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涯（双重生）》江宜

2、第 2 章

　　裴清并非有意惹姜芷生气。脾气再好的人也有生气的时候，生气时口不择言，说出伤人的话也属正常。

　　记忆中，两人从未过争执，这是相识三十多年第一次吵架。人世没有后悔药，话已出口，不能收回。几十年的感情，不会因为一次争吵而断绝。裴清这般想，心中好受许多。

　　裴清烦躁不安，没坐轿子，在雪地里行走。他如今像个爆竹，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将整个人点燃。雪中漫步，裴清的火气消了大半。这种时候，偏偏有人不开眼前来打扰。

　　一见来人是太傅许意，原本平息的怒火再度烧起来。裴清怒道:“许太傅身为重臣，不要总是一副奴才样子。明知本王不喜欢你，还不知趣躲远点，偏偏要凑上来，赶都赶不走。”

　　许意是百官之首，又深得皇上宠信。旁人见了许意，都是客客气气的，甚少遇到这般难堪的事。纵使许意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听到这番羞辱，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么难听的话出口，周围人都惊到合不拢嘴。许意身居高位，却谦和有礼，故而人缘极好，可以说是有口皆碑。这样的贤臣偏偏入不了宸王的眼，每次相遇，宸王总要让许意难堪。

　　宸王绝非刻薄之人，对朝臣一向友善，唯独对许意极为刻薄，时常出言讥讽。同僚在心里为许意鸣不平，但不敢得罪宸王，没人敢出来说话。

　　朝臣大都是人精。背地里关系再差，表面功夫总是要做。宸王居然在人前都不肯给许意情面，看那架势，必定仇深似海，连戏都不肯做，恨不得将许意活剥。

　　可裴清虽然嘴上说话难听，却并没有做伤害许意的事。毕竟裴清摄政时，许意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若是真恨成那个样子，为何不把许意赶出朝堂，反倒让许意步步高升，成了百官之首。

　　两人的关系真是令人费解。

　　许意对身边的同僚道:“诸位先行，我有话想单独和王爷说。”

　　众人大惊。都到了这种程度，竟然还敢往王爷身上贴。不怕惹怒了王爷，挨顿毒打。

　　许意执意往上贴，旁人也不好打扰，只能先走。留下裴清和许意两个人在雪地里。

　　许意委屈极了，眼里泛着泪花，哽咽道:“纵使我有万千不对，我终归是你的生身母亲，你怎能再当着外人的面，对我说那般难听的话。”

　　裴清正在气头上，也顾不得体面。怒道:“母亲?许太傅的脸皮可真够厚的，我可没有福气当您的儿子。当年你为了五两银子卖了我，现如今又巴巴贴上来认亲。你忘了当年对我说的话了吗？”

　　许意心虚道:“都是些陈年往事，过了几十年，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忘了没关系，我记着就行。我跪在地上哭求，求你不要卖了我，我会乖乖听话。可你却拿棍子把我打出家门，说没有我这个儿子。从你撵我走那天，我们就已经没有瓜葛。为何如今还要再来纠缠，真是不要脸。既然你不要脸，我又何必给你脸。”

　　许意道:“我当年确实有错。每次回忆往事，都后悔不已。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我没法回到过去补偿你。我只求你能给我个机会，把这些亏欠的东西都补给你，我会倾尽全力对你好。”

　　裴清自幼没有父亲，同母亲相依为命。裴清和许意比寻常母子感情更深厚。他当然记得许意的好，不然怎会容许意在眼前晃来晃去，而不出手报复。

　　这么多年，裴清虽然表面态度恶劣，可却没想过要伤害许意。二十年前，裴清摄政时，许意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只要裴清想，可以轻而易举把许意撵出朝堂，可他没这么干。甚至没有因为私怨，打压过许意。母子一场，裴清不想把事情做绝。

　　裴清不报复许意，不代表他能原谅许意。“凭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让你许意占了。既然你在我和钱之间选了钱，如今就别想让我重回你身边。别说这辈子，就算到了下辈子，我也不会原谅你。不必再痴心妄想了。许太傅再不出现在我面前，就是对我最大的补偿。”

　　裴清转身走人。只留许意一人在风雪中嚎哭。

　　尘封在心底的记忆，一瞬间涌上来。

　　许意幼年时家境极好，家中只她一个孩子，独享母亲宠爱。有钱有爱，许意自小的日子快活极了。

　　许母一心盼女儿成材，花重金送女儿去最好的书院读书。许意也争气，十五岁中了秀才，一时风光无限。许意信心满满，以为自己能一次考中举人，哪知却落榜了。这事本没什么大不了，许意不过十几岁，一切都有机会。

