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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不得愿 ...

  •   小时候的事,杜念记得不算清楚。
      他早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张小郎结的愁怨,但年幼的他习惯于默默承受这一切,再找机会慢慢反击。前面半句是他阿娘教他的,后面半句是自己悟出来的。
      阿爷到陈州上任,他们举家搬迁,平日里的琐碎政务和人情往来就足够令人焦头烂额。杜念自觉,从来不会抱怨自己在张氏族学里受到的委屈。他照常去书房请父亲查验功课,小小的手掌被修长有力的指节握住,在纸上一笔一划地描摹。
      安得广厦——
      他在心里一字一句地默念,阿爷带他写完,顿了笔,问他在学堂里如何,读书辛不辛苦。
      杜念自然道一切都好,但父亲的眼底清澈,似乎有着洞察一切的聪慧与温和,暖黄的烛火映在他的侧脸,他轻轻摸杜念的发顶,说溪儿很懂事,是阿爷做得还不够好。
      兴训四年孟夏,前朝叛党作乱。时逢天长节,陈州宛丘县令于民间寻得遗世宝珠,绀色有光,辉若皎月,于是引为祥瑞之物,进京献寿。
      宝珠在太极殿拿出的一瞬,光华盈室,殿内却哑然无声。木质底座上四个大字两两并竖,透过温润如脂的圆壁,清晰地映在地板上:
      天下知杨。
      殿前的青灰色石板上拖下一条暗砂色血迹,又细又长,扭曲而醒目。宁县令的前额猩红斑驳,像碎开的纹路,大殿里回荡着血肉磕在冰冷硬物上的闷响。
      没有人说话,从始至终。
      宁清言更说不出话,他无从辩驳。解释和申冤都会让场面变得更加荒谬可笑,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宝珠明明在运送之前都还完好无损,上面的封条妥妥当当,是他亲手贴上,难道真能是天意难挡,降下神迹,要这天下再度翻覆?
      若与他无关,这便是天命启示,若是他所为,不过乱党贼子。
      杜念第二次听阿爷说相同的话,是在昏暗的牢狱中,自己被人押着拖到他面前。他额上的血迹干涸,想要伸手阻止狱卒粗暴的动作,却被铁链木枷禁锢不得。
      他对杜念说,是阿爷做得不够好,但溪儿是最懂事的阿郎。
      杜念的视线模糊不清,温热的泪不断滚过下巴,他忘了自己当时都哭喊了些什么,但那种恐惧和担忧的感觉时常在之后的梦里惊扰他。人对于分离大抵是有预感的,杜念不愿出那个阴冷的牢房,手指扣进门桩,扎满了细小的木刺,他不觉得痛,反而是被扔在地上重见阳光的时候,他浑身痉挛到站不起身。
      后面发生的所有都让他恍惚,杜念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带到将作监。领路的少年略比他年长,对他的质疑和发问统统默不作声。
      “以后你就在这儿生活。”那少年对他说,“做工虽然辛苦,但也能吃饱穿暖。你的命是你阿爷求来的,此后长路,还望珍重。”
      杜念拉住他问,“那我阿爷呢,他会如何?”
      对方不答,眼里似有不忍,最终还是推开他的手,去跟领事交代,要看管好他。
      他没有亲眼看到至亲被处斩,却记得那天下了倾盆大雨。等他不顾宵禁偷跑到含光门外,那里一丝血迹也不剩。他徒劳地在泥雨里拍找,任凭水流滑过眼前,滑落手背,却连一缕残魂都抓不到。

      杜念修长的手指轻微颤动,他猛地睁眼,清醒过来。
      一身利落男装的女子掀帐而入,杜念直起身,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隋泠摇摇头,“圣人下令,无关的人可以先行回府,但江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守卫也都还在。”
      “主子,”她问,“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我们要先回去吗?”
      话音刚落,帷帐外已有些车马嘈杂之声。杜念略一思索,“方才传话的小厮呢?”
