她会出现,不是因为赤尾,那必是为了侯门。
她眸子轻扫,点头:“你说。”
吕熠于是盯着她问:“你如何想到以关韬之扇,关鞳之手,合力对付关羯一人?”
先前在台下见她妙计连出,奇招不断,以一己之力,最快之势击败灵山三杰,他亦不得不佩服。
阿泽当人是在默认她的实力,勾唇一笑,回了二字:“相克。”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人亦如此。
三关师出同门,关韬扇灵而最弱,故由此击破,借之远攻,以破关鞳诡手,而他一身奇术,对于关羯十指镰刀,恰是克星。
吕熠会意,又问:“方才在龙首台上,为什么选我?”
“随意而已。”阿泽不知人思绪怎如此跳跃,如实回,又若有所思地改口:“或许是因为你的赤狐面,和郭酒泉一样。”
“那先前火场,为何回来?你——不怕同我命丧于此么?”吕熠还未斟酌她上一问的回复,便不停息地继续。
她一怔,只觉眼前人今日何来这诸般无聊的疑问?让他人为自己善后牺牲,从来不是她的作风,更何况,她既不是他手下,为何要听从他令离开?
但她预感这般回答定会惹这刁钻之人不悦,故回的保守:“江湖人本就刀尖舔血,生死难料,至于死在何处,又有何妨?”
回应她的是一片静默。
良久,吕熠哦了一声,不再问话。
她则朗朗开口:“你问我这么多,该我问你了。”
人抬眸看了她一眼,默默点头,她终于将心头藏着的疑问抛出:“刚才在珊瑚树下,你同关羯说了什么?”
她见吕熠手一缓,静回:“他问的什么,我便回的什么。”
说完,便从袍角撕下几截衣料,低头自顾自裹紧手掌。
缠好左手,再绕右手,就是沉着脸,一副不再愿意搭理她的模样。
她对他的敷衍着实无语,见人果真是阴晴不定,也再懒得搭话。
抬头观天,静待日出。
不知多久,有月珊珊西去,有风携草香来,罗织几重轻雾。
雾色最浓之际,便是第一缕天光跋涉入洞之时。
她运功取暖,眼眸恰被那抹温煦照亮,转头看向身旁同样睁眼之人。
“还以为比起今朝的太阳,吕小公子的护卫,会来的更快些。”
吕熠听闻失笑:“按你所言,我回去后是要罚他们了?”
“诶——我并无此意。”她摆手起身,心想,江湖讨生活已是不易,还碰上了吕熠这样的主公,何等凄惨,她怎可落井下石?
天方破晓,照出灰蒙蒙的山窟,但对他们二人来说,已然够用。
攀上的那一刻,恰逢晨曦破林,渺寂雾海中一阵清笛乘风而来。
她如闻仙乐,神清气爽,这才想起先前在龙首台不正见吕熠给了他那手下一只紫金竹笛?
吕熠果然微微出神,察觉她目光才转头道:“看来你我不用跋涉下山了。”
语罢,他随意折下一叶吹响,如清透山鸣,穿透深林。
于是乎,二人在原地静等了一会,天色全亮时,等来了下山的马儿。
“公子!”
来者不过几人,为首的纡兰连兔儿面都未摘。
吕熠朝人点头,她亦托人之便借了一匹黑马。
因还要入城一趟,与人方向相异,便先告辞:“三日后,寒山宴见。”
吕熠看着她马踏飞烟,杳杳无踪,回首望向身后幽深的山窟,他静待一夜之地。
“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纡兰等人当他有责怪之意,齐齐俯身。
他于是扫过几名手下,不知何处起的兴致,冷淡道:“有人说——是要好好责罚你们。”
“啊?”纡兰首当其冲,惊异抬头,因抛下公子他本就自责不已,如今听闻也无怨言:“此人说得对,还请公子责罚。”
吕熠却忍不住勾了勾唇:“是么?我觉得他说的不对。”
纡兰一愣,见人很快翻身上了他的扶摇青马,俯首沉静道:“昨日你果决利落,今日你来的及时,何罪之有?”
“公子……”
纡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肯定惊得六神无主,只想若真要罚他,不如像从前一脚痛快的好。
吕熠不再逗趣:“赤尾的事,计划有变,将除侯门外的人撤回来。”
“是。”纡兰掩下惊讶:“公子可是在荻芦堂发现了什么?”
“回去再说。”
吕熠收敛了眸中幽冷,执绳将马头调转至仙亭山的方向。
仙亭客栈——
“昨日去了何处?”观鹤望着今早才姗姗来迟之人,皱眉问。
“荻芦堂,解决了些麻烦,也……确定了些敌人。”
阿泽见人眼有疲色,似乎等了一夜之久,是为她还是为尚下落不明的卞玉,她也无力深想。
“少主的事——”
她透过窗子,看向远山积卷成雨的阴云,那是她所来之处,很快,将要迎来一场甚烈的风雨。
“三日后侯门寒山,师姐替我接应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