　　可许意自幼顺风顺水，从未经过波折。这次落榜是人生第一次受挫，对许意打击极大。落榜后的许意无心读书，跟着几个狐朋狗友鬼混，整日喝酒打牌。后来为了找乐子去了赌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沉迷上了赌钱，输光家产。

　　直到讨债的人上门，许母才知女儿干的好事。见女儿颓废至此，许母被气到一病不起，不久病逝了。

　　家中的宅子田产都变卖抵债。许意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被一个男人收留。许意动了情，同男人成婚，生了个孩子。孩子两岁时，丈夫不幸离世。

　　许意没有放弃当官的想法，继续读书，考了多年，也没能中举。

　　屡试不第，生活困苦，许意把如今的困苦日子都归咎于儿子。儿子从她心头的珍宝，变成了令人厌恶的拖油瓶。以至于有人要花钱买孩子时，许意没有一丝犹豫。

　　卖了儿子后，许意仍旧没能考中举人。但却时来运转，得了贵人赏识举荐，在没有功名的情况下，破例当上了官。

　　许意办事能力极强，又极擅长逢迎。入仕后平步青云，成了百官之首。位极人臣，得偿所愿，免不得要奢求更多，一心想让儿子原谅自己，哪知裴清再不肯回头。

　　许意清醒知道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如今已不奢求太多，只求儿子能一生平安。

　　……

　　姜绾见母亲躺在软塌上，没敢上前打扰，害怕惹母亲不高兴，被母亲扔出去。

　　“母皇，儿臣想给您捶捶腰。”

　　“好。”

　　姜绾力气小，小拳头落到腰上，几乎没有感觉，并不能缓解腰间酸楚。但女儿有这份心，姜芷仍是很高兴。

　　姜绾一向如此，懂事到让人心疼。可这样懂事的孩子，姜芷却没有珍惜。

　　姜芷是母亲第三个孩子，上头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命运出奇相似，都是活到八岁时因病去世。若刚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感情没那么深厚，还算好的。偏偏养了多年，孩子没了，如何能不伤痛。

　　失去两个孩子，姜妙伤痛过度，身体状况急转而下，离世那年还不到四十。

　　姜妙身为帝王，坐拥天下，却留不住自己的孩子。只能沉浸在悲痛中，思念两人早逝的孩子。

　　姜芷年幼时见母亲悲痛，却无能为力，长大后不想再走母亲的老路。比起母亲，她更重看中利益，她是帝王，需要一个合格的储君。只有平安长大的孩子才是配得到她的疼爱。

　　活不长的孩子就是要债鬼，只会耗尽一世的感情。在利益的角度，姜绾这样注定养不活的孩子，并没有付出感情的价值。所以姜芷对女儿极为冷淡，不愿付出感情。没有感情，也不会有牵挂。姜绾死时，自己也不会太伤心。

　　“母皇，我乖不乖？”

　　“很乖。”

　　“那我可不可爱？”

　　“当然可爱，阿绾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

　　“既然我又乖又可爱，母皇为何不喜欢我。我知道母皇每日都很忙，没有时间管我，可我很想您。我没有多少日子，母皇，您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陪着我。”姜绾鼓起勇气，把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这一次，姜芷只能直面自己的内心，找不出理由为自己辩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的感情是不能控制的。那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眼泪汪汪质问时，姜芷的心就算是石头，也该有所动容。

　　姜绾和她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姜芷看到女儿，就像看到年幼的自己。命运弄人，她年幼时就失去了母亲，没能得到母亲的爱护。她的女儿并不比她幸运，有母亲却得不到母亲的疼爱。

　　若换了旁人，家中有病重的孩子，都会加倍疼惜。就算孩子没了，也不会有遗憾。她倒好，孩子还活着，就已经放弃了。

　　唉，她这个当娘的，怎能糊涂到这种地步。

　　姜芷将女儿搂进怀中，“这些年是我不好，冷落了你，以后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姜绾不敢相信。“这话算数吗？”

　　“君无戏言。”

　　姜绾怕苦，每次喝药都极其难受。哪怕从出生开始就泡在药罐子里，见了碗里黑漆漆的苦药，仍然心里打怵。

　　重获母亲的喜爱，姜绾定然要好好表现。喝苦药都不用吃糖。同母亲待在一起的日子比蜜都甜，苦药什么的，根本不是事。

　　姜芷无比后悔，若这些年她没有刻意疏远女儿。姜绾定会有个更加幸福的童年，而是每日可怜巴巴等着见母亲。幸好一切还来得及，剩下的时光，要好好补偿女儿没有母爱。

　　姜绾没有大人那么多复杂的想法，只一味傻乐，枕着母亲的臂弯，很快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