      “不知,”隋泠道,“不过,我方才看见他离去的方向了,应该是去找杜家郎君。”
      杜念垂下眼,缓缓点了点头,道:“回吧。”
      自从杨贼被平定镇压,那首春景便成了禁诗。整整十三年,昔年旧事已经成为了史官笔下的寥寥数语。那位何郎究竟是从哪里知道了这首诗,又为什么在今日这种场合提起,对方是冲着杜雍光来的吗,还是别有深意。
      他恍惚地踏上车马,回到府中。
      外面的雨断断续续,朦胧间又淅沥下起来。天色渐黑,隋泠伸手,准备把书房的窗合上,被出声打断:“不必。”
      她收手,转身去挑起烛火。
      杜念头也没抬,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握着笔,腕骨指节皆平稳有力,已经站在案前写了数十张。
      隋泠替他将写过的纸页整理好,看着每张上面相同的字迹和内容,心底轻叹一声。
      “多谢,”旁边的人突然开口,“什么时辰了,陈二呢,他最近在做什么。”
      “应是戌时,陈二依照您的吩咐,还住在柴房,估摸此时仍在做工。”
      杜念“嗯”了声,像是随口应答,又像在冷笑,动作仍旧不停,道:“叫他端碗参汤来。”
      隋泠应声而出,不多时,身后跟了个面色蜡黄,勾腰驼背的中年人,手里举着个托盘。他一进来,就“扑通”地跪在案前。
      安静的屋内传来瓷碗和羹匙轻轻碰撞的叮当声,动静不大,但持续作响。隋泠瞥了眼地上的男人和他微微发颤的双手,绕过他去做自己的事了。
      杜念一语不发,只专心致志地练字,甚至比方才更加怡然自得。
      啪嗒——
      一炷香后,陈二头上豆大的汗珠滑落,砸在地上,他仍旧伏下身举着托盘。不敢抬头,只能偷偷用眼睛扫一眼杜念,声音沙哑难听,抖着说:“主……主子……汤要凉……”
      最后一个字因他起伏不定的气息而被吞掉。
      上首的人身姿玉立,手下不停,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话。
      他只得战战巍巍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腰如刺了铁锥般酸痛难耐,又渐渐麻木,失去知觉,但只要略一挪动,就又是蚀骨钻心。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杜念搁下笔,将刚写完的纸轻轻吹干,放在一边。把它们都重新整理好,才理了理衣摆,到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碗。
      “这汤赏你了。”他开口。
      陈二不敢相信地抬头飞速看了一眼,缓缓直起腰。
      “没让你起来。”杜念说。
      对面浑身一震,又赶紧跪伏下去,把托盘放在地上,拿起瓷碗。他没有用汤匙,已经喝得尽量快了,咕咚的吞咽声在屋中响起,难以忽视。他觉得此刻自己定然狼狈不堪,杜念说不定就是乐得欣赏这一幕,可当他偷偷去瞟,又只见那人表情不变,一脸淡然。
      待他喝完,那边又没了指示,他攥起袖子,擦完前额擦脖子,但还是不停地冒冷汗。
      “下去吧。”
      杜念似乎只是突然性起,想看看他过得有多么悲惨屈辱,真正看到时,却又兴致缺缺。
      他艰难地站起来,犹豫再三,还是大着胆子嗫嚅开口:“主……主子……我妻女,最近可还……”
      茶碗底部磕在木案上,清脆而响亮,杜念笑了笑,“你不需要知道这个。”
      陈二崩溃不已,跪倒在地,哭求道:“主子……大人、公子!我求求你了!当年的事情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我不应该,是我的错……”
      他用力地掴在自己脸上,“……我不仁不义,我背叛主家,我害得府君娘子送了性命,我害郎君没了亲人,我该死……”
      “够了。”杜念冷声道,他在陈二面前蹲下,“是谁的债,就该谁来偿还,你叔父也死了,我留你,是还有别的用处。”
      “主子……”陈二的脸被扇得高高肿起,“我来这儿已经快三年了,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妻女!我知道您一定不会亏待她们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别着急,”杜念轻轻拍拍他斑驳的脸,“我不是也没见过亲人吗,都十三年了……”
      清冷俊秀的青年起身,素色的衣衫在他眼前晃了晃。杜念像沾了灰尘般拍拍手,语气不似怨恨,更没有调侃,只是很平静地说:“等我再见到我的家人时,便放你见你的妻女。”
      陈二周身顿时泛起寒意,打了个激灵,他面色惊恐地跪行,还欲再说,隋泠已经过来,拿下腰间佩剑,没有拔鞘便抵着他的脖子把他押了出去。
      隋泠回来时,杜念在窗前痴站着,她走近,却发现他闭着眼,认真听着窗棂撇雨。
      “义父有派人传信回来吗?”他轻声发问。
      “没有。”
      他点点头,“你先回去休息吧。”
      隋泠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离开,替他阖上了门。

      ******

      雨过便是春光明媚,自从被罚那日后,萧闻棠已经学乖了,每逢三五都提前半刻结束作训,以免到弘文馆时迟了。
      陆回年笑他小题大做,他也不辩解,只哈哈一笑,揭过不提。
      眼下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想和杜念确认,自然要跟对方缓和关系。
      今儿个怎么着都得认真学习,再不跑神。萧闻棠刚下定决心,只见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慢悠悠走进文渊殿。侍墨解释说,杜公今日有事来不了,由其他学士代为授业。
      老者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旁边坐着的陆回年小声喊他:“二郎,你听说没有?”
      “什么?”闻棠不动声色地朝那边挪了挪身子,悄声问。
      “流觞宴上,念了反诗那个何生,已经被收押大理寺了。他做过杜雍光一段时间的门生,这下他们可麻烦啦!”
      萧闻棠心头一惊,流觞宴上的事,他也有耳闻,只是不知犯事儿的人竟和杜公他们有关,难怪杜念今日没来,也不知有没有受到牵连。
      上面的老者用力清了清嗓子,闻棠抬头,正对上他严厉的视线,忙心虚地盯着书看起来。
      心不在焉地熬到下学,闻棠连打马球的兴致也没了,拒绝了陆回年,蹬上马出了弘文馆。
      曳落赫悠闲地踱着步,它的主人皱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绕过胜业坊就是东市,萧闻棠走得慢,街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忽地,一个素衣胜雪的熟悉身影从他视野里晃过。
      闻棠愣了,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却见杜念朝西边一拐,往平康坊的方向去了。
      他无端想起了那日偷听到的风言风语。
      平康坊的权贵不少,秦楼楚馆更多,他脑子一热,打马追了上去。
      许是来谈公事呢,萧闻棠想,再不济,可能也就是喝喝花酒罢了,男人嘛……
      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杜念长得这么正人君子,怎么也干这种花天酒地的勾当。他黑着脸,用力挥下马鞭。
      坊东最出名的花楼是座黑瓦白墙的院子,名唤“云居”,据说是直接随鸨母的姓而来,院里装修陈设皆有讲究,山水松石一应俱全。
      萧闻棠下了马便有人上来招呼,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厮,模样颇为清秀。
      他替闻棠牵马,冷不丁一枚白花花的东西从眼前闪过。
      “方才进来的那位郎君,你可认得?”
      那小厮轻轻把那颗碎银推回去,只道:“每日往来的客多如流云,怎能记清。”
      闻棠正欲再言,身后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他惊讶回头,看到神色微妙的裴翌,正睁大了眼睛问自己:“你怎么在这儿?”
      他张了张嘴,反问道:“那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裴翌摸了摸鼻尖,“来办点事。”
      “……我也是。”萧闻棠只得说。
      二人好不尴尬地结伴进了前厅,里面已经掌了灯,雅座之间皆用轻纱帷幔隔开,坐席正中围着张坐满了客的长桌,中间站了位娘子,正在行酒令。
      萧闻棠一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但想来裴翌喜爱诗词歌赋,出现在这种地方也不奇怪。他偏头看去,对方有些心不在焉,垂着眼不知在忧虑什么。
      鸨母云娘身姿丰腴,体态却轻盈,迎上来问他们可要入座,闻棠还未答,被裴翌用折扇轻轻敲了敲小臂。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去,那屏风外的身影不是杜念却又是谁。
      闻棠从袖中掏出一颗半掌长的银锭,交于云娘,道:“我们去后院随便看看,不会给你惹麻烦。”
      对方脸上的笑意淡了淡,把银锭翻过来倒过去地检查一遍,又瞥了眼用来隔开院子的木雕镂空屏,不咸不淡道:“客既如此说了,我总不好拂了您的意思。只是我这里虽然比不得那些名居雅室,客最好也不要胡来,免得传出去有损名声。”
      “这是自然,我们有分寸,你大可放心。”裴翌道。
      她挑挑眉,转身忙去了,闻棠和裴翌对视一眼,忙起身穿到后院。
      杜念方才不知在和哪个丫头娘子交谈,此时闲庭信步地入了一道游廊,朝西厢房去了。
      裴翌朝他的背影喊了两声“杜公”,那人却充耳未闻般加快了脚步。
      “那是杜学士吧?”裴翌奇道,“没想到真是他。”
      闻棠皱了皱眉,心头有些古怪。
      裴翌拉了个路过的小丫头,悄声问:“那边厢房里住着的,是哪位都知?”
      她转过头看了看,了然又习以为常,“回郎君的话,是剪金公子。”
      “公……子?”萧闻棠讶然。
      二人又对视一眼,再度沉默下来。
      杜念喝花酒,杜念是断袖。这两件事不知道哪个冲击力更甚。
      那丫头已经走了,身旁的人喃喃道:“真没看出来啊……”
      “没准,可能……他是有别的原由。”闻棠想帮他找说辞,可此时最令自己心惊的,还是那日偷听到的几句醉话,说杜念出身勾栏。
      且不说别的,贱籍怎能入朝为官,冒籍伪籍可是重罪。可如果真是冒籍,那是不是说明“杜念”这个名字本不属于他。
      “什么原因啊……”裴翌轻声道,“闻棠,自从那日起我就想问,你和杜学士,有什么渊源吗?”
      “没有,”萧闻棠果断道,但看着对面人真诚的眼,他犹犹豫豫地补充,“应当是没有的,我只是觉得,他不是这种……”
      他想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形容,“不是……这种人。”
      裴翌只能点头附和。
      “我想悄悄过去看一下。”闻棠略加思索,想到此举多少不太光彩,道,“要不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还是你有别的事情。”
      “我跟你一块儿过去吧。”裴翌无奈。
      院子里四下无人,他们鬼鬼祟祟地猫过去躲在窗下,萧闻棠微微直起身把耳朵凑近窗缝,却是半点动静也没听到,正打算眯眼贴上去瞧瞧,里间突然传来清朗男声——
      “客既然来了,何故只站在窗外?不如进屋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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